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爺沈明遠今年四十五歲,不高不矮的個子,微有些發福,五官與老太太十分相似,是老太太最滿意的一個兒子,在京中官居三品,雖不是那權重之職,卻也做得四平八穩。夫人周氏今年三十八-九,生得柳眉丹眼,是個性情明朗的美麗婦人。二人早已在正廳等候多時,見沈硯青來,連忙笑笑著迎上前去。
沈硯青撐著椅子站起來,恭身見了禮:“晚輩見過二叔二嬸?!?br/>
一旁靠椅上傳來女孩吃吃的戲笑:“喂,還有我們吶,堂哥怎的獨獨把我們姐妹倆忘記了?”一模一樣的兩個俏丫頭,一個叫沈蔚萱,一個叫沈蔚媛,若非蔚萱嘴角有一顆小痣,簡直分不出誰是誰。
沈家慣有雙生子的血統,倘若沈硯青的胞兄未逝,這一輩里儼然就有三對。
曉得堂妹們最是調皮,沈硯青便又好脾氣地作了一揖:“也問妹妹們好。”
“不算不算,提醒了的不算?!苯忝脗z笑得更開心了。二老爺多年在外做官,少有回鄉,因此府上作風很是開化,不沾染老宅的陳腐氣息,小姐們的性情也十分活潑開朗。
周氏嗔惱了一眼:“瞧你兩個妹妹,多大的人了,還是這般沒大沒小?!?br/>
沈硯青勾唇笑笑:“妹妹們可愛得緊。”
沈蔚萱細細端看了好一陣,捂著帕子笑道:“娘,你瞧,一年多不見堂哥,連哄女孩兒的話他都學會了…果然新娶的這個姨奶奶很是了不得,怎不一同帶來與我們看看?”
好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恁的不饒人。
又想起鸞枝那一副愛理不理的撓人小模樣,沈硯青心中微泛柔軟,嘴上卻道:“不過是個見不得世面的小婦兒,帶她出來做甚么?”
眉眼間雖是淡漠,然而那語氣里刻意遮藏的嬌寵,卻瞞不過別人。
從前那般清清冷冷的一個男兒,便是對著人笑,也好似與人隔著遠遠的距離,哪里似這般煙火柔情。
正所謂旁觀者清,周氏也不戳穿,只暖聲笑道:“先前還怕不合適,如今看硯青這般精神,做嬸嬸的也就放心了。只聽說歲數還很小吶,今年幾何了?”
“勞二嬸掛念。比妹妹還要小上一歲,過了年方滿十六?!鄙虺幥辔⒁货久?,莫名的不愿被人問起鸞枝的年齡。每一想起她的小,無端的便拉開了與自己的距離。
果然周氏略微訝異:“喲~,那可是比你小上五歲吶,你可得好好疼她。大老遠的南邊嫁過來,無親無故的,雖是個姨奶奶,你也不能把人虧待嘍。加緊著,趕快給咱家添個胖小子,也好安了你祖母還有長輩們的牽掛?!?br/>
“是。”想到那顆被自己扔去的藥丸,沈硯青眉宇間不免浮上一絲淺笑:“侄兒很是對她不薄,等哪日抱了小子,到時定請叔叔嬸嬸回來喝酒。”
周氏舒心笑起來。
沈蔚媛調侃道:“呀……好一個不薄,不薄是什么意思呀?那般小的二嫂子,二哥你也舍得讓她生仔仔?!?br/>
嘻嘻的笑。
惱得周氏一帕子揍下去:“女兒家家的,不害臊,還不快滾回去做你的女紅?!?br/>
“娘恁的兇人,我們還不是怕小嫂子被二哥欺負嘛!”姐妹兩個互相做了個鬼臉,連忙逃也似的跑開。
廳堂內頓時安靜下來,二老爺沈明遠這才嘆了口氣,正色道:“家里頭的事情太突然,這兩小丫頭還不曉得呢。只怕為叔也是自身難保嘍,頭兩日上書給皇上,全數原封不動被打了回來,如今也只能在家中坐以待斃……哎,可憐我硯青侄兒腿腳不便,大老遠還要來回奔波?!?br/>
曉得沈明遠是個明哲保身的性子,沈硯青默了默,歉然道:“原是家中生意波及到二叔,奔波也是硯青理所應當。侄兒已著人在宮中打聽,當日三弟辱罵的太監原是皇上跟前紅人,怕是二叔的奏折也被他扣著,根本不曾到達圣處。好在皇上只是暫時封了所有鋪面,并未有甚么旁的消息傳出,興許還有一絲回旋余地則個。”
“哎,硯邵這小子,全讓大嫂給寵壞了。若能回旋自是最好,倘若不能,怕是咱們全家就……”沈明遠抿了一口苦丁茶,久久的,皺眉道:
“朝廷這些年明爭暗斗,不僅宦官當權,皇子們也個個人中龍鳳。旁的且不說,只我在局外旁觀,就見四、五、七三者乃為佼佼。七皇子是宋貴妃之子,宋貴妃乃龍虎宋將軍之妹,兵權不可小覷;五皇子雖微有腿疾,其母阮淑妃卻是皇上做太子時的東宮側妃,根基穩固,又為人機敏城府,很是籠絡了一群人心;四皇子為已故朱賢妃之子,羽翼雖薄,然而這些年一直兢兢業業為皇上辦差,也甚得民心……那小德妃眼下榮寵極盛,難免有人擔心她誕下皇子,擾皇上立他為儲?;噬媳厥菚缘闷渲袪砍?,故而并未立時發落。沈家想要翻案,關鍵便在這幾日,那主事太監的口風不可不攻克。”
一席話聽得沈硯青微微蹙眉,想不到孟夫人竟然有這層關系,難怪一意與自己攀交,有了兵,可不正是需要馬??只是皇上紵釟g家芽創┘父齷首佑肽錟锏母鮒星3叮穩吹諞皇奔渚桶炎鐫鵯ㄅ詿硬徊斡胝碌納蚣遙種環飭似套硬懷也餛渲械睦叵擔床壞貌緩煤盟劑俊
沈硯青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聽二叔一番話,侄兒思緒也好似開闊了不少。正好有個知交也在宮中做事,侄兒已央他聯絡了那寧公公,下午在瑞豐酒樓吃酒賠禮,這便準備過去看看?!?br/>
當下起身告辭。
長廊上無人,只午后清風微揚,魏五擰著眉毛:“爺,那寧公公也恁是個缺德,罵他兩句就把咱沈家坑成了這般!今日見我們辦酒請他,他一得色,倘若獅子大開口可怎么是好?”
沈硯青一路思想,心中已把整個事端的始末想出些微雛形,聞言精致嘴角勾出一抹玄弧,似笑非笑道:“呵,只怕不是他想坑就坑的……這事兒,幕后的樁家如果是皇上,又怎是他一句話那么簡單?!?br/>
魏五愣了愣,不明白:“呃,怎么是皇上?……不是說三少爺罵了那死太監,被他陷害了???br/>
“你暫且這么認為便是,旁的卻不要多問……我自己也還沒有理清。”沈硯青卻不再多言,心中只覺得那答案似隱似現。
魏五想了想,便又從懷中掏出來一紙信箋:“爺,少奶奶來信了?!?br/>
“……”沈硯青手中動作驀地一滯——哦呀,還說甚么一定不想念,這才三日,就忍不住給自己催了信,好個口是心非的臭丫頭…
不想被魏五看穿自己對鸞枝的在乎,太傷爺兒們的老面;然而卻又想她,想知道她對自己說些甚么,好奇她的字寫得如何丑陋,便沉聲道:“哦~,拿來我看看?!?br/>
清雋面容上表情漠然又嚴肅。
魏五斜了一眼,嘻嘻笑道:“反正爺也不在乎,看不看都無所謂。”
偏不給。
“做什么故弄玄虛?!眳s已經沈硯青搶了過去。
簡簡單單的牛皮紙包裹著一紙薄薄信箋,那信箋上不過寥寥幾個字:“孟夫人乃宋貴妃侄女,或可幫忙。見祈裕與一奇怪疤臉老頭相見,不知可有異意?你保重。”
前面背面仔細翻看,卻再了無旁的多余字跡,冷冰冰的,多一劃少一劃都不舍得多寫,連署名也只畫了個青澀的桃子。
沈硯青略微失落,修長手指把信箋折好。
只這一折,卻忽看見三段之首的“孟、見、你”三字,那丹鳳眸子里頓時又浮起一抹促狹淺笑……可惡,小婦家家的,也玩甚么藏頭露尾的游戲,回去定要好好‘懲罰’她!
他在少年風華正茂時,早已收過不知多少千金小姐的曖昧香箋,卻從未有過一封讓自己這樣悸動……又抓又撓的,只恨不得那寫信之人頃刻就在他眼前,他好用力將她箍緊在懷中,逼著她承認對自己的想念。
把信貼著心口藏起,只不冷不熱地對魏五說道:“讀書人家的出身,字卻寫得這般丑陋,看不看都無甚要緊……對了,錢莊與馬場那邊的賬到了沒有?”
魏五撓著頭,那信他原是偷看過了的,連不識字的小翠都曉得給自己寄一雙襪子,少奶奶真是……好絕情。
一時有些同情少爺沒有女人疼,只囁嚅道:“京城的帳,錢莊昨晚上就勻過來了,明日一早就可以分發下去。京郊幾個州縣上的,怕是還得等到明日下午……馬場今歲生意不好,勻不出多少,原是老太太親自做了轎子出門,從幾個老世交那里挪借了,聽說是用馬場做了抵押……”
沈硯青峻眉深凝,想不到外表風光豪闊的沈家,實則已經到了這樣的地界,竟還要連累祖母一把老骨頭親自拉下身段去求人……這沈家的命脈,他是定要從李氏手中一步步奪回來不可!
默了許久,只道:“這幾戶世交的恩德我們記下,等他日難關度過,須記得還他這個人情。好在年關的賬算是平了,后面的,若無甚么問題,等開春后大約就能好轉……一會見了寧公公,下午你便與我趕回家過年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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