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西灰溜溜離開后,琴央依舊沉默地坐在共水邊。
他靜默了片刻,忽而一揮袖,眨眼間石桌上便出現了一件暗灰色的長衣,以及被縫得破破爛爛的布鞋。
看著它們,琴央便又想起當日于軍營回來,才知曉那個調皮的“男子”不告而別了,此時想來竟也記不起當初的自己是以如何的心態面對了。
“罷了,何必再想。”
他將東西收好,轉眼去看昏迷的照水仙子,重重地嘆了口氣。
世人都道長石仙山靈氣郁郁,仙君琴央更是仙法高深,可他現在也不知如何才能為照水解毒。
琴央拿出神器僵硬地在上面戳弄了幾下,細細打量著這朵靈氣充裕的仙花。
往常只知連肇花稀有貴重,卻不想它的反噬之力更是令仙家頭痛不已。
半月前照水偷溜下凡,再回來時竟想要在共水上建立一座樓閣,琴央隨了她折騰,不料不久后,照水猛然就昏迷不醒了。
山中的醫者查探后說此癥為水蘚,雖不知一水靈為何能得水蘚之癥,但醫者只道連肇花方可治療。
連肇花僅產于青要山,琴央便兜兜轉轉找鄰山的仙家要了一神器,進入山友圈購買了連肇花。
本以為照水能蹦蹦跳跳地蘇醒過來,卻不想病情竟越發嚴重。
照水與他在山中為伴了數萬年,又是共水之靈,琴央自然將她看得極重。在得知因為棱西山神的失誤才讓她受到反噬,而若要救治的話,也必須是與連肇花締結契約之人的血才可以時,他便只好挾制棱西山神過來。
畢竟,此事也因她而起。
正思索著,忽而又見手中神器一閃一閃起來,琴央垂眸看去,只見有一條最新的消息。
[震驚!青要山山神棱西不顧艱難險阻種種磨難,孤身一仙,置之死地前往長石仙山,據知情仙者爆料,當事仙棱西已被長石仙君轄制在長石仙山,勢必要求棱西救治被害仙子。不若,兩座仙山萬年交情將一朝覆滅,山神棱西也可能就此身殞。本報仙者為棱西感到默哀,特做此報道,與仙家共勉。]
琴央汗顏:“……”
身殞嗎?
呵。
“果真還是自家好,瞧著花草繁茂仙獸自在的,斷然不能將那光禿禿的長石仙山與青要山相提并論?!崩馕骰伊锪锏鼗厣胶蟊悴蛔「袊@。
武羅連忙過來:“棱西你沒事吧,長石仙山上的人有沒有欺負你?”
“誰還能欺負了我,沒事。”
“那是不是咱店鋪害的那位仙子?山友圈里面都吵翻了?!?/p>
棱西腳步一頓,驚詫道:“吵翻了?因何事爭吵?”
武羅哀嘆:“吵咱們與長石山的事情啊?!?/p>
他拿出山友圈,與棱西一同蹲坐在樹下觀看。
看的正是剛才琴央仙君所見的消息,武羅與棱西不約而同地“嘁”了一聲。
棱西皺著眉頭:“這也太能說了,咱們與長石山本就沒有交情。再者此事因我而起,自然會去救那位受害仙子?!?/p>
武羅附和道:“就是說啊,關他們何事——”
還沒說完,他的話就哽在喉嚨里:“還真是咱們害的那仙子?!”
棱西滿臉羞紅,做安慰狀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錯?!?/p>
武羅急問:“你知道怎么救嗎?”
“我……”她頓了片刻,胸腔內有一股激流涌入,而后目光灼灼,渾身都帶著勁兒,“暫時還不知,但此事因我而起,我是要負責到底的!”
她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氣勢洶洶,想來是全然忘記了在長石山被琴央仙君逼迫的模樣。
“先不管這個,你看看還有哪些仙家回復了?”
“唔……我瞧瞧?!?/p>
不一會兒,武羅指著上面的小字,訥訥發問:“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p>
棱西臉頰霎紅:“是有點?!?/p>
呃,只見那屏幕上的最新消息底下,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幾行小字。
長石山琴央比了一個破碎的心,并評論道:仙門百家規矩第七章第三十八條,妄言他事,胡言亂語,是以誹謗之罪,若經當事人追究,當判此仙者永墮仙山,非百年不可歸。
本報仙者回復:嘁。
本報仙者比了一個小心心,并回復道:琴央仙君?真的還是假的?
長石山小河回復:當然是如假包換的仙君大人。
長石山琴央評論:……
本報仙者比了一個大心心,并回復道:仙君在上,小的有罪,是小的說錯話了!
長石山琴央回復:與本君道歉無用。
本報仙者比了一個超大的心,并評論道:尊貴的美麗的青要仙山山神棱西大人在上,小的乃是一介散仙,不知原委說錯了話,還請棱西大人莫要追究,莫要怪罪,小的有錯,小的有錯!
長石山琴央比了一個心,回復道:嗯。
喵喵喵?
棱西與武羅一道坐在繁盛的大樹下,僵硬著身子面面相覷。
武羅推了一把棱西,威脅道:“你和琴央仙君何時來的交情,老實交代!”
“我,沒有啊……”
忽然又憶起凡間游玩時的種種,棱西忍不住敲了敲腦門,心里感嘆道,當初若知那一根筋的公子是琴央仙君,說什么她也不會去招惹的!
武羅催促她:“那仙君都提到你了,還不回復?”
“回復什么?”棱西蒙了。
武羅露出藏狐一樣的目光,將棱西看得渾身發瘆。
她咽了咽口水,摸著胳膊搓了搓,拿著山友圈思索了片刻,就在上面戳了幾個字。
打完之后,棱西便覺神清氣爽起來,將神器扔給武羅,就踏著輕快的步伐往山上走去。
武羅蹲在樹下,瞧著棱西過分輕快的步子,疑惑不解地垂眸看山友圈,只見上面回復道:
青要山棱西比了一個受傷的心,并評論道:呵呵呵。
長石山琴央回復道:呵。
“這是什么意思?。俊蔽淞_摸著下巴覺得心里有些慌慌的。
寂靜深夜。
仙山之上,白日里的仙霧在此時顯得越發朦朧。
許是因為天上綴滿了撲閃撲閃的星星,整座仙山在茫茫星光的照射下,悠悠的長河,織霧的月色,郁郁的蒼翠,在此時都顯得那么美妙。
雖星光稀疏,但被籠罩下還是可以見到整座山上充滿著縹緲光幕。
此時的青要山中某個被參天大樹重重包圍著的幽靜世界里,正有一清麗的女子慵懶地靠在某棵樹床之上,輾轉反側,心亂如麻。
凡間的少年曾對她說過:“等我出征回來,有事情要告訴你。”
棱西那時是怎么回的呢,好像是捶了捶他的肩膀:“好啊,兄弟等你?!?/p>
還兄弟呢,棱西現在想來……真是戲精!
可有什么事非得等打仗回來才能說?
棱西愣了愣,臉色陰沉地揮去那些記憶。她從床上扒拉著爬起來,靠在樹干上沉思了一會兒,又從懷中掏出山友圈來刷。
山友圈中每日里都有許多消息,平常無聊的時候仙家大都喜歡看這個,除了消耗無趣的光陰,還可以從中知曉各個仙山的鬧趣之事。所謂不用出山,便可知仙山眾事。
棱西先是打開店鋪的界面,看著上面又有新的單子。
楮山小椒樹訂單:青要仙山特產土壤一盒,敖岸山血紅玉兩對,送貨上門。
楮山小拓樹訂單:敖岸山雲琈玉一顆,送貨上門。
復州山岐重訂單:青要山荀草一棵,特產土壤三盒,送貨上門。
棱西的目光從這些留言上緩緩劃過,眸光越來越亮,“撲騰”一聲恍若垂死病中驚坐起,將這些訂單全部記錄好,準備明早再去寄送。
她摸著下巴,忍不住笑出聲來:“還真是沒想到啊,店鋪出了這樣大的事,還有仙家前來購買仙物,哈哈哈!”
就說嘛,等她尋來解藥救好照水仙子后,看誰還敢在山友圈里面胡說八道。
整理好明日要送貨的信息后,棱西心里面的一股氣總算是泄了出來。
棱西悠悠柔柔地轉了個圈兒,而后仰面躺在樹床上,盯著天空中眨著小眼睛的星星,看著它們眨動,棱西自己也忍不住撲閃撲閃地眨了眨。
“照水仙子……該怎么辦才好呢?”
她抬起雪白的手臂,伸到空中晃悠了兩下,然后“啪”的一聲拍向自己的臉頰,以手捂住臉悶哼了兩聲,看著十分無奈。
棱西仰躺在樹床上,正思考著,忽然間就聽見外面傳來不小的動靜。
她轉頭去看,就見樹床兩側重重疊疊的繁茂大樹間雜之中,竟奇怪地發出了明明滅滅的碧綠光芒,那些光在此時仿若已經與黑暗中的樹葉合二為一。
棱西一臉興味地瞧著這些光芒在樹叢中穿梭不定,微微勾起嘴角,眸光竟比天上的星光還要明亮。
忽而間,那些光芒像是長了眼睛似的,準確自如地飄蕩在了棱西的身邊,圈圈環繞著她。
棱西偏著頭,自然而然地彎起細白的手指,指尖輕輕地觸碰它們,見這些綠光不住閃躲,棱西也被逗笑了。
“撲哧——”
她輕佻眉梢,迫不及待地喚道:“其玉哥哥,你回來了?”
未見來人,卻已經聽見了如沐春風般柔和的聲音:“小棱兒。”
棱西不緊不慢地從樹床上下來,站到最近的一棵大樹下。她穿著雪白色的輕紗長袍,披散著長發乖巧地站在那里,仿若樹間的精靈。
不一會兒,那些綠光漸漸地越來越少,在最后一絲亮光消失的下一刻,其玉便出現在了棱西的面前。
“小棱兒,好久不見。”
三年未見,一如當年。
棱西笑著迎接他:“你今日回山,我本該去敖岸山看看你,卻不巧發生了點事,所以雀兒就先去了,對了,雀兒回來了嗎?”
其玉道:“她與我一同回來的,現下應該已經回屋睡了。”
其玉的眉目清俊,渾身上下都噙滿著一股溫潤雅致的氣息。
當你靠近他的時候,會聞到很清爽的味道,令人十分舒服。但最不能忘懷的就是他的那雙眼睛,通明清澈。
君子端方,莫若于此。
棱西笑:“你外出云游的這幾年,雀兒一直都很想你?!?/p>
其玉溫雅笑道:“那你呢,可有想我?”
棱西自然而然地走到其玉的身邊,熟練地挽住他的手臂,以一副十分依賴的模樣靠著他,親熱地回道:“其玉大人是我的哥哥,棱西自然想你。”
他的嘴角微微上勾,漾起了一抹溫柔的弧度。他清澈的瞳孔里映照著棱西欣喜的面容,莞爾笑道:“這幾年棱兒還是沒變啊?!?/p>
棱西皺皺小鼻子:“那當然了。”
兩人又在一起說了會兒話,其玉見著棱西雖然面容輕松,但眉間隱隱有些倦意,忍不住疑問道:“今日是發生了何事?”
棱西拉著其玉坐在樹床邊上的樹桌前,哀聲嘆氣地將照水仙子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了其玉聽。她啰啰唆唆地說了好一通,才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
其玉在嘴中摩挲著這三個字:“連肇花……”
“對,正是連肇花。其玉哥哥你說,我那日怎的就荒唐至極,連花邊的土壤都給裝錯了呢?若非如此,也定然不會害了那照水仙子?!?/p>
她皺著小臉蛋,哀怨地趴在樹桌上面,抬起眸子去看依舊溫潤的其玉,目光中滿含依賴。
在棱西有記憶的時候,就已與鄰山上的神君其玉相識了。數萬年來交情深厚,兩人更是以兄妹相稱,恒久時光悠遠離去,他們的關系一如最初見時那般純潔。
若說棱西此生最依賴的,莫若其玉罷了。
其玉疑問:“長石仙山的照水仙子?”
棱西點點頭,見其玉神色有異,便回道:“正是,琴央仙君說她是共水之靈,于長石仙山尤為重要。其玉哥哥,你可是認識這照水仙子?”
其玉說:“認識倒也談不上,只是百年前偶然見過一次。這位仙子古靈精怪,尤愛研究凡間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你是說她患上水蘚之癥?”
“沒錯,就是水蘚。我還疑惑為何她一個水靈會得水蘚,只是琴央仙君并未告知于我原因。而且現在,連肇花的反噬之力應該已經與水蘚兩相結合,如此才會使得她昏迷不醒?!?/p>
說完之后,棱西就嘖嘖地感嘆了兩聲,一臉不知所措的神情:“現下也不知怎樣才能治得了這病了,那琴央仙君還說只給三日的時間,若是救不了,就……就……”
“唉——”
其玉瞧著棱西如臨大敵的模樣就覺得好笑,補充道:“就如何?”
棱西一把挽住其玉的胳膊,神色戚戚:“別問如何了,你快幫我想想辦法吧!”
其玉驀地轉過頭來,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其玉哥哥?”
“嗯……”
其玉淺淺地應了一聲,他抬起手來,輕柔至極地放在棱西的頭頂上,溫和輕緩地摸了摸。
他的目光淡淡流轉,溫厚的聲音里含著一抹極濃的笑意:“你有何擔心的,不過是長石山的仙君罷了,有我在你身邊,他就休想傷害你一根毫毛?!?/p>
“其玉哥哥……”
其玉眸光一轉:“怎么,你不相信我?”
棱西搖頭:“怎會呢。”
她碰了碰頭上安撫狀的手掌,將其拉下握在手中:“我當然相信,只是此事本就因我而起,琴央仙君定是饒不了我的。照水仙子何其無辜,我定當為她尋來解藥。三日也好,便是一日之期我也怪不了他?!?/p>
棱西嘆了嘆,接著道:“琴央仙君說得對,這都是我的錯。”
其玉慢慢地站起來,他一手牽著棱西,寬大的衣袖輕柔地垂著,晚風浮動,仿若天空一樣沉靜,月兒一樣柔和。
清貴雅致,美如冠玉。
其玉低頭凝視著棱西,寵溺般地點了點她光潔的額頭,星眼含笑:“你既然這樣想,那我便陪著你一起去找解藥如何?也怪我離開了這么久,讓你平白受了委屈?!?/p>
棱西忙道:“不,這哪里是委屈,該是我自作自受,照水仙子才真的委屈了。”
其玉失笑,繼而想著:“既然長石山的那位仙君尋了你去,想必是先前已經治療過了。以他那般仙力也治不好,只怕照水一事還有的咱們操心了。”
“我正是為此事煩惱呢,也不知應該從何處查起?!?/p>
“待我想想……不如,去問泰逢大神?”
“泰逢大神?”
其玉的眉眼極盡溫雅,此時神情舒展開來,恍如天邊白云舒卷,清新得宜。
他道:“吉祥之神泰逢,能解世間喜怒煩憂?!?/p>
棱西自然知道這位大神,只是,數百年前泰逢神便隱居和山,多年不出。他們若此行去尋,也不知泰逢神會否賜見?
棱西咬著下唇,怔道:“泰逢大神會見我們嗎?”
衣衫如雪的男子卻是瞳孔一縮,微笑著應了一聲:
“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