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禮鋪紙?zhí)峁P，問忠志道：以你寫什么好？忠志道：家里上過兩回梁，不都是你寫的嗎？又道：三哥，我曉得你對我有偏見，那年因為我而讓你丟了教師一事，你一直耿耿于懷，其實我走到今這個位置上也不容易，提防別人暗算，還受家里人憋屈氣，不是我酒喝多了，酒話，我剛才回家前真想到大堆上哭一頓，你曉得今晚上哪個請客的嗎？忠禮搖搖頭，忠志又道：你不曉得吧，等會兒告給你，先公社里的事，跟大舅關(guān)系不錯的那個祁向前，他原指望葉書記調(diào)走后，能順理成章地轉(zhuǎn)為黨委書記，可葉書記卻偏偏培養(yǎng)了個養(yǎng)鴨子的當(dāng)接班的，不錯，夏書記有水平當(dāng)過兵，有能力，可他畢竟是普通社員，大隊干部都不是的，一年多好時間，就混成了公社書記，祁向前當(dāng)了一年的代書記，最終還是沒能升上去，我原指望憑著他和大灸關(guān)系，當(dāng)個大隊支書十拿九穩(wěn)的，你曉得的，這年把我就跟支書一樣，李支書掛個名，什么事都是我，只等姓李的一退下，支書就是我的了。可偏偏這個姓夏的書記，看不怪我們這些革委派的，他仗著自己得勢，處處打壓祁向前主任，各個大隊也是的，他在會上曾過，不允許革委會過多干涉支部工作，要絕對黨領(lǐng)導(dǎo)一切，就在昨，公社組織委員突然來我們大隊開了支部擴大會，宣了向陽為我們大隊副支書，主持支部工作，你，這是什么事？她一個黃毛丫頭，外地的一個知青，來我們大隊才年把空子，爬得這么快，支書將來肯定是她了，你我還有什么希望。忠禮聽了，不知什么是好，愣了一會兒才道：她畢竟是外來的，遲早是要回城的，以后大隊的事不還是你嗎？灰什么心。忠志搖搖頭：三哥，你不在這個位置上，你不懂，現(xiàn)在什么也沒用了，以后的事以后再吧。罷打著哈欠趴在桌子上充盹。忠禮道：你回房睡覺吧，夜心里冷。忠志喃喃而語：我先充充，你不曉得，回到房里，侉子看我喝多了，又得嚼蛆叨鬼的沒完。嘆了口氣又道：本來心情不好，不想聽她煩。著著竟然呼了起來。趙媽媽在外面聽得真切，心疼兒子，回鍋屋拿了件厚衣服，披在忠志身上，忠志驚醒道：媽，我不冷。媽媽道：要不你先到媽媽被窩里拱一拱，媽沒睡呢，馬上你妹夫要來上梁呢。忠志道：媽，舀碗水給我喝喝，干死了。趙媽媽將忠志扶到鍋屋床上，從湯罐里舀了碗溫燙水，忠志咕嚕咕嚕一憋氣喝了，倒在鋪上呼呼而睡。
    忠禮重新寫了對聯(lián)，趙媽媽打好漿糊，而后對忠禮道：你去瞇一會兒，到鐘點我再喊你。忠禮看了一下鐘頭子，九點多了，便道：見不著睡了，志國要來了。娘兒倆坐在馬燈下閑談，半晌，女婿鄭志國到了，先用梯子貼好對聯(lián)，然后請上兩根中脊，扶正，用斧頭將中脊錘進榫中，邊敲邊唱著喜唱，趙媽媽照例包了兩個紅包及許多水果糖，忠禮放了鞭炮。趙媽媽留女婿吃些夜飯，志國聲不必了，便回去了。忠志被炮竹驚醒，起床，讓了被窩給媽媽，自個兒歪歪蹌蹌向路上走去，忠禮見了，不放心他，遂托住他的膀子，送他回南屋。一路上，忠志不停地搖頭嘆氣，忠禮道：不要考慮那么多，當(dāng)怎么樣就怎么樣。忠志道：我曉得，也只有混到哪塊是哪塊了。送到門口，忠志道：行了，三哥，你回去吧，我解個手就上鋪了。忠禮在回頭的路上想想，不禁同情起自己的弟弟。
    過幾日，學(xué)做包的人回來了，各生產(chǎn)隊男女勞力下蕩割蒲，晾曬在堆坡、樹叢之中，隊里在趙家南屋前面的旱地上，搭了兩大間草棚子，一間用于做包，另一間用于挜蒲。挜蒲的是有槽口的石磙子，磙堂上方一人高處，扣了兩根鐮刀柄粗的麻繩，手扶在上面踩磙子，一切具備停當(dāng)，只等蒲干了，就開始做包。
    趙家新房子建好，忠禮搬進了東屋，趙老爹公婆倆住進西屋。本來何麗還有幾分怨言的，被大嫂連勸帶訓(xùn)了一通：四間房子上的土腳沒得你一個手指印，你也沒搬過一塊磚頭，沒抱過一梱草，更沒花你一分錢，老三兩口子起早摸黑忙了兩三個月，你憑什么住進去？麗被大嫂得啞口無言，從此不再提及此事。趙老爹起先也不肯住進西頭房里的：我們兩個年大的還是住在鍋上，新房子給五子。忠仁忠禮勸他：五子還呢，還沒找親事呢，暫時把他睡鍋屋不礙事的，你們兩個上人辛辛苦苦一輩子，住住新房子享享福。趙老爹終究拗不過兒子們的一片孝心，聽了他們的話。
    趙家原打算過年的時候請上親戚朋友慶賀一番的，近日趙老爹身子每況愈下，兄弟幾個同媽媽商議，提前把賀搬的事辦了。便在冬月中，擇了個日子，置辦了兩桌酒席，請上主要親戚，也不收賀禮，熱鬧一番而已。
    舅舅、姨媽、玉芳一家，廣后一家，朝輝，以及趙家一大家子人口。古湖的姑媽因路太遠沒有去請，忠義三口子也因工作忙，未能回來。吃過中飯，大伙纏著大舅段書。大舅也是多吃了兩盅，來了興致，連帶唱來了一段女附馬。玉蓮朝輝夸道：大舅唱的真不錯，比我們宣傳隊的人唱的好。趙媽媽笑著道：你大舅年輕時候，也是走路掉鞋子———玩腳子的人。忠志倒了杯水給大舅，爾后道：大舅嘴干了，喝杯水。大糾：今個兒四子怎尼這么勤利的？麗道：他自個兒要喝水，不好意思自個兒倒，做個人情給您。忠志自已倒了一杯，站在桌邊邊喝水邊道：大舅要是演個座山雕之類的角色，肯定絕對。大糾：我也是背地里嘴，上了臺也不行，自個兒幾斤幾兩還掂量得出來。二姨父楊士成在一旁岔嘴道：跟子就是巴結(jié)大舅舅，也不曉得倒碗水給我們。忠志道：真忘了。趕忙又拿來兩個玻璃杯子，倒了水，督姨父姨媽面前。麗詫異道：看來今個兒酒沒吃得足，每次喝醉酒回來，都是四腿仰趴地倒在鋪上。姨媽道：當(dāng)干部的應(yīng)酬多，他一盅你一盅的，容易醉。大糾：這年頭還是當(dāng)干部的有俏，沒聽過現(xiàn)在把人分成十等人。玉蓮道：那你給我們聽聽。大糾：一等人是支書，一年要吃幾口豬，自已有得吃有得喝不算，還有人送上門的，巴結(jié)他的人多呢。二等人是革委，忠志的角色，女人俠子跟著美。麗啐道：美個屁，一到晚受死他罪。玉蓮連忙回道：大嫂三嫂下田做生活，你哪一下過田掙過工分的？還不是仗著四哥是大隊主任。姨媽也笑道：旁的人家就了，跟了殺豬的翻腸子，跟簾官的做娘子。忠仁在一旁道：姨娘也會俏皮話呢。姨父道：老跟你大舅在一塊，學(xué)也學(xué)幾句了。姨媽白了士成一眼道：就你嘴會。忠仁道：聽大舅往下。大糾：三等缺隊長，吃完這場喝那場，四等人會計員，口袋里不缺零花錢，五等人是保管員，一年到頭吃得周全。趙老爹道：這話的不錯，像我們隊吳文喜，他比隊長會計還實惠，一年到頭一家人不大看見吃大麥糝子，用他自個話，從老鼠窟里掏出來的就夠他們家吃的了。趙媽媽亦道：不能跟人家比，古人話語人比人嘆死人。大舅又道：六等人組長，盤子舔的咔咔響，組長曉得啦？就是什么婦女組老年組呀什么的都有個長，生產(chǎn)隊班子打平伙了，把他帶上，不要他花分子錢，他又不敢跟隊干部搶著吃，只有等他們吃剩下來了，連盤子都舔了，不要笑話他，一般社員哪能舔得到呀。七等人退伍兵，安排生活比別人輕，叭人扶梨梢，隊長見忚都哈腰，我們大姑嗲嗲就是的，大忙指望著他用呢，一個生產(chǎn)隊就等著他耕地耙田呢，你們隊長敢推板他。得趙老爹笑了起來。大舅喝口水，嘖嘖嘴又道：九等人去拾糞，拾多拾少沒人問，十等人是五類，廣播一喊去大隊。到最后一句，大舅自覺失言，不經(jīng)意用眼角瞟了一下倚在山墻旁的淑芬，果真淑芬沉下臉，攙著文美欲往外走。大舅趕忙道：你瞧瞧嗲嗲這張嘴，沒遮沒擋的，淑芬你不要往心里去。眾人聽大舅這么一，才回過味來，姨媽拉住淑芬道：俠子，你坐下來，大舅也是無意出口的。淑芬道：我沒往心里去。忠志道：大舅才學(xué)不錯呀，這個是你編的還是聽別人的。大糾：我哪有什么才呀，瞎屁不識，油嘴滑舌，油才。又問道：怎么沒看見大外甥媳婦？趙媽媽道：她著急吃了飯就上工去了。大糾：好緊工呀。玉蓮道：大嫂現(xiàn)在可興呢，是個干部了，就是您剛才的組長，副業(yè)組組長，負責(zé)教婦女做蒲包。大糾：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就走了。姨媽道：你們那會兒喝酒正在興頭上，她跟我打招呼的。大糾：噢，是我錯怪她了。忠仁道：學(xué)做蒲包這主意不錯，人家姓夏的書記頭腦活。大糾：你們大隊的那個知青支書也不錯。玉蓮道：人家可是省城來的高中生呢。大糾：我們大隊支書不行，體子軟，什么事做不了主，大事事都是袁主任了算。趙老爹道：你不能姓袁的壞話，他可是你親家呢。大舅借著三分酒性，罵罵咧咧道：他媽個x親家，當(dāng)初我就不同意把跟男給他家做媳婦的，硬是老二心意軟。趙媽媽道：那些話過去了就不要提了，揀些現(xiàn)在話。又問大舅：你們大隊沒有人去學(xué)做包呀？丁大糾：沒有，姓袁的不肯，是資本主義尾巴割還割不過來呢。趙老爹道：現(xiàn)在不太問了。又問忠志：管不管了？忠志道：沒得以前緊了。大糾：四子當(dāng)主任沒得人家壞，還可以，就是這回支書沒升得上去。忠禮道：老四有的事沒抓在點子上，比如那兩個社辦廠，尤其是農(nóng)機廠，有多少農(nóng)機要修呀？再了，兩季大忙才修修農(nóng)機呢，平時大半年閑在那塊，看人家知青一上來就遇到這事，做蒲包是實打?qū)嵉臇|西，大人俠子都能搞。大糾：色不早了，得回去了，嚼蛆嚼到晚，你家又得陪酒供飯。趙媽媽道：你不是今個不走的嗎？大糾：不放心加偉，太皮了，還總?cè)鞘拢瑯?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是個惹禍的蒲棒頭。著起身，忠志道：大舅，晚上還陪你喝酒呢。丁大舅笑道：下回吧，過年來。剛要跨出門檻，忽見侄女跟娣站在門外，向玉蓮招手，忙問道：跟娣來做尼的？帶大爺回家的。跟娣道：找二姐有事的。丁大糾：什么事？還神神秘秘的呢。趙媽媽就在這邊吃晚飯，鍋里現(xiàn)成的飯菜。跟娣道：跟二姐到大嫂做蒲包的地方看看。忠仁道：你怎么曉得的？跟娣道：剛才聽我嗲回家的。玉蓮朝輝帶著跟娣出去了。姨父姨媽亦站起來，回去也有事，眾人散去不提。
    忠禮回到東屋，淑芬坐在鋪沿上，臉上掛著淚痕，忠禮問道：是不是心里不舒服？淑芬道：想起我爸媽了。忠禮勸慰了妻子幾句，爾后道：我去前面挜蒲去了，你今就不要去學(xué)了。淑芬道：我死無用，學(xué)了幾了，還沒人家后學(xué)的做的快。忠禮道：慢慢來，心急吃不得熱粥。罷徑自出了房門，去了隊里做蒲包的場棚。剛到自家的南屋東山頭，便聽得場棚里有人哭喊，他緊走幾步，究竟場棚里怎生回事，且看下回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