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二墩子陳國民學挜蒲,不慎從石磙上跌了下來,磕破了膝蓋,血從褲子里滲了出來,疼得他坐在磙堂里嗷嗷大哭,眾人見狀,將他扶起,坐在場棚旁邊的凳子上。有人早把消息告訴了學妹,潘學妹趕來,不問長不問短,自個兒哭了起來。士英等人過來相勸,有人向學妹道:二墩子真有福,跌個跟頭,你就這樣心疼他,要是我家女人,像這樣子不罵我就好事了。學妹道:我哪是心疼他呀,我是哭我自個兒命苦,本以為招個家里,能撐門立戶的,哪曉得他連個死頭生活都做不好,你們看看,隊里二大俠子都能上磙子踩兩腳,我幾頭里催他來學挜蒲,他不肯,今個兒好不容易把他嚼動身,一會兒工夫,我晚飯鍋還沒燒透呢,就有人跑去告訴我,你家二墩子從磙子上跌下來了,唉,沒用的東西。二墩子歇了會兒,自個兒瘸著腿回家了。學妹在大伙勸下,也跟在男人后面,用手托住他的肩膀,防著他瘸個跟頭。
忠禮挜的蒲整齊透徹,做起蒲包來爽手,每次蒲還沒挜熟,就有婦女姑娘守在磙堂處等他。而一旁成美男饒蒲早已挜熟卻沒有去領。用他的話來:忠禮的蒲上有糖呢,我的蒲抹上臭狗屎了。
之前,做蒲包挜蒲是記的工分,社員們似乎不太感興趣。向陽帶著大隊干部走了一圈,開了個會,決定做一個蒲包挜一捆蒲多少錢,晚收工了,手一洗把現鈔。大伙兒的積極性一下子提高了起來,公社夏書記覺得這方法切實可行,便在全公社推廣開。那日,公社召開了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干部會議,夏書記表揚了荒村的做法,趙忠志聽了,臉上有些掛不住,中途退出了會場,郭愛民用胳膊彎碰了一下向支書,向陽知道他的意圖,只輕輕地了一句:聽夏書記作報告。
趙老爹的病一日重是一日,年前就已粒米不進,只能喝些粥湯,過了年,正月底從鋪上捅到屋心西山墻的地鋪上,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齊頭把子稻草,草上墊了兩床舊棉被,兒子閨娘輪流陪著老爹。那日,氣暖和,老爹叫忠仁將他扶起,多日不進食,體質過弱,坐不穩。忠仁坐在老爹的后面,雙手托住他的腰。趙老爹吃力地對一旁的忠禮道:三子,把你大爺喊過來。廣后近些日子常來陪陪哥哥,昨夜里陪了他一夜,剛被邱氏喊回家,是豬圈欄桿壞了,豬跑到菜園子里面亂?。忠禮趕緊去了廣后家,廣后正用鐵絲綁欄桿上的樹棍子,見忠禮急匆匆地過來,以為是廣發不行的了,便道:剛才不是好好的嗎?忠禮道:我嗲喊你有話跟你。廣后放下手中的活,跟著忠禮進了趙家西屋,輕聲地喊了聲:哥哥,我來了。廣發微微點點頭,用手示意廣后靠近些,廣后坐在他身邊。廣發吃力地嘆了口氣,道:我的嗲嗲兄弟倆,時候家里窮,把你嗲嗲給了人家壓子,我嗲嗲臨咽氣前,對我過,他對不住你老子,讓他受了委屈,我要向道你一件事,過幾年把你嗲墳遷過來,安葬在我嗲嗲墳旁邊,好讓他哥倆打打伙。廣后不住的點頭,眼淚巴啦巴啦往下滴,哽咽道:哥哥,我曉得了,我一定會把我嗲嗲媽媽墳遷過來的,你也歇歇,省省力氣。
廣發點零頭,廣后徒桌邊,不住地用袖子抹眼淚,對身旁的趙媽媽道:都這樣了,還惦記著我嗲的事,原先有什么事,我總是找他拼頭呢,他走了,往后有些話找哪個去?忠禮勸道:大爺,您不是還有我們幾個侄兒呢嗎?廣后搖搖頭道:大事上你們會幫我的,可有些事只能跟他講的,跟你們不來的,他是把我當成親兄弟疼我的。著竟嗚嗚地哭了起來。邱氏站在門口,見狀道:你看你像個什尼樣子?在俠子面前哭。廣后自覺失態,走出了屋。
趙廣發用手指著自己的嘴唇,眾人會意,早有士英端起茶碗,用調羹舀了一勺白開水,遞到老爹嘴邊,趙老爹抿著嘴。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趙媽媽,趙媽媽接過碗,喂了他幾口茶水。士英輕聲道:他爹是不是嫌我們?趙媽媽貼著士英的耳根輕聲道:他生怕你們嫌他,兩頭來他還能的時候,向道過我,不要讓閨娘媳婦還有俠子靠近他,他這病會過饒,我不礙事的,這病不過人,他不過人也不要你們服侍,吐兒噦的作人。趙老爹雖聽不真切趙媽媽對媳婦些什么,但能知其意,望著士英淑芬麗點頭會意。趙老爹坐累了,忠仁將他放平躺在地鋪上,老爹迷迷糊糊睡著了。一家人也不好去干別的事,守著他左右,不出堂屋門。
二月二,龍抬頭。趙老爹麻花亮便醒來,問身邊的忠仁道:大成子,今個兒是不是二月二呀?忠仁答道:是的。趙老爹道:我記著呢。忠仁道:你歇歇,養養精神。廣發點零頭,一會兒又道:叫你媽去下鍋面,今個兒作興吃面條。趙媽媽應道:我曉得呢,不用你煩神。少頃,趙老爹又道:亮叫五子把他大姐帶回家。忠仁道:芳早幾頭里就家里了。睡在西頭房里的玉芳,也早早醒來,聽得嗲嗲叨告她,趕忙下床,來到趙老爹身邊,喊聲:嗲,我在呢。趙老爹望望大閨娘,點點頭,繼而又迷迷糊糊睡去。傍中,大舅姨娘都過來了,見趙老爹閉著眼睛,張嘴喘氣,也未打擾他,跟忠仁趙媽媽坐在屋門口。大糾:七八沒過來,人都瘦成這個樣子了,嘴巴尖了,眼睛凸出來了。趙媽媽暗自落淚。忠仁道:十幾了,粒米不進,喝些白水。姨娘道:看這光景,也就在這早晚。大糾:他能的時候,向道你們什尼的?忠仁道:向道的,墳地看在哪塊,把多少人家信,想的周到呢。姨娘道:他也是個明白人,什么事沒經歷過。趙媽媽道:就是不放心我,向道幾個兒子,要好好待我,平日里老是嚼他,現在想來,覺得對不住他,脾氣雖然壞些,從未對我發過火,也不曾碰過我一個手指頭,大半輩子也不敢做個主,什尼事都順著我。著便不覺哭出聲來。哭聲驚醒了趙老爹,輕輕地問道:他奶奶,哭什尼?哪個來了?大舅姨娘聞聲進屋,來到趙老爹身邊。趙老爹抓住丁大灸手,淚水順著眼角滾到耳根,丁大舅心中一陣酸楚,眼淚緩在眼里。趙老爹望著丁大舅,半晌不言語,丁大舅不住地朝他點頭。趙老爹松了手,示意大舅坐到桌旁的板凳上。大舅問忠仁:忠義三口子什么時候回來?忠仁道:兩前給陳隊長兒子陳衛東帶信回來,是今個兒回來。趙老爹望著大舅,擺擺手,大舅不解,忠仁道:他意思暫時不叫他們回來,等他實在不行了再講。大糾:他現在什么事都一肚子數,就是不出來。忠仁道:也能兩句,就是太費勁了。大糾:那就不惹他話。見趙老爹閉起眼睛,大糾:到東屋里去望望。忠仁向道忠禮忠志,坐在嗲嗲旁邊,看著動靜,他自個兒陪著舅舅姨娘到了東屋話。正著呢,忠義三口子回來了,見了大舅姨娘,簡單地打了招呼,姨娘道:這么快就到家了?巧云道:大早上搭順便拖拉機回來的。三口子急匆匆地去西屋,忠義半跪在父親身邊,看見嗲嗲慈模樣,淚如雨下,趙老爹用盡力氣拽住文兵的手,望著孫子,好長時間不松手。
吃過中飯,姨娘對巧云道:我回家一趟,下傍晚有空跟你嗲一起過來。巧云送媽媽至路口,媽媽勸巧云道:你姨父都這樣子了,你們也不要太傷心了,注意自己的身體,特別要勸勸你大姨娘,最苦的是她。巧云應道:曉得。媽媽又道:你回去吧,屋里不能離人,他們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你兩口子才回來,早早晚晚多吃些苦,不要攀著他們。巧云答應了媽媽,送走媽媽,回到屋里。大舅忠仁等人都守在趙老爹身邊,忠仁對大舅道:大舅,你有事就先回去吧。大糾:我不回去,加偉在你二舅家帶鍋呢,我來了就是打算住幾的。趙媽媽道:你們就不要攆大舅了,大舅跟你嗲最要好,兩個人談得來。大糾:就是唉,臨走了,讓我多陪陪他。
氣變就變,早半還覺得燥熱,吃中飯時還解開棉襖鈕子散散熱,中飯過后,東北風起,越刮越大,到了傍晚,凍得人瑟瑟發抖。趙媽媽拿出一件忠義的舊軍大衣給大舅穿上,大糾:不能顧我一個人暖和,夜心里要冷,弄點柴禾來烤烤火。忠義問媽媽:哪塊有木柴?我去拿。趙媽媽道:不用你,三成子,到鍋屋西后沿搬兩捆木柴禾來。忠仁早已搬來了泥火盆,放在屋心處,架上木柴,用蘆柴點著火,瞬間屋里暖和了許多。媳婦俠子們團在西頭房里,西頭房里也是稻草地鋪,各房頭抱來被子,妯娌姑嫂拱在一處。趙媽媽叫大舅去鍋屋睡睡,大舅道:我不困,屋里暖洋洋的也不冷。兄弟四個,憑著趙媽媽,坐在趙老爹身邊,五子,不太懂什么事,早早地拱到嫂嫂們的被子里睡覺去了。
趙老爹時而目光無神地望著屋梁,時而閉起眼睛,嘴巴一張一合喘著氣。屋里人憋氣消聲充起盹,只聽得外面東北風吼吼的。忽然門開了,陳隊長幾個年長的進了屋里。忠義趕緊起來,每人敬了支香煙。陳隊長蹲下身子,看看趙老爹臉色,而后道:就在早晚了。大舅附和道:晚上的情形都不如日里了。忠仁聲請隊長等人坐下烤火,大伙兒怕驚著病人,低聲耳語閑談著。不一會兒,姨父姨娘推門進來,大伙兒見他倆棉襖上落上雪花,隊長問道:外頭下雪了?楊士成道:下的還不呢。隊長道:我們暫才來的時候沒下呢。士成道:我們出門的時候還沒下呢,走到半路上才下。趙媽媽招呼妹妹坐在火盆近處:冷了吧?烘烘火,暖和暖和。丁大糾:這么遲才來的?楊士成道:家里堂侄女兩口子吵架,跑回娘家來,我們過去勸勸她,耽誤了。陳隊長等人又坐了一會兒,有人打起了哈欠,忠仁對隊長道:大爺,冷,你們就回去吧。隊長站起來,弓腰察看了趙老爹臉色,道:看他喘氣還平穩,夜里應該沒得問題,那我們先回去了,明早上再過來瞧瞧。忠義道:難為你們了,外面下雪了,慢些走。眾人開門而出,只聽得有人道:雪下大了,路都白了。
靠在門口處的忠志起身關好門,打著哈欠,揉揉眼睛,對忠義道:二哥,有煙嗎?弄一根抽抽。忠義遞了一支給他,道:四子什么時候學會吃煙了?忠志道:沒有,只是太困了,吃根煙打打岔。忠禮斜著身子,打起了呼嚕,姨娘欲推醒他,趙媽媽道:讓他睡吧,昨個晚上他熬了一夜。姨娘又問道:怎么這兩沒看見志國過來的?趙媽媽道:哪家砌房子,請他上梁豎柱,沒空過來。姨娘道:那個知青呢?趙媽媽道:二丫頭還沒過門呢,怎么好叫人家過來守夜啊。姨娘道:也是。
風裹著雪,撞開門,鉆進屋里,吹熄了桌子上的馬燈。忠義起身重新點亮,忠志道:明把大隊的汽油燈拿過來。忠義出去解,進屋渾身落滿了雪,凍得直打哆嗦,道:雪都有幾寸深了,外面一片白。大糾:你們都去充充吧,我看著,順便往火盆里添添木柴。兄弟幾個起先還低聲嘀咕,后來沒了動靜,大伙兒都充著了。
大概過了半夜,大舅聽見趙老爹嗓子里發出咕咕聲響,眼珠子似乎直了,喘氣也慢了下來,慌忙叫醒兄弟幾個,趙媽媽見狀,將房里人都喊了起來,抬走桌子,火盆捅到東山墻。兒子媳婦閨娘孫子孫女齊刷刷地跪倒一片,只見趙老爹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終于嘴巴不動了,原先搭在面前的雙手,漸漸地滑了下來。丁大舅走到近前,用手指湊近趙老爹鼻子處,毫無氣息,遂道:人走得了。瞬間屋里哭聲一片,大舅叫忠義看了鐘點。若干年后,趙家家譜在趙廣發一欄下面有一排字:故于農歷乙卯年(公元一九七五年)二月初五凌晨二時十分,享年六十一歲(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