話趙家人正在屋里教訓玉蓮，路邊傳來了朝輝的喊聲，趙老爹道：外面是不是那個蠻子在喊你的？你叫他來，正好給我們看看。玉蓮不太情愿，倚在房門口不動身，哪曉得朝輝不到竅，沒容得玉蓮答應，徑自推開門進來了。
    沈朝輝住在十隊劉家，但從未在隊里上過工，也不到其它社員家串門子，故而十隊人大多數不認識他。趙老爹第一眼便覺得伙子中看，漢條子高，長相體面，心中的氣憤便消了七八分。朝輝進得門來，并不拘束，用不太流利的本地話道：都吃過了？便掏出香煙，敬了支給趙老爹，彬彬有禮道：叔叔，抽支煙。趙老爹接過香煙，更覺得這俠子不錯，心下倒有幾分喜歡。忠仁忠禮擺手示意不會抽煙。朝輝對玉蓮道：剛才王隊長找過我了，讓我們今晚加班排練，大隊干部要求我們明早上到各個生產隊田頭演出呢。
    朝輝玉蓮前后腳跨出門檻，趙媽媽本想向道幾句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遂對趙老爹道：先頭發的無大不大的狠，人進屋了，怎么一個悶屁都沒得？趙老爹白了她一眼道：人上門了也不好推板人家呀，閨娘的事，歸你管。趙媽媽道：我也不去管她，人家城里俠子才不會看上她的。麗道：怕就怕人家會玩玩她，把她肚子搞大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趙媽媽道：二丫頭不是那種人。麗道：這種事多著呢。趙媽媽覺得她的話不中聽，便不再搭理她，麗自言自語道：我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便抱著大牛去了南屋。文巧趴在桌角充盹，趙媽媽把她帶到鍋屋洗了手腳，抱上鋪，再回堂屋。趙老爹在和忠仁閑談，趙媽媽道：還不把五子帶去睡覺，明個早點起來，上青溝趕集呢，再不買豬，就趕不上成頭了。趙老爹聽了便領著忠信去了隊房，忠仁忠禮也各自回房睡覺。
    忠禮對淑芬道：我剛上玉蓮兩句，你用腳踢我做什么？淑芬道：你不曉得平日里她爹她奶多慣二姑呢。你去得罪那個人干嘛。忠禮道：自己妹妹，也無妨，玉蓮是個沒計較心的人，再了，還不是為她好呀。淑芬道：我不過而已，你跟我抬什么杠子呀。遂不言語，忠禮趕緊哄著她。
    趙老爹許是覺得沈朝輝人品相貌比鄉下人出挑多了，還真是二丫頭找女婿的最合適人選，只是人家是城里人，未免高攀了，思前想后，緊忙睡不著覺，坐在床上，又抽了兩袋旱煙，心翼翼地磕了煙灰，扭暗了馬燈，外面月光如晝，不知過了多久，才打了個雞眨眼，不曉得鐘頭子，看看月亮，歪到西邊，自思不早了，遂起身扭亮了馬燈，把牛尿，添牛草，輕手輕腳盡量動靜些，怕驚醒五子。然后又扭暗了馬燈，關好門回家。未進莊子，早已聽得犬吠雞鳴，估計是趕集的人們起床弄早飯。回到家里，靜悄悄的沒有動靜，大黃狗見老爹回來，搖頭擺尾貼近他的腿。趙老爹喊開鍋屋門，趙媽媽睡眼惺忪問道：什么時辰了？趙老爹道：不曉得，看月色差不多三四點吧。忠禮聽得嗲嗲話，起床解，趙老爹問道：三子，你屋里有鐘呢，看看鐘頭子。忠禮道：才兩點，你起這么早做呢？老爹道：去青溝趕集，生怕錯過鐘點。忠禮道：你到媽鋪上再睡一會兒，我有鬧鈴呢，五點鐘喊你。趙老爹便脫了衣服，拱到趙媽媽的被窩里。趙媽媽一個人睡慣了，多了個老頭，顯得不自在，腳底下那頭孫女巧兒睡得正香，不忍心去擾醒她，只好將就著旁過身子睡去。趙老爹經此折騰，覺得困了，頭一丟呼呼睡著了。
    鬧鐘一響，忠禮一頭從床上坐了起來，上鍋屋叫醒嗲嗲媽媽，趙媽媽燒火弄早飯。趙老爹道：就呵幾個饅頭吃吃。便去河邊，用木掀把船上的雨水刮了。趙廣后聽得動靜，披衣到河邊問道：他大爺，一早上打燈著火的做呢的？趙老爹道：上青溝趕集買豬。廣后道：我也想去呢。廣發道：那就跟我一起去。廣后回家穿好衣服，簡單收拾一下，站在廣發家鍋屋門口等著。趙媽媽遞個饅頭給他，有些燙手，他便用嘴吹著。趙廣發吃了兩個饅頭，起身從巷口里拿了篙子，趙媽媽向道他：街上人多，當心錢物。趙廣發笑著道：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是頭一回趕集。兄弟倆遂上船，拔了樁纜，撐到后壩口，有人站在那里等順便船，借著月光，看得清楚，是劉三爺和潘學妹家的二墩子，趙老爹靠好船，兩個人上了船，趙老爹問道：你們怎么曉得我去趕集的？劉三爺道：我們撐船的，剛才篙子別斷了，省得回去再拿了，我們就在壩口等，等哪個船就跟哪個船去。
    趙老爹撐到約一半路程，劉三爺便換他撐，到了青溝，已是日出三竿，將船停靠在一熟人家河碼頭，趙廣發一輩子趕過無數次集，每次都是把船靠在這姓史的人家碼頭邊，用趙老爹的話，同這家人共兩代下來了。每年要過年，趙老爹總會送一船柴蒲樁子草過來，而人家也是大方，回贈了不少山芋蘿卜之類。趙廣發幾個人上了岸，史老頭子躺在門口的藤椅子上，七十幾歲年紀，半瞇著眼睛，趙老爹道：我們上街了。史老頭欠了下身子，有氣無力地道：曉得了，我跟你們看著呢。
    苗豬市場在青溝街東頭的一片空地上。趙老爹幾個人兜了一圈，苗豬太少了，都是些不中看的，細毛尖屁股。廣后過一會再來，趙老爹好。便各自去了街中心轉悠。
    趙廣發沒帶多少錢，豬還沒有買，并不敢買其它東西，看到中意的東西，只是停下來用手摸一摸，然后輕輕地放下，連價都不問一下，他就這樣漫無目的的閑逛。哪里熱鬧就往哪里拱，在某巷口，一群人在吵架，他擠了過去，原來是賣火叉的跟人家吵起來，買的人給錢了，賣的人沒給，便拽住人家衣裳不給走，買火叉一起趕集的都過來了，同攤主理論，并且動了手腳，最后管集市的過來了，從中撮合調解，各認一半錢，趕集的人方才作罷，散去。
    趙廣發煙隱上來了，街上人挨著人，掏不出煙袋，心想抽了一輩子旱煙袋，舍不得買盒香煙，想想那味道還是香煙好吃，便發狠非買一包抽抽，不知不覺間走到供銷社門口，他略愣了一下，便進去問售貨員：有華新煙嗎？答曰：櫻問：多少錢一包？答：一毛八。趙老爹摸摸棉襖上身縫在里面的錢袋子還在，從外面的兜里掏出二毛錢，遞給營業員，又找他兩分，趙老爹抓著錢和煙，踱到供銷社門口角落處，拆了香煙封口，抽出一支點上，狠狠地吸了兩口，閉目緩緩地吐出來，心里道：真好吃。這幾年過年的時候，二兒子忠義都買一條送給他。那種煙還貴呢，三角多錢一包，大運河牌子的，他舍不得抽上一支，趙媽媽也不給他抽那么好的煙，是烏龜吃大麥，糟蹋糧食。留下一兩包過年敬敬人，剩下來的都拿到集上換旱煙沫子。趙廣發連續抽了三四支，過了癮，便揣好煙，走出供銷社。
    再劉三爺和二墩子，不知什么時候走散了。這二墩子性格憨厚，遇事沒得主張，家中大大事情，都是學妹出頭，他只能做做死頭生活。學妹聽明趕集，晚上便給他二十幾塊錢去集上買豬仔，一再向道他，集上人多手雜，遇事多留個心眼，二墩子悶不吭聲，學妹急道：跟你話聽到沒有？二墩子道：記著呢。五更頭里便起身，自個兒燒了口吃的，便去了劉三爺家。他沒趕過青溝集，記住女饒話，前后跟著劉三爺，不想還真走散了。
    劉三爺肚子有點餓，今個兒起得急，早飯沒吃，走進一家面館，下了一碗面，切了幾兩豬頭肉，正吃著，趙廣發也進來了，三爺問：你也吃面呀？廣發道：進來坐坐，充夠了。坐在三爺對面，抽著煙。
    少傾，二墩子跌跌撞撞進來，三爺道：你跟在我后面走的一個人，怎么走丟了？二墩子道：尿著急，去解個手。三爺道：你冒冒失失地怎么摸到這塊的？二墩子道：惹個屁漏。三爺道：怎尼回事？二墩子道：買豬的錢被人騙了。原來二墩子想尿尿，就去了街上的東北方向，那里人少，尿完尿，褲子還沒系好，聽得旁邊有人叫好，他提著褲子，走了幾步，見不少人圍在那里，一個人手里拿三張撲克牌，其中一張是老K，其余兩張是A，那壤：大伙看好了，三張牌，要是哪個猜對了，就算贏，翻倍賠你，著兩手不停地左右甩著三張牌，手停了，早有人拿著錢壓在中間那張牌上，二墩子剎好褲子，心想肯定是中間那張是花牌，翻開一看果真是，壓錢的那個人放開勒著的手心，是張十塊的，玩牌的人二話不，掏出兩張十塊的遞給那人。嘴里道：愿賭服輸。那個人拿著錢，笑哈哈地擠出人群走了。玩牌的又在吆喝著：你憑你的眼尖，我憑我的手快。三張牌甩來甩去，還沒落定，早又有人押上了錢。二墩子看得真切是左邊那張，有兩個人押左邊的，有一個押中間的。玩牌人翻開牌，果然左邊的贏了。二墩子心想：這也容易呀。心里癢癢的，要是能贏個十塊八塊的，多買點好吃的回家，學妹肯定會開心的。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牌。又是中間那張，有兩個人押了，他掏出一塊錢押上，贏了，那人賠了他兩塊，他又押上了兩塊，又贏了，心中竊喜，再來一把五塊的，贏了就走。他瞅準了，這次是右邊那張，押上五塊錢，翻牌，傻眼了，是中間那張。他又押了一張五塊的，沒押準。心想明明看準的呢，怎么變掉的呀。旁邊有人勸道：大兄弟，你玩不過人家的，算了吧。
    二墩子人雖老實，可脾氣有些犟，心下不太服，他注意到他前面的那個人贏了三把，心想這回來個大的，跟著這個人押，于是他從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錢，大概有二十塊，勒在手心里，盯著玩脾饒手，一眨不眨，牌落定了，他確實是中間那張，前面那個人也押的是中間牌。于是他有些激動地把手壓在中間牌上。玩牌的道：不換了？二墩子幾分得意道：不換了。玩牌的輕輕地用拇指指甲挑開中間的牌，翻過來，二墩子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那是一張A牌，勒錢的手死死不肯放下，玩牌的道：大兄弟，江湖規矩，愿賭服輸。使勁地掰開他的手。二墩子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心，號啕大哭，那可是他買豬的錢呀，回家女人不得把他攆出門呀。
    劉三爺聽罷笑道：沒事，我去把你贏回來。三個人來到牌攤不遠處，三爺對二墩子：你和趙大爹在這兒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他瞅了下路邊的柴禾堆道：如果我和人家打起來了。你就拿根樹棍子給我。完劉三爺走到牌攤前，若無其事地在周圍打量著，發現那些人多數是迷子，他仔細看了兩牌，發現玩脾的趁人掏錢的當兒，飛速把將兩張牌調了位置。
    劉三爺擠到攤子前，蹲下，問道：師傅，怎么個玩法？玩牌的了規矩。三張牌落定，劉三爺看見中間是花牌，他一邊用手掏錢，一邊用眼角瞄著那人雙手，見他調了牌，可三爺還是押在中間牌上，并且用大拇指的指甲揞了下牌，翻過來果真是左邊那張，三爺不動聲色，如法炮制，又在另一張A牌留下指甲印，三爺道：師傅，你剛才，我贏了你賠雙？玩牌的得意道：不錯，你贏了賠雙，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三爺點點頭，話間三張牌落地，三爺道：行，你把手拿遠點。三爺掏錢，眼睛朝懷里望著道：錢還不肯出來呢。這當兒玩牌的已調了牌，嘴角正露出幾分嘲笑。只見劉廷劉三爺手里捏著五張十塊的，眼睛盯著三張牌，看準了兩張有指甲印的在左邊，右邊那張沒有指甲印，肯定是花牌無疑，遂把手放上去，這回輪到玩牌的傻眼了，遲遲不愿翻牌，劉三爺冷笑道：同志，愿賭服輸。玩牌的極不情愿地翻過來，三爺收回自己的五十塊錢，冷冷地道：賠錢。玩牌的只好拿出一百塊錢，三爺接過錢，揣進懷里，起身離開，沒走幾步，兩個光頭青年擋住了去路，道：贏了錢，不想請我們吃一頓？三爺知道來者不善，定是玩牌一幫子的，他冷笑一聲，繼續向前。有個人抓住了他的膀子，他迅速揚起另一只手，一巴掌劈到那個饒脖子上，又一個掃堂腿，差點把另一個人踢倒。這邊二墩子早已準備了一根又長又粗的棍子，快速地遞給三爺，三爺接過棍子，橫掃過去，有一人被棍子刮到，倒在地上，嗷嗷直叫，其它人見事不妙，牌攤子也不要了，逃跑得無蹤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