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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謝令鳶望入她的眼中,她漆黑的瞳仁里閃著如星星之火般的光澤,在天將破曉的黎明之際。
    又不期然想到錢昭儀的九星宿命詩——
    【指如盤珠生金銀,姊妹繞膝笑相迎,十里陶朱人如玉,四方來財(cái)錢持盈?!?br/>     謝令鳶心中感懷,那句姊妹繞膝笑相迎,終究是夙愿,是未能實(shí)現(xiàn)的抱憾。
    她走上前,坐在錢昭儀的床榻邊,這一次錢昭儀沒有抗拒,被她攬入了懷中——冬日清晨時(shí),撲面溫暖的擁抱。
    謝令鳶說:“不必道謝,你能醒過來,好好過以后的日子,便是最好的?!?br/>     .
    她這句話,發(fā)自肺腑。
    錢昭儀徜徉在這片溫暖中,一個念頭躍躍欲試地爬了上來,顧盼張望地站在了心間——德妃,似乎比皇后……還要關(guān)心她?
    她在心中,猶豫著,小心翼翼地,確認(rèn)著這個想法。
    *****
    德妃沒有在承歡殿多坐,囑咐錢昭儀好好休息,便回了麗正殿。
    后面還有一大波人等著她呢。
    此刻寅時(shí),天際泛著深藍(lán)的晨色,麗正殿內(nèi)外依然是一片靜謐。
    星使依然守著麗正殿,海東青幽怨地被倒吊。
    謝令鳶坐回案前時(shí),酈清悟已經(jīng)等了她片刻,給她細(xì)細(xì)的手腕系上了紅線,提醒她:“接下來,何貴妃的識海,你依然不能大意。”
    謝令鳶聽話點(diǎn)頭,心里卻還是涌動著快意,方才解救錢昭儀,花了兩個時(shí)辰,在錢昭儀的識海里相當(dāng)于過去了三天多。何貴妃能麻煩到哪兒去?
    酈清悟似乎是看穿她心中所想,聲音高了一點(diǎn),有耳提面命的意味:“每個人識海都有所不同,錢昭儀是美夢,你也找到了她心結(jié)所在。但她心思淺,其他人卻未必?!?br/>     紅線系住二人,謝令鳶閉上眼睛,神識灌聚頭頂,逐漸放空——
    一陣暈眩,而后,尖利的叫喊劃破天際,刺得她耳朵生疼!
    ----
    謝令鳶趕緊捂住耳朵,這尖叫聲像錐子一樣,一下下重重敲擊在耳畔,扯得她頭疼欲裂。好半晌,她再度睜開眼時(shí),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齷齪、骯臟、凌亂。
    外面下著綿綿細(xì)雨,重華殿內(nèi)布置,已經(jīng)不見雍容華貴。滿目狼藉,益州運(yùn)來的蜀紗祥紋簾,被撕扯落地。
    幾個內(nèi)宦和宮女正哈哈大笑著,笑容扭曲而猙獰,嘴里說著污言穢語,下流得不忍卒聽。
    “喲,貴妃娘娘,居然想和皇后斗,皇后捏死你,就像踩死蟑螂一樣!”
    “誰讓你沒有兒子呢,又不得寵呢,皇后娘娘生下嫡子,你就是給她提鞋的命!”
    “你們何家都被你連累垮啦,男丁都腰斬棄市,女人沒入掖庭為奴,一朝也成賤籍!哈哈哈,什么扶風(fēng)何氏!”
    說著,有人踹了一腳,何貴妃心口窩被踢中,被他們摜倒在地。
    她被人踩在地上,爬不起來,一只腳狠狠地捻在她的臉上,地板冰冷堅(jiān)硬,她臉頰與地面相貼,那冰冷直刺入骨。
    .
    謝令鳶旁觀著,都感受到了那陰森的冷意。
    她四下看了一周,酈清悟還是比她早一步入定,已經(jīng)站在了重華殿里,察覺到她也來了,回頭一個眼神睇過來。謝令鳶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異樣,有點(diǎn)風(fēng)霜,又似乎摻雜了一絲不忍。
    .
    何貴妃被踩在地上,“啊啊”地尖叫著,想要從這一片踢打中掙脫逃離。她的手在四周絕望無助地?fù)]打,“嘭”的一聲,頭重重撞在多寶閣架上,架子上的玉如意摔裂在地。
    謝令鳶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腳跟,只匆匆掃一眼,忽聽外面?zhèn)魇鹿宦曅A:
    “奉陛下旨意,何貴妃罪名經(jīng)查實(shí),證據(jù)確鑿,著何貴妃賜死——”
    兩個影子隱隱綽綽從門口走進(jìn)來,一人懷里抱著拂塵,一人手中端著漆木托盤。盤子里,整齊列了三樣物事。
    匕首、毒酒、白綾。
    .
    謝令鳶一臉茫然:……??
    上來就賜死?這真是噩夢的極致了。
    托盤被放到何貴妃面前,她臉上猶有淤青,彤色大衫被蹂-躪的皺皺巴巴,越發(fā)顯得膚色蒼白毫無血色。她胳膊瘦得血管畢露,臉上是不經(jīng)掩飾的絕望,發(fā)絲凌亂,嘴唇干裂。她看到那個托盤,在地上爬著后退了幾步,哭叫道:
    “我不選!我不要這樣死……曹皇后這個賤人害了我……陛下啊,我是你的人,你不能毀了我??!”
    .
    方才毆打謾罵她的宮人,圍在她四周,那些聲音就像潮水一般,從天際四周波瀾蕩蕩:
    “娘娘這就上路吧!”
    “呸!不見棺材不掉淚!”
    何貴妃不斷往后爬,口里喃喃著什么,狀若瘋癲。見狀,一個宦官拿起毒-藥瓶:“奴婢們不好叫您見血,匕首就用不得了。娘娘,多有得罪!”
    幾個宮人一擁而上,按住何貴妃,何貴妃叫破了嗓子,那呼救的聲音,仿佛聲帶都滲了血。有人捏住她的下頜,惡狠狠地掰開,她下巴脫了臼,毒-藥瓶被打開,往她口里灌去!
    .
    忽的,光影一閃,快得人分辨不清。
    下一瞬,那幾個按著何貴妃灌毒-藥的宮人,飛出去幾步開外。酈清悟手里拿著那□□瓶,對謝令鳶匆匆道:“不能叫她灌下毒-藥。”
    畢竟是被人困在識海里,倘若服毒,也就死在噩夢里了。
    .
    何貴妃獲救,她發(fā)絲蓬亂,衣衫散著,嘴唇流血,抬起頭,目光毫無焦距地飄到謝令鳶身上,半晌,才怔然道:“謝……德妃?”
    謝令鳶點(diǎn)點(diǎn)頭,被她這噩夢震驚得一時(shí)失語。何貴妃又呆滯了一會兒,眼淚忽然簌簌落下,語調(diào)也快了,就像是喘息急促般:
    “我家里……家里有說過什么嗎?有怨我嗎?”
    謝令鳶感受到了一種強(qiáng)烈的恨意,以及在恨意包裹下,還彌漫著說不清的懼怕。
    下一刻,她眼前的畫面忽然變了。
    .
    不再是重華殿,眼前是灰敗的街道,有蒼蠅亂飛,腥臭氣撲鼻,似乎是皇城外的一處刑場。
    她茫然四顧,卻找不到何貴妃。
    ……這大概是何貴妃噩夢里的,上帝視角?插播?
    刑臺上,已是一片人間慘劇。地上血流成河,蜿蜒著到無盡的天際,還有血流到了她的腳下,謝令鳶下意識步步倒退,避開那殷紅刺目的血。
    幾個青年和中年男子,被腰斬兩段,腸子內(nèi)臟流了一地,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氣若游絲。其中一人,謝令鳶見過,正是很久以前,她去何太后宮里請安時(shí),在長生殿門口,遇到的何道亨。
    腰斬一時(shí)還死不了人,會慢慢鮮血流干疼痛而死。呻-吟與責(zé)怨此起彼伏:
    “老天啊,何韻致禍及全家,何家何其無辜?。 ?br/>     “何道庚養(yǎng)的好閨女,她在宮里死就死了,做什么連累家族,害得一家子為奴為婢!”
    在他們的尸體旁,何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夫人小姐們,被人推推搡搡,涕泗橫流,像流民一樣挨個被登在冊子上,那冊子用墨筆寫著“官奴婢”幾個大字。一旁,有人拿著烈火烤炙的針,在她們嬌嫩的臉蛋上黥刑,刻下了“奴”的字樣。
    .
    謝令鳶看得心驚肉跳,下一刻,卻又重新看到了重華殿。
    何貴妃還是跪坐在她面前,睜大眼睛滿含淚光地望著她。
    方才插播的上帝視角,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重華殿的梁上,懸著三尺白綾,隨風(fēng)飄蕩,那雕梁畫棟,竟十分猙獰。
    這個噩夢,令人束手無策,謝令鳶只得安撫她:“你家人沒有怨你,他們都疼你的?!?br/>     “哦?”何貴妃含著淚笑起來,那嘴角彎起的弧度十分微妙,說不出是欣慰,抑或諷刺?!肮?,你騙我!我都看見了!他們都在怪我,我沒能抓住陛下的心!我沒本事帶累了家族!”
    .
    “……”謝令鳶愁腸百結(jié)。
    何貴妃深陷噩夢之中,要怎么才能把她帶回去?
    ——“美夢讓人圓滿升天,欲解救人,就得讓其認(rèn)清并面對現(xiàn)實(shí);那噩夢呢?”她耳邊,酈清悟的聲音響起,如金玉敲擊,是循循善誘的考問。
    謝令鳶轉(zhuǎn)頭,望入他的眼中,深潭碧波一樣的眸子撩動著,她的靈臺仿佛被一點(diǎn)點(diǎn)照亮,循著猜測:“……應(yīng)該是,給她美好的愿景,讓她得到安寧,不至于驚懼而死?”
    看到他微微勾起的笑容,謝令鳶知道自己想對了。
    “那你能再把她引入我的識海,我來給她織夢嗎?”
    “不行?!贬B清悟斷然否決,看她不解地面露失望之色,解釋道:“一來何韻致的自我意識很強(qiáng),二來她現(xiàn)在已近瘋癲,會在你的識海里沖撞,造成你自己心神紊亂。”
    感覺何貴妃似乎比錢昭儀要棘手得多,謝令鳶心中一沉,“那沒別的辦法了?”
    “還是有辦法……”酈清悟瞥了她一眼,謝令鳶竟然在他的態(tài)度中,看到了一絲停滯。他說:“你我易容,扮成其中的人,與她一起創(chuàng)造、延續(xù)這個夢境,試圖改變它?!?br/>     “好主意!”謝令鳶眼前一亮,擊掌贊嘆三聲,誠懇地看著他:“……然而我并不會在夢境中易容。只能靠你了?!?br/>     “……”酈清悟隱隱覺得,自己這個辦法的提出,就是挖了個坑自己跳了。
    .
    二人正商議著如何將何貴妃帶出噩夢,后者呆滯地坐著,頂著凌亂頭發(fā),一會兒數(shù)大殿上的房梁,一會兒喃喃自語。
    她的噩夢,已經(jīng)將她逼得癲狂。族人因她而慘死,親人臨終的怨恨……
    何貴妃的眼角,有淚滴劃過。
    那滴眼淚,讓許盈沫回想起了何貴妃的九星宿命詩。
    【錦衣華服生端嚴(yán),鐘鳴鼎食繞身前。處事有規(guī)行有矩,韻致八方輔九天?!?br/>     錦衣華服,鐘鳴鼎食,這點(diǎn)誠然不假。
    但是循規(guī)蹈矩……
    算了吧還是,何貴妃盯皇后的位置,儼然不把中宮放在眼里,赤-裸裸的挑釁,這分明是【天相星君】落陷的表現(xiàn)啊。
    ……等等!
    謝令鳶猛然靈臺清明。
    何貴妃不是想當(dāng)皇后么?不是怕無子失寵么?不是怕被家族在背后罵她沒用么?
    ——那就讓她做上皇后,家族榮寵無限,不就可以安寧了?
    ****
    半柱香的時(shí)辰后,蕭懷瑾一身常服,走入重華殿。
    謝令鳶知道他是酈清悟所扮,配合地跪下,無比諂媚道:“臣妾叩見陛下!”
    何貴妃怔怔望著“蕭懷瑾”,眼淚簌簌而落?!笆拺谚钡坏刈呱锨埃瑢钨F妃道:“愛妃受委屈了,朕已經(jīng)查明實(shí)情,將曹皇后廢黜,明日就冊封你為皇后。”
    他還演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何貴妃怔忪望他,忽然嚎啕大哭:“陛下,您總算體諒臣妾了!”
    “蕭懷瑾”嘆氣:“是朕的錯?!?br/>     他的嘆息聲一轉(zhuǎn)三嘆,愁腸百結(jié),千恨萬緒,帶著無盡的悔意,和發(fā)自肺腑的懺悔。
    何貴妃拭著淚道:“陛下明察……嗚嗚……”
    隨著“蕭懷瑾”的出現(xiàn),何貴妃的夢境很快被推動,開始繼續(xù)行進(jìn)。
    -------
    祥云繚繞,云霞漫天,一曲彩鳳朝陽吹落人間。
    眼前高低躍起巍峨宮殿,在遠(yuǎn)處的天際連成一線,如同連綿起伏的山巒。
    而正中的南郊祭天地壇上,百官著祭服,頭戴通天冠,太常寺正奏響祭樂,尺八與鐘磬合聲相鳴,音籟莊嚴(yán)繚繞。
    此乃祭天大典。
    “蕭懷瑾”頭戴十二色冕旒,著十二章紋袞服,站在高高的白玉殿階上。何貴妃,不,應(yīng)該是何皇后了,她穿著藍(lán)色翟衣,手執(zhí)芴板,正并肩站在皇帝身邊,陪同祭天。
    她一身交領(lǐng)翟衣,氣宇端莊高華,站在九重宮闕上,母儀天下。
    .
    謝令鳶心想,給她引導(dǎo)了這個夢境,何皇后總該不會再做噩夢了吧?
    她等著何韻致心滿意足,趕快從噩夢中脫身,蘇醒過來。
    祭天結(jié)束后,何韻致回了皇宮。
    坤儀殿里,原先曹皇后的東西已被清空。宮女服侍何皇后換下翟衣,換上霞色對襟常服,何皇后落座,顏光稟告道:“娘娘,您心心念念要見的何大人,已經(jīng)在殿外等您了!”
    外臣不得入后宮,但有何太后先例,何家人畢竟是例外。
    何皇后急切地起身。
    殿外,酈清悟扮成的“何道庚”走進(jìn)門來,就要向何韻致見禮。何皇后趕緊要去扶他:“父親不需多禮,女兒看到您安然無恙,何家沒有受累,這顆心才放下了?!?br/>     說著,便擦了擦眼淚?!昂蔚栏睖睾偷貒@了口氣:“……好孩子,何家好好的,陛下剛剛又晉封你爺爺為魯國公。你已為皇后,沒人威脅得了你?!?br/>     他的表情溫和慈祥,如神父看著懺悔的孩子,又如長輩臨終回光返照的慈愛,讓何皇后鼻子一酸。
    宮人捧上新茶,何皇后呷了一口,眉頭緊蹙,幽幽嘆息一聲。
    “爹爹有所不知,女兒雖貴為皇后,卻是眾矢之的。謝德妃頗受恩寵,鄭麗妃艷冠后宮,她們都是勁敵,女兒日夜輾轉(zhuǎn)難眠,生怕她們下絆子使什么陰招……她們?nèi)舯任蚁壬聝鹤?,可怎生是好啊!?br/>     .
    謝令鳶聽得醉了,何韻致啊,你都當(dāng)皇后了,居然還在擔(dān)憂?
    這樣美夢都能被她做成噩夢?
    ……那趕緊讓她生個兒子吧。
    創(chuàng)造夢境比較容易,下一幕,巍峨的坤儀殿,“太醫(yī)”提著醫(yī)箱,走入大殿中,跪在何皇后面前診脈,淡聲道:“恭喜娘娘,您有喜了!”
    他的動作穩(wěn)重、神色忠誠、語氣肯定,給人無比信念。
    何韻致驚喜地倒吸一口氣,“真的?”
    “太醫(yī)”溫聲道:“真的?!?br/>     何韻致幸福微笑著,撫摸自己的小腹,這夢里,肚子就真的一點(diǎn)點(diǎn)大了起來。
    四周宮女跪下,喜氣洋洋道:“恭喜娘娘,為陛下延續(xù)龍脈!”
    .
    坤儀殿光線暖融,何皇后的心情,也熠熠生輝。
    恰在此刻,有宮人來稟道:“娘娘,不好了,仙居殿的白昭容,也有孕了!”
    “啪”一聲,何皇后拿茶盞的手一抖,茶碗翻倒在案上,滾熱茶水灑了滿桌。
    她渾然無覺,蹙起眉頭,心急如焚地站起來,不安地忖度:“白昭容在陛下心中,可是不一般,若她誕下的是皇子,而我生的是女兒,可怎生是好!”
    她越想越焦慮,懷孕的喜色都變成了憂色。宮人端上血燕窩,她雙目失神地推開。
    .
    謝令鳶看得又醉了,何韻致都懷上了龍種,夢里還在擔(dān)心?
    她愁得扶住了腦袋,悄聲對酈清悟說:“咳咳……咱們快讓她把皇子生下來吧?!?br/>     “怎么生?”酈清悟看她,破天荒的迷茫。
    謝令鳶嘴角抽搐了片刻:“這樣,你扮穩(wěn)婆,告訴她,生的是大胖小子,表情喜色一點(diǎn)。”
    “……”酈清悟感到心中好像壓了一塊奇異的石頭,堵著。
    .
    于是,時(shí)光如白駒過隙,眨眼間,何皇后臨盆了。
    四周宮人手忙腳亂,何韻致躺在榻上痛不欲生?!胺€(wěn)婆”站在榻前,驚喜道:“恭喜娘娘,是個白胖皇子!”
    她表情喜色,眼中發(fā)光,好像民婦看到了十萬兩黃金置于面前,讓何韻致也跟著喜悅起來。
    “太好了,嫡長子……”何韻致長舒一口氣,暈了過去。
    .
    謝令鳶心想,貴妃娘娘啊,您這總算是功德圓滿了吧?
    心中安寧了,該醒來了吧?
    然而,四周依然是夢境。
    時(shí)光荏苒,林花謝了春紅,芳草萋萋又復(fù)春。
    當(dāng)宮中的臘梅第三次盛放時(shí),何皇后的嫡長子已經(jīng)滿三歲了。
    坤儀殿里,一片祥和。
    何皇后坐在鳳座上,奶娘將“大皇子”抱到她面前,何韻致微笑著逗了逗他。隨即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愁眉不展。
    “大皇子”仰起頭:“母后怎生如此憂愁?”
    他聲音軟黏,眼中童真,是個孝順乖巧的好兒子。
    何皇后幽幽地嘆息一聲:“唉,我的兒,可嘆你生在了這重重宮闈里,哪怕是嫡長子又怎樣,若不能坐上皇位,你這身份,擺在面前的,只有死路啊。”
    .
    謝令鳶旁觀:“……”
    何皇后,你的兒子都是嫡長子了,如此尊貴,你居然還在擔(dān)憂,讓那些庶出的兒子怎么活啊?
    顯然酈清悟也是這樣想的,他長長地嘆息一聲,奈何只有三歲,個子還不及謝令鳶的小腿高,只有費(fèi)事地仰起小臉,安慰道:“母后不必憂愁,那些都是庶出的弟弟?!?br/>     何貴妃摸了摸“大皇子”的腦袋,繼續(xù)憂傷惆悵:“那些庶出的皇子,倘若沒有當(dāng)上帝王,不過就是一塊封地,當(dāng)個閑散王爺罷了,卻也是福份??晌业膬鹤?,是嫡長子??!”
    她苦嘆人生,愁腸滿腹,忽然目中精光一閃:“本宮聽聞,白昭容那里,二皇子昨夜又犯病了?!?br/>     何韻致身后,顏光面有喜色道:“娘娘好計(jì)策,叫人在二皇子出生時(shí)拿煙熏,如此得了哮喘,二皇子這算是跟那個位子,無緣啦!”
    聞言,何皇后嘴角微微一勾,慵懶地呷了口茶:“謝德妃已經(jīng)九個月了吧,看得出是男是女嗎?”
    “陛下和太后吩咐著,說不得張揚(yáng)出去。但太醫(yī)說,興許是個皇子。”
    何貴妃臉色驟然一變,手撫上胸口:“德妃她雖不爭,卻身負(fù)祥瑞之名,若生下皇子,這可怎生是好?。 ?br/>     .
    見她生了嫡長子,還在擔(dān)憂這個,宮斗那個,謝令鳶簡直跪了。
    ——何皇后,能不能不要把我當(dāng)假想敵啊?
    美夢真的被她做成噩夢了!
    *****
    何貴妃的夢境一路起伏跌宕,謝令鳶和酈清悟雙雙敗退而歸。
    ——看來當(dāng)皇后,還不夠一勞永逸。
    “不然,讓她和蕭懷瑾一夫一妻吧,然后蕭懷瑾大權(quán)在握,這樣,何貴妃也不用擔(dān)心皇帝被太后廢了之類。”謝令鳶瞄了一眼酈清悟,見他頷首,似乎有點(diǎn)幽幽的。
    謝令鳶心里泛起了嘀咕,他先后客串了皇帝、貴妃爹、太醫(yī)、穩(wěn)婆、貴妃兒子……演得都挺逼真的,出了戲后還這么淡然,都不尷尬的嗎?難道他是個尷尬免疫體?
    影帝,金嘰獎的影帝,非你莫屬??!
    謝令鳶輕咳一聲,兩人達(dá)成共識,再度進(jìn)入了何貴妃的夢境里作妖。
    ------
    祥云繚繞,云霞漫天,一曲彩鳳朝陽吹落人間。
    高低涌現(xiàn)的巍峨宮殿群落中,一處大殿背靠藍(lán)天,上書三個大字:
    含元殿。
    殿堂開闊,百官左右朝列。
    “蕭懷瑾”頭戴十二旒冕冠,穿玄色朝服,整個人流露出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他正雄才大略地坐在朝堂上,神色端肅嚴(yán)謹(jǐn),臉上仿佛寫滿了“盛世明君”四個大字。
    在他面前,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朝臣們噤若寒蟬,畢恭畢敬,流露出對天子的愛戴。
    ——千古一帝,蕭懷瑾!
    .
    謝令鳶心中大喜,果然這氣派,酈清悟演得還是很像的,換成真正的蕭懷瑾,就不知道什么效果了。
    含元殿前鋪著紅色長絨毯的玉階上,何韻致一身紅色對襟雙鳳大衫,衣擺在地上長長拖曳。
    她走上九十九層高階,款款步入大殿內(nèi),走到蕭懷瑾的身邊落座,俯視前方。
    龍座下,是朝臣俯首:“臣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br/>     雄才大略、千古一帝的蕭懷瑾,頂天立地地站起來,身高八尺,有凌云之勢。他抽出開國利刃山海滅,重重插在面前的龍案上,劍身閃著劃破古今千載的寒光!
    蕭懷瑾的聲音,在大典內(nèi)威嚴(yán)回蕩:“朕今日,冊封何氏為皇后。從今往后,后宮其他妃嬪,一律遣散出宮?!?br/>     .
    謝令鳶看著何韻致高居上座,端嚴(yán)高華的神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心想,這下你總該不必害怕了吧,我的貴妃娘娘?所有威脅,可都被我們清除了啊。
    如此一夫一妻的恩愛好夢,只等著何韻致蘇醒了。
    .
    然而,下一瞬,畫面又忽然變——
    謝令鳶一頭霧水地,站在了坤儀殿里。
    坤儀殿中。
    何韻致坐在殿內(nèi)鳳座上,幽幽地嘆息一聲:
    “聽說,昨夜陛下在紫宸殿批閱奏章,御前伺候的那個女官,作了一首詩給他,帝心甚悅?”
    她的面前,顏光公公跪著,咬牙切齒道:“娘娘,可不是!那個女官出身豫章謝氏,叫謝令祺,這馬屁功夫,真是一絕,歌頌陛下是古往今來第一明君!”
    “奴婢至今還記得呢,哎喲,牙都酸死了?!鳖伖忸D了頓,將那首詩倒背如流:
    “陽春開物象,人間呈堯蓂。
    千秋拜冕旒,萬使?fàn)幊I。
    祥云耀鳳池,金龍熠彤庭。
    霈澤君王意,韶樂萬世興。”
    何韻致一窒,緊張地問道:“陛下如何說?”
    “這是將陛下比作堯舜啊,陛下?lián)嵴拼笮?,說,作得好,謝氏提拔到延英殿,掌筆墨!娘娘……這可是天天近身伺候的活路呢?!?br/>     何皇后將手在案幾上重重一拍,茶水都泛起了漣漪:“賤人!你仔細(xì)盯緊了她,可不能叫她亂來!”
    .
    旁觀的謝令鳶:“……”
    她看著何皇后憤怒憂心的模樣,徹底跪了。
    ——這是逼著她把后宮所有宮女都換成太監(jiān)?
    也不行,萬一何韻致?lián)鷳n皇帝搞基怎么辦,擔(dān)憂皇帝早死沒生下兒子怎么辦?
    反正無論如何,何韻致總能找到擔(dān)憂的地方。
    無論引導(dǎo)她做什么美夢,她內(nèi)心的不安全感,都會把這個美夢變成噩夢。
    好像走入了一個死胡同,入夢前,酈清悟還說不能大意,識海是因人而異的,結(jié)果就一語成讖,波折重重。
    “不妨想想,她為何總是會將美夢做成噩夢的緣由?!庇暗巯铝藨?,若有所思道。
    謝令鳶也被何貴妃傳染,幽幽地嘆息了一聲。
    為何,夢境有美好的開端,她卻總是會陷入擔(dān)憂、恐懼?
    或許是因?yàn)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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