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沌的霧靄中,謝令鳶看到了皇宮冷肅沉寂,宮人垂著頭,死氣沉沉。
浮現在眼前的是承歡殿。
幽暗的殿內,彤色披帛逶迤一地。
錢昭儀倒在地上,唇角流出鮮血,閉上了眼睛。一個宮女手中的銅盆跌落在地,驚叫道:“昭儀娘娘畏罪服毒自盡了!”
似乎是貴妃和皇后的鳳位之爭十分激烈,錢昭儀成了首當其沖的犧牲品,被貴妃揭發貪污罪證,甚至被指收受了外臣的賄賂。
至于是真有其事還是栽贓陷害,是畏罪而死還是被滅口,便不得而知了。
皇后被禁閉思過,何貴妃掌權,開始排除異己。后宮亂象紛紛,人人自危。
這互相傾軋、陷害的一切,漸漸隱入了皚皚白霧中。
隨即映入眼簾的,是華麗巍峨的仙居殿,縹緲如居云端。殿內傳出一曲動聽的箜篌音,是樂府《張女辭》。
“乾坤動山河,英雄立高闊,將臺列旗鼓,巍巍是巾幗。
臨陣烏發揚,銀鎧耀日光,陌刀誰與爭,遂封百夫長。
奉天誅匈奴,先登斬旗-旌,長驅八百里,直搗單于庭。
十重陣鐵騎,戎馬交馳急,胡賊膽益破,功名馬上得。
強弩猶雨臨,征袍染丹血,短兵接如電,王師定北塵。”
“護駕!護駕——”
殿內忽然響起一陣驚呼聲,刀光劍影,利刃錚鳴!
幾息之后,地上緩緩的,蜿蜒了一片血跡。
白婉儀在地上爬行,身上被戳了刀劍無數,已經是進氣少,出氣多。她緩緩爬到了一個人腳邊。
那雙靴子,以金線繡了龍紋,那敝屣、那腰佩,只有帝王才配享。
“求陛下說一句話,就說……”她闔動嘴唇,說了幾個字,聲音卻隱入四周嘈雜中,聽不見。
白婉儀閉上了眼睛,臉上猶有遺憾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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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看得心神巨震,大白蓮不是皇帝真愛嗎?為什么會死在他腳下?
并且死狀如此凄慘,說是挨千刀不為過!
白昭容的血靜靜地流淌,仙居殿也被陽光切割出陰影,辟出一隅寂靜。
皇宮寂寞地聳立在云下,夕陽如同殘血,似千載不變地朝與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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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謝令鳶看到了何太后坐在皇宮的城樓上。
夕暉將她身影鍍上金色,投射出長長的陰翳。忽然,又有一道陰影,與她交集。
何太后抬眼,看見來人,隨即面露震驚,“你……”
震驚,并不是為他衣衫上濺滿的血,也不是為他手中的開國利刃山海滅。而是他的容貌,分明有著熟悉的影子。
何太后面色十分奇異的復雜,卻最終顯了幾分光彩,語速也快了:“你……還活著?”
她的對面,酈清悟雖不語,卻已說明了一切。
何太后微垂眼簾,輕聲嘆道:“太好了。”
“太好了。”她又重復一遍,仿佛松了口氣般,夕陽的清輝落在臉上,更有惆悵而釋懷的美了。
“我來救你們離開。”
“不必了。”何太后干脆地拒絕了他,而后起身,廣袖與披帛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二人站在城樓上,下面是兵臨城下,她的聲音融入蒼茫的風中,抽出他的劍。
“借你山海劍一用。”她忽然一笑,揚起手。
不知是劍刃,還是笑容,夕陽好像被耀得更艷了一分,而后,那烏金的劍啷當落地,沾染了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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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一頭霧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隱藏了起來——何太后怎么和酈清悟是舊相識的樣子?傳聞中,素處仙君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啊。
她正困惑,忽然,更為憤怒的罵聲,破空響起,打斷她的思緒。
——“逆賊亂紫覆邦家,上干天怒,統胤奪篡,皇天后土寧不鑒照!”
尖利的叫罵,響起在城樓上。是韋無默。她站在勁風中,頭發被吹得紛亂,素來有幾分凌厲的美貌,在冷睥之下,更顯得刻薄。她睨視城下亂軍,正待跳下城樓,忽然有幾個人爬上城墻,一擁將她按住在地,捆了起來。
“拖死她!叫人看看犯口舌的下場!”
韋無默被系在馬上,馬蹄踏起塵埃,她就那樣被拖在馬后游街,兩道是長安城民眾,血跡蔓延了整個長安城,活生生拖死了。
塵埃彌漫天際,仿佛湮沒眾生。
謝令鳶不忍心看,卻又忍不住睜開眼。這一次,她又看到了皇宮,人群正潰散奔逃,尖叫聲、哭泣聲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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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宦官早已逃得不見影,妃嬪們則換上了宮女或宦官裝束,想要混跡出宮。
鐵蹄在宮道上踐踏,宋靜慈混在人群中,忽然,衣服上掛的玉掉在了地上。
是那塊天青色的并蒂蓮玉佩。
她逆著人流跑回去,想要撿起來,有馬飛馳而來,迎頭踏在她身上。素凈容顏染上了鮮血,她手中緊緊握著那塊玉,至死也沒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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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幕死相,看得謝令鳶再也坐不下去,從白霧茫茫中起身。
——她不能坐視她們的死,必須阻止這一切!
可是她茫然四顧,卻沒有任何道路。
無道。
剛穿越來的時候,她問過星使,何以九星落陷。星使回答她,人間失道,無明、無德、無情、無序,才會有亂戰、亂言、亂政、亂序。
此刻,她舉目四望,無道。
冥冥之中,仿佛有來自極遠處的聲音,似乎是清歌一曲道德經,引著她蹀躞前行。
“致虛極,守靜篤——”
白霧層層皚皚地消失了。四周變得清晰起來。
金光拂照,天際舒展的流云一片暉芒。姹紫嫣紅的花綻放,有仙鶴在云霞爛漫間飛過,千樹萬樹桃花灼灼,吹落九霄。
仿若仙境。
謝令鳶分開鏡花,拂過水月,看清了那人的身影,清淺的衣裾,融在遠處極淡的影子,正找尋而來。
會在這里看到酈清悟,實在是讓她很意外。
但隨即她明白,這是來救她了。
一陣狂喜涌上心頭,謝令鳶在萬千花叢中,撒腿兒朝酈清悟跑去,被桃花紛揚落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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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走的很謹慎,就差天上有北斗七星來辨認方向。見她往這里跑,遙遙制止道:“原地別動,等我過去!”
然而他已經說晚了。
謝令鳶并不知道,在兩個人的識海里亂跑亂跳的后果,容易誤闖他人記憶區。
她迫不及待地跑了幾步,發現周圍的花開得益發絢爛,天際金光更加灼目,但遠處那個縹緲清淡的身影,卻倏然不見了!
酈清悟就這樣,忽的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謝令鳶不禁納悶兒,她實在有太多疑問和困惑,關于北燕的,關于“變數”的,關于國運的,以及他是怎么與何太后認識,為什么會有山海劍……
可是這緊要關頭,她忽然又迷了路,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你在嗎?”
謝令鳶舉目四望,久久不聞回音。
此時,萬千花叢中,隱隱出現了巍峨的宮殿聳立。
這宮殿看起來無比眼熟。游仙園那棵大榕樹,還在迎風招展。
——居然是仙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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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銅獸香爐中,燃著以桃花、細辛、丁香調成的醒神香。
黃花梨木案幾上,放著七弦琴,琴形為伏羲琴。案幾一側,是禪意悠然的插花,用著邢窯的白瓷,凝靜淡雅。
四周陳設不見奢華,卻處處有風雅高華之氣。僅是看著,都生怕驚擾了室內的靜謐和雅然。
而室內的女子,額貼梅花花鈿,著輕淺的水紅色襦裙,她的容顏如身上披帛一般,泛著的淡淡的酡粉,令人驚艷過后,浮上心頭的是溫婉恬靜。只是看著她,都仿佛春風拂照。
她正在點茶。
泛翠的湯花越飄越高,她有著很多文人雅士都不及的點茶技藝,傳說中的三昧手。
將茶沖好后,她起身走到窗欞前。
初春的陽光清爽而旖旎。身著龍袍的男子,正在窗前篆刻。她微笑著走上前,輕輕為他把額發抿上去。男子察覺到她,轉頭沖她一笑。
春日的風吹了進來,挾帶一兩片初開的桃花,落在他手上。他攤開手掌,捻起落花放在手心,手伸向窗外——白皙修長的手一翻,花落,打著旋,悠然不見。
這個穿龍袍的男子,和蕭懷瑾有幾分相像。待看到他手邊的“蕭道軒”三字時,謝令鳶反應了過來——蕭道軒,不正是先帝么?
謝令鳶眨了眨眼,這個溫婉女子的身份更好猜了。既然是仙居殿,又額點梅花,那應該就是酈貴妃了。
先帝手里拿著昆吾刀,手中的印章上,刻著“相守”二字。
私人印鑒有名章雅章之分,后者多是文人雅客為自己取的筆名。他刻的便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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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內室傳來了窸窣聲,有宮人伺候著剛睡醒的小皇子,眾星捧月地扶著他走了出來。他大概四五歲的模樣,粉嫩的小臉花團錦簇,穿了一身正紅色的衣服,顯得白皙的臉上,越發眉黛眼黑,十分漂亮。
只是謝令鳶能感覺到,他自己似乎很不喜歡紅色——大概天然的性別意識,男孩子小時候都很排斥這個顏色,他一直想要脫去,身后的宮人哪敢,連連哄勸他:“二殿下,這是貴妃娘娘親手為您制的衣裳,您可別拽了,陛下要生您氣的。”
他很是不甘情愿地停了手,走到酈貴妃面前:“母妃,我不要穿紅色,我想像父皇和皇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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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精致乖巧的臉,謝令鳶卻總覺得莫名哪里眼熟。想了半天……這不和酈清悟有依稀相似么?可是酈貴妃喚他的名字又是“懷琸”。
蕭懷琸,薨于景祐九年,據說是宮殿走火,燒死在了那場大火中,皇帝后來哀慟,追封他為憫王。
謝令鳶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似乎是從自己的識海,誤闖入別人的識海里了。
因為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二殿下”此刻的心情,是與她共通的,她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腦內彈幕!
所以這個看起來像是回憶的場景,八成就是酈清悟識海里的。
坑爹。
酈清悟會打死她吧?他對自己的出身,那樣諱莫如深,甚至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卻被她不小心窺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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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年幼的蕭懷琸轉過頭,目光竟然穩穩落在了謝令鳶身上,眼神仿佛刺穿。
——他發現我了嗎?
謝令鳶更心虛了。
蕭懷琸已經收回了視線,長長睫羽一垂,掩住眸光,便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了。
小小年紀,心思倒穩。
五歲的他,真的很不喜歡酈貴妃親手為他做的衣裳。不論交領的圓領的,幾乎都是紅色,宮人為他捧上來,他一臉郁色,每次都別別扭扭的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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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道軒常常把他帶在身邊,言行間不掩飾對他的寵愛。先帝見外臣的時候,他就在偏殿安靜坐著,有大膽的小宦官,你推我我推你,最后鼓起勇氣,湊上前跟他說兩句話,希冀于逗他發笑。他偶爾笑起來,便十分好看,冰玉的容顏瞬間如暖陽初綻,暖了人間。
那些小宦官也就很高興,連連問,“二殿下想聽些什么故事啊?”“奴婢家鄉有個天女娘娘的傳說”……
他喜歡聽志怪故事,或者天上的傳說,白虎星君,牛郎星織女星,諸如此類。
大概也是因為,蕭道軒信奉道教的緣故。
蕭道軒經常召見抱樸散人清談。抱樸堂乃是皇家道觀,散人一頭鶴發,道袍飄然,與先帝秉燭夜話,閑敲棋子落燈花。抬起頭時,望了一眼正在涼廊下看星星的二皇子。
“陛下,貧道當年便說過,二殿下乃天人仙質,于宮闈無緣,留在宮里遲早夭折,活不出十歲的。貧道不忍見他蒙受災難。他若肯遠離紅塵,必成大道。”
蕭道軒手指夾著白玉棋子,叩擊著棋盤,沉吟道:“朕與貴妃也憂心他,但終究不舍。且養在身邊吧,你看他康健,朕的幾個兒女里,他長得最高,從沒什么災病的。”
星輝月色下,蕭懷琸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抱樸散人嘆了口氣。
謝令鳶不由感慨,這抱樸散人挺神的,憫王被供上桌,差不多就是八歲的時候吧?
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竟應驗得這般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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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白駒過隙,落雪紛紛的季節,先帝親手抱來了一只白色的小奶狗,蕭懷琸這時候已經六歲了,似乎應驗了抱樸散人的話,越來越安靜,不喜人多的地方,愛潔成癖。但他摸到小奶狗時,還是很好奇地戳了戳。
謝令鳶感到了他心中的喜歡,像初春綻放的嫩芽,蓬勃地破土而出。
而今時令,萬里銀裝裹素,蕭懷琸每天都要去西郊馬場練習騎射,這是他的早課。
蕭懷瑾也在,年幼的他,長得軟黏可愛,與成年后的陰郁簡直不是一個媽生的。但明明二人只相差一歲,他個子卻矮了蕭懷琸一大截,兄弟倆杵在一起……謝令鳶都替老三掬一把心酸淚。
她隱隱地感受到,蕭懷瑾和兩位哥哥相比,并不太受寵,母妃也沒有顯赫家世,所以沒有那些眾星捧月的簇擁。三個兄弟交情也淡薄,不至于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見白雪皚皚中,蕭懷琸一襲紅衣,卻看著清冷,如同雪中寒梅,高不可攀的樣子,蕭懷瑾唯有眼巴巴地瞅他。待他射完箭,蕭懷瑾鼓起勇氣問道:“皇兄你冷嗎。”
蕭懷琸拿著弓,低下頭,意外地瞥他一眼,帶著遙不可及的距離感。
天空細雪飛舞,蕭懷瑾眼巴巴地把手爐遞給了他:“給你。我焐熱了的。”
這個弟弟,很想親近哥哥。
蕭懷琸對這個弟弟沒太多印象,他們平時只在宮宴上見幾面。但他似乎也愿意待弟弟好一些,便對他道了謝謝。又想了一下,吩咐道,你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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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跟著走了幾步,眼前一片落雪初晴,陽光微暖。
——蕭懷琸在教弟弟騎馬,讓他踩上馬鐙,還教他馬上射箭。而蕭懷瑾臉上則洋溢著近乎憨憨的笑。
聯想到蕭懷瑾如今的性情大變,中間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謝令鳶在這風云變幻的記憶中,忍不住快走了幾步。
大雪紛飛的冬日過去,春日化了寒冰。
開年后,崇文館又開始為皇子授課,她看到何德妃正等在外宮,接大皇子下課。
十歲的大皇子,論起姿容氣度,絲毫不遜于兩個弟弟,天潢貴胄,舉止謙和有禮,有淵渟岳峙的風范。這樣的人,若是順利長大成人,該是何等龍鳳之姿?
而年輕時候的何容琛,更令人甫一打眼,便驚艷不已。可是誰能想象這個笑起來仿佛撥云見日,眉眼溫柔得沁出了水的德妃,日后會成為不茍言笑的太后呢?
她又走幾步。到了陽春時節,暖風和煦,太液池也被吹皺了一池春水。
仙居殿附近,有專門引泉造的人工湖,名曰蓬萊池。寬大的湖面,與太液池相連,可以泛舟其上。游仙園種了很多桃花樹,是以春風拂過,湖面上桃花紛紛揚揚,水光瀲滟。
先帝、貴妃、二皇子,一家三口泛舟湖上,沐著和煦風光。
蕭懷琸坐在先帝寬闊的臂懷中,父皇教他釣魚,樹上落花紛紛,打著悠然的旋,飄到水面和船上,落了他們一身。
先帝將肩頭的落花撣去,回頭和酈貴妃委屈道,“朕想起個事兒,憋了可有七八年了。你們家郡望那一帶,不是有個習俗,在上巳節的時候,要給心儀的戀人,做心花結戴上嗎?我都給你做過……可我從來沒有得過你的心花結呢。”
酈貴妃失笑:“不過習俗而已,你也惦念這么久。”
“那兒子的‘太平衣’,你不也惦念著,給他做了這么些年么。”
酈貴妃笑著搖搖頭,便俯身一片片拾起那些桃花瓣,春日下露出優美白皙的頸側。她做事總是這樣的,優雅,不疾不徐,耐心,仿若天塌了也要氣定神閑,不能有慌亂儀態。
就那樣撿了小半個時辰,父子倆都已經釣了三條錦鯉,又給它們放生。而后便聽她一聲“做好了”。
她的手里,拈了一條長長的花串,微笑著掛在了蕭道軒的脖子上。
蕭懷琸也很想要一串,便去拈那些花瓣。拈著拈著,忽然沒聽見動靜了。
他無意中抬頭,卻看到父皇和母妃正在接吻。
“呀!”他趕緊用兩只手遮住眼睛。
卻又忍不住笑了。
謝令鳶看得心生溫暖,這笑容可真好看,連春日的風,都跟著微醺醉人。
其實這么小的孩子,卻什么都懂。他知道朝堂圍繞在他和大皇子之間的皇儲之爭,也知道后宮的詭譎波瀾。所以才會為那個吻而感到幸福吧。
——只是這樣幸福的過往,卻終究不是長久。還有性情大變的何太后、蕭懷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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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令鳶想快進,正要看過去,忽然那些春日湖景,都消失了。
周圍霧氣闌珊,盡皆散去,而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了眼前。
是酈清悟打散了識海,回來找她了。
……夭壽了,好奇狗死于吊胃口啊,當年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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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清悟站在她的面前,氤氳霧氣之后,睫羽上也蒙了一層清輝,半遮了清淺的眸色。
他在廣袖之下伸出手,聲音帶了點輕微的無奈:“跟緊了我,不要再走失。”
他的口氣,聽不出是否有不悅。但用了“再”字,想來被不熟的人闖了識海,還是不會愉快的。
謝令鳶不敢再大意,伸出了手被他牽住。
他的手溫涼,覆在袖子底下,走在前方,揮開迷霧重重,穩穩地帶她往外走去。那些沼澤、荊棘仿佛都開了靈竅一般,紛紛散開了。
“……對不起,我方才不是有意看到的。”想來想去,她還是歉然。
酈清悟微微頷首,什么也沒再說。等兩個人走出去了挺遠,四周不再迷幻得厲害,恢復些正常了,謝令鳶才聽他問道:“昏迷前,你看到了誰?”
說起這個,謝令鳶心中發沉:“林昭媛。我不慎聽見了她的心聲。”
她正是在那一刻,忽然心神激蕩,如臺風海嘯一般,隨即昏迷的。
酈清悟回身看她,剔透的眸中若有所思:“北燕的大司命,應該便是她了。”
這話的口氣,怎么聽怎么像“下一個該殺的人,應該便是她了。”
謝令鳶卻被這個論斷,驚得下巴差點砸穿地心。
——她這顆落陷星君還在后宮艱難度日,遙遙無期刷著妃嬪聲望;死對頭怎么就穿成了聽起來這么厲害的存在,還害得她差點死掉?
憑什么?世上最難容忍的事,不是真正的勝負既定,而是死對頭自以為贏了她,坐看好戲!
謝令鳶悶悶道:“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她和林寶諾半斤八兩,怎么可能死對頭一夕之間就成了個人物。
“唯有這樣推測,才是合理的。”酈清悟解釋道,“北燕培養的死士中,大司命負責的是禁術,乃先秦及漢初時,宮廷盛行的巫蠱詛咒之術流傳下來的偏門。”大概為了防止被佛道窺探,他們都會給自己下層禁咒。
當謝令鳶莽撞地用了【猴王早已看穿一切】去窺探她時,自然就受到了反噬,反被對方窺見了心神。至于林昭媛究竟是如何成為了北燕安插之人,不得而知。
謝令鳶想到方才看到的,九星之死。
所以,何太后她們,大概在自己發現林昭媛心聲時,就已經暴露了?
——那接下來,陷入危險的,不是已經昏迷的德妃,而是其他八位妃嬪!
想到這一重,她登時心急如焚。
她在水霧氤氳的夢境中快步行走,終于,二人眼前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是有了各種風景。
又走了一會兒,她看到了黑漆漆的后宮,籠罩在烏云夜色下,有一種猙獰的巍峨。
看到這一幕時,謝令鳶便松了口氣——終于是,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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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時,二刻。
初冬的夜,寒風簌簌。
即便是長安皇宮,也在一片凄清冷寂中。
經過連夜追查后,眾妃嬪各自回宮。
披著星幕霜色,白昭容踱步進了寢殿,心中莫名喟嘆。
尋常人哪能看得出,德妃帶給后宮里的,微妙的變化呢。那也許是星星之光,卻已泯滅在漆黑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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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居殿內設布置簡潔,簡潔到沒有人能看透白婉儀的喜好。連曹皇后也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更沒有人知道,她為何置韋不宣的臨終勸告于不顧,執意入宮。
白昭容正坐在鏡臺前梳洗卸妝,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唱報:
“圣人駕到——”
“叩見陛下!”
傳聲余響中,蕭懷瑾已經進門了,一身常服,神色疲憊。白昭容放在花鈿上的手一頓,忙于鏡中打量自己的氣色,依然是好看的,這才放心,起身微笑相迎。
女為悅己者容。
仙居殿燭火躍動,一室清香,她款款上前。
看到她的微笑,蕭懷瑾忽如月輝撫慰一般,寧和了。她清麗淡雅的妝容,溫婉柔和的話語,讓他內心波瀾起伏如地動山搖般的劇烈心情,似乎被水流包裹,逐漸融化了那些尖刺的銳意。
這一天中發生了很多事。晉國贏了北燕,后宮失了德妃。
這些激蕩,讓蕭懷瑾一整天心潮澎湃,輾轉難眠。遂從紫宸殿起身,夜半來了仙居殿。直到此刻,躺在白昭容的床榻上,聽著箜篌音籟繚繞,那幾乎喘不過氣的心頭,才好像松了些。
白昭容坐在玉席上,歌聲隨著指尖箜篌琴弦的顫動,如流水般悠揚清麗。
“獻捷交至京,天子坐鳳庭,受拜越騎尉,賜爵關內侯。
十步有茂草,十室有忠信,漢室德斯邁,女流亦杰英。
將軍卸甲歸,余威撼漠北,鄉民十里迎,耆老贊殷殷。
禮致拜父母,祠堂祭先靈,碑文鑄圣諭,光宗響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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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聽著樂府《張女辭》,胸腔中激蕩了千言萬語,然而已經疲于訴說,他微微闔上眼簾。
白昭容見狀,起身要去熄燈,卻被蕭懷瑾揮手制止了,示意不必:“就這樣暖融的光,不要更黑了。”
他還是受不了黑夜的,會做噩夢。
那燈便半明半昧地亮著了。
“我喜歡這樣安靜的夜,沒有別人……”只有他和愛他的人。蕭懷瑾閉著眼睛,也不再聽琴。他握著白昭容的手,輕輕呢喃:“你真像我的母妃。她也是這樣,最喜歡數我的頭發,我小時候頭發少,她總要給我剃掉,惹得大皇兄他們發笑。”
他頓了頓,唇角難得地彎了起來,似乎想起了童年愉快的回憶,聲音里帶了絲幾不可察的感激:“你們真好……”紅塵有幸,讓他不至于踽踽獨行。
白昭容的眸光里,含了月色一般的溫柔:“柳賢妃早逝,若知道三郎這樣記掛她,一定很欣慰的。三郎也要節哀。”
蕭懷瑾的聲音微微帶了嘆息:“不想那些了。總歸是追不回來。婉娘……再給朕繼續講那玉隱公子的故事吧。”
他今日看到了方老將軍縱馬馳騁,那長在心中一簇熄不滅的火苗,一直灼舔著他的心,沸騰著他全身的血液。及至如今,又聽了《張女辭》,那胸中澎湃,便越發想找一聲共鳴。
“好。”白昭容輕垂眼簾,用梳子為他梳著頭發:“上回講到了哪里來著?”
“正月,嘉西關城破,胡虜進犯,燒殺搶掠。玉隱公子要帶著他召會的俠客們出征,為邊關平難。”蕭懷瑾記得很清晰,分毫不差。
仙居殿的燈火熄了大半,隱隱綽綽,卻總有種朦朧的溫馨,一如白昭容的聲音。
那故事被她講來,也就娓娓動人——邊關戰場上,玉隱公子如何以少勝多,如何偉岸英武;朝廷軍失了的城池,玉隱公子卻帶著他的俠客,將其收了回來,還一路追出了邊關外,打得胡人不敢再犯。
玉隱公子還十分喜歡飲宣和城一家酒肆的酒,每每去了,必定要來一壇。逐漸的,他與那酒肆老板,也成了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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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聽得心神激蕩,眼中閃過一絲憧憬,時不時問她。
“那酒可有什么妙處?”
“那酒肆老板真有意思,開了店,卻不輕易賣他的酒,不做生意了么?”
白昭容溫聲道:“那是一個退隱江湖的豪杰開的酒肆,他一生快意恩仇,四十多歲時生歸隱之心,到邊境宣和城,才開了家酒坊,獨門秘釀“英雄淚”,據說是走南闖北這些年,精研了各地的酒所創,只有英雄配喝得。”
“那為什么不叫英雄酒,而叫英雄淚呢?”
“……大概是,成了英雄的人,背后總有道不盡的酸楚吧。只有喝得懂這酒的人,才能以酒會友,品出人生百味。所以,酒肆老板覺得,惺惺相惜乃人間最珍貴,他的酒不輕易賣人,只有他瞧得上的人,才賣這酒。玉隱公子雖然年少,卻是他十分敬佩欣賞之人。”
白昭容微微一笑,仿若追憶般:“那酒喝了以后,先是覺得快哉落淚,有美人兮偎偎我懷,五陵風流把盞言歡。然后是覺得悲哉落淚,世間至悲,莫過于英雄末路壯志未酬,與天地問窮途無道,人生更該如何行走?”
蕭懷瑾聽到這里,心中忽覺惆悵。
那種莫名的情緒縈繞著,他困惑道:“既然玉隱公子如此意氣風發,指點江山,該是十分快意的,他也會品出這些苦嗎?他也會壯志未酬嗎?”
白婉儀一下一下地撫摸他的頭發,眼睛亮亮的:“臣妾……不知道呢。”
她忽然偏開了頭去。
蕭懷瑾依然不解。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見過的那些高大威猛的將軍。他以為,英雄當如方老將軍那樣,而非白婉儀口中的悲涼。
“玉隱公子忠義之心,幫朝廷收回了嘉西關,大捷告勝,后來他如何了?”
白昭容解開了霞色的對襟罩衫,云紗披帛落地,逶迤一地。
“后來,他便在城中聽曲兒去了。可是嘉西關的百姓,都很敬慕他,紛紛攘攘走到大街上,想要見一見他,一睹尊容。”
蕭懷瑾睜開了眼,伸手拉過她。白婉儀躺在他身邊,淡淡一笑:“街上看他的人實在太多了,害他不能去聽嘉西關最有名的樂姬唱曲,只能掃興而歸。那樂姬十分哀慟,追出去求玉隱公子提一幅字,說是瞻字如見人,此生也值了。玉隱公子大笑,就為她提了兩句詩。”
蕭懷瑾伸出手,挑了挑燈花。那燈燭噼啪爆開,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墻上,便是一晃。他似追憶地道:“英雄美人啊……也如青梅竹馬少年夫妻一般,該是一出佳話。”
婉娘一直說,想要為他綿延后嗣。這一刻他忽然想,是該試試的。
他們二人四目對視,少年夫妻的情誼,在目光間流淌。
逐漸的,墻上投射出朦朧糾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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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片刻后,蕭懷瑾的動作,忽然便頓住了。
他怔然地起身,頓了很久很久。
他眼中閃過了痛苦之色,先是隱忍著抽噎,隨后帶了顯而易見的絕望。
“我還是,做不到啊!”
他聲音顫抖著,幾近奔潰一般:“對不起,我做不到,不能沾污你……”
蕭懷瑾喃喃說著便起身,仿佛是從污潭泥垢里爬出來一樣,剛從榻上下來,便陣陣反胃,忍不住嘔吐,吐得膽汁都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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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幕不堪的回憶瘋了一樣在眼前閃現,他想捂住眼睛,哭聲又在耳邊縈回。他想捂住耳朵,多年前那黑得令人絕望的夜,又會浮現——
七歲的他躲在多寶閣后,驚恐到了失聲,透過多寶架的空隙,看著他的母妃……被數十個宦官,帶著從牛馬身上割下來的假陽-具輪流侮辱,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殘忍的一幕,母妃的哭叫求饒聲傳出了明義殿外,然而沒有人會來救她。
那時管理后宮的是孫淑妃,她已經瘋了,后宮所有人也都瘋了。唯一好像還沒瘋的是被禁閉的德妃,等他被送去了德妃膝下撫養,結果發現,這也是個瘋的,只不過尚有宋逸修為她守著一道底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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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懷瑾的眼淚斷線般灑下,他飼虎被咬傷流血時都未曾流淚,如今卻難以自抑。他好像找不見光了,瞳仁中全是黯淡:“燈呢,亮起來,我看不見了……”
似乎被他的反應驚嚇,白婉儀披著紗衣,想把他抱在懷里撫慰:“沒事兒,三郎,就算不能給我,這樣相伴臣妾也知足了。”
蕭懷瑾卻慌亂地推開了她。
他實在無顏面對這個一直溫柔待她的女子。
殿內的燭光還在躍動,仿佛在嗤笑他可悲的童年,他眼前重新出現了一簇幽暗的光,照亮了周遭的輪廓,他在影影憧憧中,隨手拽起常服鶴氅,胡亂地披上衣服,跌跌撞撞沖出了仙居殿。
蘇祈恩一直守在殿外,見天子忽然沖出來,剛想要跟上去,蕭懷瑾卻轉頭怒喝道:“不準跟過來,給朕滾開!”
他神色陰戾,眾內侍們愣在原地,他們知道天子是什么脾性,憂心又不敢追過去。面面相覷,只能悄么聲地遠遠看一眼,跟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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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夜色,烏云遮蔽了月光。
夜風在耳邊倏然逝過,參差的樹干在兩邊倒退。
初冬的枝頭,沒有殘葉,在黑暗中擺出魑魅魍魎的詭譎姿態。
骯臟,惡心,靡亂。
——為什么繁衍后嗣,卻必須要先做天底下最齷齪的事?
一定是因為,人生下來,就是骯臟的。
蕭懷瑾跌跌撞撞地在前面走,偶爾有其他宮室照路的微弱燈火,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投射出長長的一道孤寂。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大抵便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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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炷香的時間,眼前是夜色下的太液池,安靜清幽,偶有內衛巡邏,夜風之下,一片頹敗。
蕭懷瑾走過去,坐在湖畔,怔怔望向天際。
他曾想過,無論是大哥還是二哥,誰坐上御座,他都會成為他們最忠實的臣弟,他會在大婚后去封地上開府,每年入京兄弟相聚,共飲一宴,他給他們講天下風光,描述皇兄治下的盛世江山……
他想到這里,嘆了口氣。
最終也沒能看到兩個哥哥長大成人。
他活到現在,實在對不住很多人。
卻又不得不活著,再怎么苦,活著也是他的責任。
更對不住白婉儀。她是后宮中,唯一真心愛他的人,她的愿望便是為他生個孩子,他卻連這樣的請求,都無法滿足她。
她會怨恨他嗎?
他微微閉上眼睛,陷入一片茫然無措的漆黑。
*****
仙居殿,孤燈燃至天明。
蕭懷瑾走后,白昭容坐在玉席上,獨坐到天明。她神思恍惚,直到被殿外的喧嘩打斷。
門口來了兩個坤儀殿的傳事公公。他們衣著齊整,步伐齊整,面無表情,乍然望去有一種蒼白的麻木。白昭容起身,在他們面前行禮時,他們眼皮子也不掀。
“奉中宮旨意,皇后娘娘辰時在坤儀殿賜膳,請昭容娘娘前往陪同用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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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甫落,白昭容心中猛然一緊。
終于還是來了。
她張了張口,想找借口回絕,卻知這是不明智的。話到口邊,終究還是變成一句:“可還有其他哪個宮的貴主?”
“奴婢不知。”
皇后召見,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相候,她身為九嬪之一,也終究要從命,沒有不去的理由。左右挨不過,白昭容換了件桃色的織錦對襟廣袖衫,梳了望仙髻,只佩戴一支步搖,便動身去了坤儀殿。
一路上,熹光升起,天色漸亮,迎來東日朝霞。宮道兩邊的樹上,掛著霜凌子,枝椏光禿禿的,透出冬日的寒意。
白昭容的心頭,也漸漸泛上冷意。
冬季的日頭雖然高照,卻無一絲暖融。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近了中宮。陽光灑落,將坤儀殿在白玉地基上投射出巍峨的陰影。
這陰影太過龐大,遙遙望去,竟有威壓之勢,令人覺得心頭喘息沉重。
白昭容已經下輿輦,步行走上臺階,進了坤儀殿。
偌大坤儀殿里,一室寂靜,唯余陽光漫灑,毫無暖意,塵埃在光線下掙扎。
曹皇后端坐在檀木雕花嵌珠的鳳座上,早已屏退了雜役宮人,偌大內殿,唯有她的兩位貼身大宮女侍候左右。白昭容的宮人未經宣,沒有資格入殿,皆是在殿外等著。
白昭容向皇后見禮,皇后淡淡微笑著應了,賜她在案幾前落座。那案上擺了珍饈菜肴,還有瓊漿玉露,看起來是賓主盡歡。
卻總有鴻門宴的意味。
皇后穿常服,胭脂色織金對襟衫,發髻上只戴了兩支步搖與華勝。她素來只著淡妝,此刻微笑隱在窗欞陰影后,看不真切。
“昭容入宮,已有四載了吧。”仿佛漫不經心,曹姝月淡淡道。
算一算,教坊司一部,清商署,采女,美人,婕妤,充媛,昭容。短短四年,高升至九嬪,眼看離封妃也只有一步之遙——
“是。臣妾能有今日,多賴娘娘提點。”
曹皇后彎起唇角,臉的上半部分卻沒有配合發笑,于是這個表情看起來殊為怪異,好像上下半的臉是割裂開來一樣。
“陛下這幾日,也都是歇在你那里。本宮聽說,昨日還鬧了些動靜出來。”
她的聲音,優雅地在殿內回蕩。
白昭容頓了頓,巧妙地應答道:“臣妾自當奉勸陛下雨露均占。”
皇后掌管后宮這幾年,勢力是經營得穩穩的。昨夜后半夜,仙居殿鬧出的動靜,自然瞞不過她。而白昭容這樣回答,云遮霧繞,若非是聰明人,只怕要想很久才能想出幾重意思。
曹皇后又漫起微笑,笑意卻并未爬上眼底。
她喜歡白昭容的知進退與聰明,然而白昭容心底深處,有誰也看不透的東西,那東西影響了白昭容的忠心。
“緊張什么,先用膳吧。”曹皇后淡淡道,執起箸,“本宮特意命膳房燉的天麻佛手,還有他們最拿手的蜜棗青豆酥,怎的,你不喜歡?”
白昭容玉手纖纖,卻遲遲未敢拿起那雙筷子。那象牙箸有如千鈞重,仿佛拿起它,她漂浮不定的身子就要被拉入漩渦中,沒入萬劫不復。
她抬起頭,笑容顯得可憐楚楚:“稟娘娘,臣妾近些日子脾胃不適,御醫說是肝氣郁結,所以食不下咽……”
皇后嘆息一聲,帶著憐憫地看她:“不用膳怎么行?本宮給你開開胃。”她說著,看了眼侍候的大宮女,那宮女離席,走去了偏殿。
白昭容心跳如雷,冷意從骨縫間爬出,手心沁滿了細汗。待宮女走出來時,手中端著一碗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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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白昭容也顧不得什么尊卑禮制了。
她下意識想要逃離這壓抑的宮殿,卻被大殿中幾個內宦一擁而上制住。她掙扎道:“娘娘若責罰臣妾,臣妾愿長跪坤儀殿……”
隨即被宮女捏住了下巴,那碗湯往她的嘴里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