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石仙山,共水邊。
琴央仙君斜斜倚在竹林邊的坐榻上,沒過一會兒,嬰勺便嘰嘰喳喳地飛了回來,但它并不急著過來稟告事情,而是在共水上一陣亂飛,與小河玩鬧嬉戲。
琴央原本正望著山谷某一地發呆,見那處陡石凌亂,竹葉飄忽而過,靜靜落于水中。
他冷眼望著嬰勺,陰惻惻道:“回來了。”
嬰勺這才察覺自己被老大發現了,連忙飛撲過來,現出人形,恭恭敬敬道:“仙君,嬰勺回來了。”
還沒等琴央問話,嬰勺又慌忙說:“小的已經將仙君的話告知了泰逢大神。”
琴央淡淡地點點頭,略微失了會兒神才問道:“其玉君呢?”
嬰勺聽他語氣嚴厲,心下一震,忙不迭回道:“泰逢神說,大約是一千年前,他落于凡間歷劫,曾經受過其玉君相助。故他在飛升之時便留下一言,道其玉君日后若有疑難,可前往和山云洞求助,泰逢神必定報答當年之恩。”
琴央冷冷地笑了一聲:“我道這位其玉君能有多大本事,不過是挾恩罷了。”
嬰勺不敢答話。
琴央冷笑之后,便收起面上的異常,他輕輕嘆了口氣,垂首瞥了一眼嬰勺:“不是嗎?”
嬰勺哪里敢說不是,勉強笑道:“嬰勺不敢。”
但他還是忍不住在心頭疑惑:從前的仙君一向是目中淡然無一物的,怎的最近奇怪得很,陰陽怪氣,更是小氣兮兮。
琴央過了會兒又挑起眉梢:“現下無事,你便說說,是何等的恩情?”
嬰勺瞧他嘴角的淡漠笑意,心中感嘆,朗聲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
棱西輕快地行走在青要山路上,聽著身邊之人將那段往事說出,她頓時恍然:“竟沒有想到,一千年前其玉哥哥出外云游,還得過這樣的際遇呢。”
敖岸仙山的其玉君一直對云游一事尤為歡喜,每每過百十年就要外出一趟,將世上萬千風物一覽入眼后才愿意回來。許是這般,其玉君便對仙凡二界甚為熟悉。
猶記得那日,其玉君于凡間碧嶺湖泛舟,偶然瞧見一落魄的書生被官家追捕。
其玉見那書生雖衣衫襤褸但也儀態翩翩,一副雍容華貴之相,他向來隨心所欲,便和著好心情將那書生救了下來。
本不求回報,哪知半年后書生歷劫完畢飛升時尋了他來,其玉方才知曉書生竟是吉祥之神。一時間感慨萬分,直呼世事萬千風物,莫若緣分使然。
棱西信步前行:“都說泰逢神脾氣古怪,不易見客,不過今日倒是奇怪了。”
其玉從回憶中醒神,跟上前方輕快行走的棱西,在她的頭上摸了摸:“不知棱兒是如何見到泰逢大神的?”
“嘖……說來也詫異得很。”
棱西抿了抿唇,目光之中尚帶著不解:“我與琴央仙君進去后,只與他同在泰逢大神的神像前跪拜了三下,泰逢神便將解藥告知了。”
棱西兀自想了片刻,著實不知為何,遂也不做多想,干脆笑道:“許是今日碰巧,不過總算是好事,現在只管找到安妙草就行了。咦,其玉哥哥,你有聽說過這味藥草嗎?”
“安妙草……”其玉嘴里細細摩挲著這三個字,“不曾聽說。”
棱西的眸中浮現出一絲失望:“之前武羅收集了不少醫書,我等會兒便去找找,許能找見。”
“我幫你一起。”
“嗯!”
一直到夜深,青要山眾仙家都在店鋪里點著螢火查看各種醫書。
雀兒軟著身子趴在桌子上,看著房間里面亂七八糟鋪了一地的醫書,頓時就氣惱得不行,忍不住抱怨:“咱們都找了這么久了,竟然還沒發現這味藥草,真是奇怪!”
躺在雀兒身邊的大毛:“吱吱——”
它吐出幾片雪白的羽毛,讓雀兒面前更加雜亂了,雀兒狂叫著撲到大毛身上,與它打鬧起來。
武羅哀嘆:“這樣也不是辦法,現在很晚了,不如等明天再找?”
雀兒連忙從大毛蓬松的羽毛中探出身子:“好呀好呀。”
“不好。”棱西幽幽回道。
雀兒嘟嘟嘴:“啊……”
棱西心下感嘆:究竟安妙草是何種神物,找了這么多醫書也未能尋見。
琴央仙君予的三日期限將到,況且現如今照水仙子已昏迷許久,他們既已有了解救之法,理當全力以赴,萬不可再多耽擱。
于情于理,都不可松懈。
只是……
棱西瞧著不停打呵欠的雀兒與大毛:“雀兒你帶著大毛去休息吧,還有小羅和其玉哥哥,你們也先行回去。”
其玉皺了皺眉頭:“你呢?”
棱西按了按酸痛的眼尾,揚起嘴角笑道:“我還不困,其玉哥哥,你自云游回來便一直在煩憂我鬧出的麻煩,不曾好好休息過,叫我如何過意得去。”
其玉遲疑道:“這……”
雀兒連忙蹭到他身邊,挽著胳膊親熱道:“棱西說得對,其玉大哥你快回敖岸山休息,明日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和你說呢!”
瞧著雀兒一副離不開其玉的模樣,棱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等到幾人都離開房間后,棱西放下書本扭了扭酸痛的脖頸,往后靠去,倚著身后樹樁將身體放松了些。
“唉……也不知安妙草究竟生長在何處?”
四海內仙山之多,若如此般尋找,倒要幾時啊!
靜幽,香滿。
狹窄的房里突然散發出一股濃郁香氣,像極了雀兒畫眉用的胭脂。
棱西疑惑地環顧了一圈,只覺得既熟悉又陌生,總之不太像剛才鋪滿書籍的房間。
事出反常必有邪祟,棱西猶豫著往屋子里走動,悄悄地打量。可房內伸手不見五指,哪里看得出是什么地方。
就在此時,她目光凝望之地逐漸暈出一絲光芒,像是在引誘著她往前靠近。
她往前走,每動一步前方的光芒就會亮上幾分。她走近后,便驟然看到光芒擁簇的角落里,正有一個模糊不清卻熟悉至極的身影。
棱西心上一悸,剎那間雙眼里都寫滿了驚訝:“是你?”
身影雖不清,但感覺一如往日。
一百年來常在夢中讓她懷有期盼的人,此刻又出現了。
只是以往他的身影總是如何也看不清楚,但今日倒好了些,雖看不清面容,但細微處總算得以見到。
他穿著一身墨黑如淵的衣袍,衣邊處繡有金絲點點。濃墨長發披散開來,仿若一張密網將棱西的心懷重重纏繞。她心下恍然,不自覺走到身影背后,竟忽然感覺離他越近,心中就越發熟悉。
棱西忍不住驚嘆,這數萬年的憧憬,一百年來所期盼的那個影子,莫非已經在時光里有了熟悉的模樣嗎?
只是,究竟會是誰呢……
是誰啊——啊!
棱西心上驟然一痛,促使她猛地睜開了雙眼。
她撫摸著心口疼痛的地方,抬起頭時影子已不見。
棱西靠著冰涼的樹樁,微微嘆道:原來種種,不過夢境煩憂。
棱西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低頭正欲繼續查找,就瞧見袖中神器發出淡淡綠光。她一看,竟是琴央仙君發來的消息。
[明日還請仙子前來長石山一趟,本君有要事相告。]
要事?
棱西想了想,驀地發出一聲冷笑,回道:
[既是要事,仙君不妨現下就說。若還能等到明日,那便也算不得著急了。]
[仙子不來?]
[琴央仙君現在說便好,明日沒空。]
[明日有何事?]
[自然是尋找安妙草了,仙君忘了,您給的時間可不多了。]
琴央一噎。
他望著那幾個字,心中憋起一股氣,而后一股腦將神器關掉,扔到床側,默默想著:不回了,看你來是不來。
過了一會兒,他又默默拿起山友圈,開始在里面刷消息。
良久都沒等到琴央仙君回復,棱西被他鬧得一臉蒙,不知道這位仙君大人又怎么了。
她皺了皺眉頭,拿著山友圈竟一時間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剛才一瞬而過的夢境,夢如她心,輾轉反側間她的腦海中就只剩下了夢中的男子。
挺拔的背影,墨黑的長袍,以及走近時那股若有似無的熟悉氣息。
仿若是她曾經見過的模樣……
是……
棱西頓時心中一酸,臉色刷白,喃喃自語:“琴央仙君嗎?”
一時間,腦中所有的念想都消失了。她坐在地上動也不敢動,目光空洞洞的。
的確,她曾經在長石仙山與琴央君初見時有些心動,但得知他便是從前自己在凡間“戲弄”過的呆傻公子后,那些亂七八糟的念想都被她給掐掉了。后來又經歷了種種事情,她也不太確定自己的心。
直到今日,夢境所見,仿若當頭棒喝。
越想,她的心中便越是慌張,額頭上漸漸浸出細汗。
不!
不能想這些了,如今世事多變,尚不知琴央仙君是何等的品性,況且現下最重要的是尋找安妙草。余下種種,便等照水仙子蘇醒后再思量吧。
這樣一想,棱西的心態漸漸平穩下來。
恰在此時,山友圈又發出一聲提示音。棱西低頭看去,原來是先前在山友圈中作詩的丹粟老人又發了一條動態。
[赤水岸邊,神樹仙子。樹上珍珠,水滿艷紅。嘆哉羨哉!]
岐山金白大仙評論道:“先前老人說此地蒼茫靜美,不知還有何絕美之處,讓咱們眾仙家也來品味品味。”
丹粟老人慨然笑道:“還有一神樹仙子所種之神草,名為安妙。此物光華琉璃,斑斕若彩,如能取出置之于房中,美哉美哉。”
“原來是赤水岸邊的仙子……赤水岸邊?!”
“安妙草!”
棱西心下震驚,垂在身側的一只手因激動而不由自主輕顫起來,頓時喜上心頭。
真是太好了!
共水清透如碧,潺潺綿綿于山谷流動。
琴央負手站在共水邊上,身后嬰勺惶然低頭稟告:“仙君,棱西仙子并未前來。”
“你去青要山喚她過來。”
“啊?”嬰勺莫名其妙,“為何要喚棱西仙子,這位仙子又是誰?青要……”
琴央目光一凜:“昨日你還一股腦賴在她身上,今日就忘了不成?”
嬰勺訝然:“原來是她,那我現在就去。”
話音一落,他當即就要化為鳥形飛去青要仙山,卻在片刻間頓住,又問:“仙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嗎,那又是何事呀?如此著急。”
琴央向他逼近,語氣略帶嘶啞:“嬰勺,你最近廢話可太多了些。”
嬰勺撓著腦袋,嘀咕道:“那小的就不問了嘛。”
琴央的面色緩了緩。
眼見嬰勺就要離開,琴央像是想到了什么更為重要之事,又將嬰勺喚下:“等等,不用去青要山了,你現在去一趟和山云洞。”
“啊……又去尋泰逢大神?”
琴央低聲與他說道:“去告訴泰逢神,若他不想讓本君將先前之事告知師尊,便要答應一個條件。”
嬰勺怔怔然點頭:“什么條件?”
“附耳過來。”琴央揚起一個莫名的笑容。
嬰勺望著他奇怪的笑容,身上不自覺打了個戰:“仙君請說。”
聽著琴央仙君在他耳邊緩緩說了幾個字,嬰勺越聽越呆,琴央加重手勁按住他的肩膀,老神在在:“可聽清了?”
嬰勺一頓,而后抱拳朗聲道:“嬰勺知道!嬰勺這就前去和山。”
海外厭火國北部,有一河名赤水。
赤水岸邊因天地靈氣孕育出一棵神樹,千年萬載神樹修煉無休止。樹中仙子因緣而生,稱為若檜,種有一草,名曰安妙。
“其玉哥哥,我現在就去赤水岸邊,找若檜仙子求藥。”
其玉毫不猶豫地說道:“我與你同去。”
棱西點點頭,說道:“好。”
她遙望著青要仙山的山崖峭壁,見山中景物茂盛繁雜,石壁罅隙之間泉水叮咚,如同仙聲樂器縹緲作響,又像是長石山谷中的鳴石濺落微微。
聽著這清脆的聲音,她不由得心中大喜:“咱們即刻啟程,爭取早些尋到安妙草。”
山中仙霧彌漫,頭頂處盡是艷陽浮浮。
其玉默默地望著她,勾起一抹清冽的笑容:“都聽你的。”
一番計較后,棱西干脆就與其玉兩人前去。卻不料正欲離開青要山時,不遠處傳來“噠噠”的腳步聲。
兩人舉目一望,就見一貌若白鹿的四腳神獸噗噗地往其玉處奔來。
“夫諸。”其玉輕輕喚了一聲,疑惑地問道,“你怎么過來了?”
原來夫諸正是其玉仙君的坐騎,只聽它道:“君上,和山泰逢大神駕臨敖岸山。大神似有要事相商,特命屬下前來告知,望君上速速趕回敖岸山。”
其玉一聽,不禁面色大驚,道:“確定是泰逢大神?”
夫諸說:“千真萬確,泰逢神道昔日君上與他有恩,此番特地前來,亦是為了此事。”
“竟是如此。”其玉微微一怔。
他轉頭望向棱西,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陪著棱西去往赤水岸邊還是回去見泰逢神。
知其玉者莫若棱西了,見他怔然模樣,棱西便心知他所想。
她隨即笑了笑:“既是吉祥之神大駕,其玉哥哥怎能不回去。”
其玉猶豫:“可是你……”
棱西將鬢邊垂下的一縷青絲繞在指尖,緩緩笑道:“此行我去去便歸,其玉哥哥何必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