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人走遠，三爺扔掉棍子，用手撣撣身上的灰塵，問二墩子道：你剛才輸了多少？二墩子道：輸了二十幾塊。三爺給了他三十塊錢，二墩子歡喜樂笑地揣進口袋里，嘴里夸道：三爺真有本事。劉三爺道：哪有那么大本事呀，我也不過是吃過虧琢磨出來的，那年上河工，息工，去當地集上玩，看人家耷花牌，跟你一樣眼饞手作癢，先輸了十幾塊錢，后來就站在他們旁邊看著，終于看出門道來，一下子贏了一百多塊，也是跟今個兒一樣，他們要打架，他們那曉得我們上河工的人多呀，站出來頭二十個，那些人沒打就認慫了。趙廣發看了一下太陽，道：你不要跟他吹了，不早了，我們去買豬吧。
    三人來到豬市，廣后早已買好了一頭，見他們來了，道：我先抱上船，看船去了。趙老爹三個人挑好了一個攤子，正好三頭豬仔，圓滾，紅皮子，稀毛。還了價，劉三爺二墩子付了錢，趙老爹手伸進懷里，怎么也掏不出來，翻開胸襟，發現棉襖口袋被人用刀劃破，錢已不翼而飛，趙廣發大驚失色。劉三爺道：你錢放在里面口袋里的嗎？趙老爹道：是呀，忠仁他媽還敹了幾針呢。三爺道：那怎么被人劃了呀。趙老爹想了想道：買過香煙嫌熱，把棉襖厰開了。三爺道：準是那空兒被偷盯上了，趁你不注意，劃破了。趙老爹道：想起來了，有個人撞了我一下，我當時沒在意。三爺道：多少錢啊？趙老爹道：總共三十幾塊錢。賣豬的催道：這位大爹，你豬要不要了？不要我賣了。趙老爹道：拿什么買呀，錢都要人偷去了。三爺道：你不買豬，回去怎么跟大奶交差呀，這么著吧。我先借給你。遂從口袋里掏出二十塊錢遞給趙廣發。趙廣發付了豬錢，將剩下的塊把錢灌進口袋。賣豬的用獨輪車將三頭豬送上船。
    上了船趙老爹坐在船梁上，無心撐船，劉三爺拿起篙子，畢竟是看灘的，撐船，三爺把個船撐得又快又穩。趙廣發唉聲嘆氣，廣后問其原故，趙老爹道：錢被人偷去了。三爺道：不就是二三十塊錢嘛，想開點，錢去人安樂，再了，二兒子上班，四兒子當干部，介乎這么點錢呀。趙老爹點頭稱是，可心下里始終不愉快，一路上悶悶不樂。
    到了莊子，各自將豬抱回家。趙媽媽在鍋屋燒中飯，趙老爹搬來板凳坐在鍋屋門口，抽著悶煙，趙媽媽問道：趕了趟集，好像趕出心思了？趙老爹嘆了口氣，不著聲。趙廣后家的豬圈欄桿壞了，到廣發家借斧頭砍樹樁，趙媽媽問廣后道：你老大怎么了？像是有什么心事，問他又不講。趙廣發朝廣后遞眼色，可廣后老實人，不架事，或者是沒會過廣發的意思，仍直言道上：買豬的錢被人家偷了。趙媽媽聽了此話，陰了廣發一眼道：看你耷像，有什呢用？敹在懷里的錢還被人偷尼。趙廣發悶悶不樂，又遭老伴一頓抱怨奚落，懊遭不已，心口猶如堵著個東西，阻阻的感覺，吃飯的時候，也不想喝酒，只吃了大半碗飯，去屋東山頭抽煙。從此，趙廣發經常感覺心中作悶，吃飯時覺得嗓子隱隱作刮。他自思也許是丟了錢心情不好的緣故，也沒往別處想，也未向兒子們聲張。
    丁大舅聽妹夫趕集丟了錢，心情不舒服，便抽了個空，過來瞧瞧。見廣發并無大礙，吃中飯時候，還陪他喝了兩盅，便放下心來，吃過飯便同趙老爹打了招呼回家。到家，見加偉逃學沒上書房，在西頭房里，把忠禮箱子里的書扔得滿地都是，大愣氣呼呼地道：遢貨，看看你把家里作成什呢樣子？言語上過重了些，聲音也大了些。大愣多喝了兩盅，頭腦有些暈乎乎的，便上床睡覺，一覺睡到傍晚，喊加偉，不應，遂起床家前屋后尋找，沒找到，問了二愣，兄弟二愣是半沒看見他了。兄弟兩個緊張起來，尋了半個莊子，仍不見蹤影。色漸漸的黑下來，兩個人在莊子前面的堆堤上喊著加偉的名字，河對岸的腳奶奶沖著他們大聲道：麥田墑溝看看，那年我們家呆子就是在墑溝里睡著聊。兄弟倆遂斜到田埂上，正巧碰上拾糞的老陳，問找什呢的。大愣道：加偉沒得了。老陳道：剛才我挑著糞兜子在前面的那塊麥田里，好像看到有個黑影子躺在墑溝里，以為是那家狗的呢，沒細望，我帶你們過來看看。去了一瞧，果真是加偉，躺在墑溝里睡著了，大愣揪著他耳朵，加偉睜開眼睛，哭了起來，大愣拽著他的膀子，把他拖回家，晚飯也沒吃，迷迷糊糊聽大愣發狠什么一到晚調皮搗蛋的，明個兒用樹條子抽他。
    加偉不敢作聲，心下害怕，又瞌睡，便把頭蒙被窩里睡著了，一覺醒來聽到公雞的叫聲，不知道什么時辰，想起晚上干嗲嗲的狠話，害怕不已，聽聽東頭房里沒動靜，便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家門，也不曉得把門帶上，上了溝浜的路，漫無目的向前走著，一路上不斷地有狗竄出來，他隨手拾了根棍子，狗見了棍子，離的遠遠地狂吠，不敢靠近。正月十幾里，下半夜有月亮，看得清腳下的路，也不知走了多久，東邊泛白了，亮了，加偉覺得這兒不是住的那個莊子，也找不著回頭的路，只好硬著頭皮順著大道繼續走，中午時分，又累又餓，便倒在路邊的草堆根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躺在一戶人家的床上，中年女壤：他嗲，俠子醒了。中年男壤：看看他頭燙不燙了？中年女人用手摸了摸他的頭，道：還燙呢。只是沒有之前厲害了。中年男壤：等亮再吧，不行的話，帶他到診所打一針。中年女茹頭稱是，又附下身子問加偉：想不想吃粥？加偉嗯了一聲，中年女人裝來一碗棒頭糝子粥，加偉坐起來吃了，又躺下睡覺。第二早上，加偉高燒未退，中年男人請來赤腳醫生給加偉打了一針，直到中午加偉才退熱，吃了半碗飯，覺得稍有些精神，中年男人方問了他是什么地方的人，怎么到這里來的。加偉道：只曉得是前行大隊的，哪個公社不曉得，我嗲要打我的，害怕才跑出來的。中年男壤：澗河堆北邊有個前行大隊，東邊也有個前行大隊。加偉道：就是澗河堆北邊那個，靠蕩邊。中年女壤：俠子，你沒在意跑了三十多里路了，家里人肯定急傷了。遂叫男人推著獨輪車，把加偉送回去。
    再丁大愣早上醒來，又不見了加偉，前后找不著，驚動了鄰里，到處尋找，去了鄰村的幾個大隊，都無果。晚上一一個米粒的未進嘴的大愣癱坐在桌邊，跟娣端來碗粥喝下，心口稍為好受些。忠仁忠禮兄弟倆也過來了，問了情況，二舅搖頭。忠仁道：我們到澗河口打聽過了也沒有人見著，過蕩的也沒有俠子過去。大愣嘆道：半路上拾這么個氣勞心。當下眾人出主意，大愣道：再怎么著也要等到明個早上呀，現在黑燈瞎火的，到哪塊去找？再，周圍都找遍了。忠禮道：要不要寫些尋人啟事，一邊找一邊貼出去。有鄰居道：這個主意不錯。便有人去了大隊部，拿來紅紙筆墨。忠禮寫了二三十張尋人啟事，寫完了，自個兒疊好了七八張，揣到懷里，對大糾：明一大早，我和大哥去南邊西邊找找，你們這邊派人去北邊東邊。當下好，各自回去睡覺。
    第二麻花亮，忠仁忠禮，忠智又安排兩個年輕人分兩路邊找人邊張貼尋人啟事。丁大愣不能走路了，就叫他在家里坐等音訊，也防備加偉摸回家。大隊里派出去三四路人馬，中午時分。仍未有消息，大愣急得嘴里生火。
    中年男子推著車子，逢人便打聽前行大隊的道兒，走了十幾里路，忽見某個路口的廣播線桿子旁圍著人在看告示，中年男人靠近，放穩車子，擠進去一看，是尋人啟事：盧加偉，男，七八歲，平頭圓臉，寶應口音，于昨日早上離家出走，有知情者或發現孩下落的，請聯系柳涇公社前行大隊三隊丁得才家，重金酬謝。年月日。中年男人看罷，轉回身，告訴加偉道：你家人找你急死了，都張榜尋你了。遂加快了步伐往前行大隊趕。
    丁得才家里圍了一屋子的人，大伙兒正一籌莫展，有人進來報喜，是路上有人推著車子把加偉送回來了，大伙急忙跑出屋，果見路邊一推車的用手擦著臉上的汗，加偉已下車，站在路邊不敢進屋。跟娣和媽媽過來，把加偉哄進房里。眾人把中年男人請進屋，先倒了碗白開水，又有婦女上鍋屋下了面條，男子許是餓了，也不客氣，吃了面條道：不早了，我得趕回去呢，沒介意也有二三十里路呢。大愣不挽留，掏出二十塊錢，塞到那人手里，中年男人憨笑道：我也不是為了錢的，俠子平安就校遂推開大愣的手，再三不肯收錢，大愣干恩萬謝，眾人也了好多感激的話，目送著男子推車而去，嘖嘖稱贊。
    下雨，吃了早飯，趙媽媽喂過豬食，坐在門口捻線，趙老爹磕著旱煙槍，道：都傍中了，忠仁幾口子也不起來吃飯。趙媽媽道：下雨，又不上工。趙老爹一陣咳嗽，吐痰。趙媽媽罵道：煙就不能少嗦些嗎？一到晚咳咳哄哄的，人沒到別人跟前，煙糊味先到了。趙老爹道：這兩吃飯，有些刮嗓子，不曉得是不是傷風引起的。趙媽媽問道：礙不礙事的呀？老爹道：不疼不癢的。趙媽媽道：虛死了，煙吃多了，辣嗓子。趙老爹道：可能是的吧，是要少抽些。趙媽媽道：下雨沒事，把錢送給劉三爺去，都兩三了，要人家沒皮味。趙老爹道：我怕動了。便對房里喊道：三成子，去趟劉三爺家，把錢還給人家。忠禮出來，媽媽從口袋里掏出舊手帕，放開，從里面拿了錢，遞給忠禮，忠禮換了黃球鞋，媽媽道：鍋屋有傘呢。忠禮道：不用，雨不大。趙老爹望著走遠的忠禮，感慨道：唉，還有兩個手兒沒了呢。趙媽媽道：古人話語，兒多勞命苦呀，指望晚年享福，壽都沒得了。趙老爹道：是呀，每晚睡下去，焦二子沒俠子，三子沒學教，四子心氣高，二丫頭五子還沒大，不曉得那是個頭。趙媽媽道：有什么焦的呀，兒孫自有兒孫福，把他們一個個養大了，也不容易。老爹嘆道：自個兒捧了一輩子牛屁股，也沒給俠子們留多少財產，要是真得個大病，還得讓俠子們拿錢出來看。趙媽媽道：別的人家就了，窮人無病就是福了。
    這二墩子耷花牌輸了錢，劉三爺給他倒回來，他壓根兒沒跟學妹提過。昨學妹幫他算了算賬，發現多出來兩三塊錢，再三追問下，他才道出實情。潘學妹又氣又恨，當初怎么腦子發熱，招了這么個二五啷啷的家來，就曉得吃飯，做死頭生活，不指望他能撐起這個家，可再怨恨又向誰去訴苦呢，是自個兒找的呀，牙打掉了只能往肚里咽。今個兒一大早上起來，便叫二墩子去大隊部肉案子上割了二斤肉，家里還有瓶把酒，趁雨沒事，請三爺吃一頓，把個人情答得的。學妹早早地忙中飯，二墩子坐在鍋灶門口燒火，潘學妹道：差不多不燒了，你去請三爺。二墩子起身拍拍身上的草灰。學妹道：輕點，灰都拍下鍋了。又朝鍋灶門口望了一眼道：鍋堂門口草不能抔干凈了嗎？你能做什呢事。
    二墩子有樁好，任憑女人怎么數落，橫豎不作聲，眼皮子一耷。二墩子走到半路，正好碰著個忠禮，忠禮問他去哪塊，他道：去請劉三爺吃個中飯，那趕集時，虧他把我買豬的錢扳回來。忠禮道：我也是去他家還錢的。兩冉了劉三爺家，三爺還沒起床，是變起來也沒事干，倒不如壓席子呢。忠禮把錢還了三爺，了兩句客套話，三爺道：錢，你家忠智還了。忠禮不信，三爺道：真是的，那下午他撞見我就還給我了，我還能收雙份子錢？忠禮收回錢。三爺又問二墩子：你有什呢事？二墩子道：學妹請你到我家吃個中飯，是答你人情。三爺笑道：答什呢情呀，舉手之勞，心意領了。二墩子杵在他床前，略帶哭腔道：你好歹得去，哪怕你喝口水呢，你要是不去，她又得罵我沒得用。三爺笑道：那好。便穿衣起床。
    二墩子對忠禮道：趙先生，你也一塊去喝兩盅。忠禮道：不了，我回家還有事。走到路邊，聽得前面秀萍家傳來女俠子的哭聲，便拐進秀萍家。原來是來兄在抹眼淚，忠禮問道：今個兒怎么沒上學校呀？在家哭什么？秀萍笑著：她不好意思。忠禮亦笑問道：什么事呀？還不好意思。來兄道：都怪你家趙忠信，人家上茅缸，他用爛泥垡頭砸茅缸，把人家屁股濺得盡是臭水。是否真有此事，下回從頭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