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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或許是因為——
    何貴妃把自身的成敗、榮辱,都拴在了一個男人身上?
    她總是在擔心蕭懷瑾棄她而去,讓她失了榮華恩寵,失了地位權勢。
    人可以掌控自己,卻無力去掌控別人。
    作為古代男權社會里的女人,難免容易生活在憂愁中,擔憂失寵、擔憂子嗣。其實她在潛意識里,根植了恐懼吧?
    所以,想要讓她真正擺脫夢魘,唯有讓她內(nèi)心得到真正的祥和寧靜。
    二人退出了何貴妃的夢境,讓何貴妃自己在噩夢里先玩著。酈清悟微微闔目,憑著感覺,往空曠流動的地方走去,“唯有探知她記憶,才能知道解救她的辦法。”
    他先時進入何貴妃識海時,并沒有立即看對方記憶,因為記憶乃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他不喜歡被人窺探,也就不會去窺探別人。
    但眼下,何貴妃總將自己逼入死胡同,二人不能在她識海里繼續(xù)耽擱下去了。
    ****
    他們走入識海中混沌的意識區(qū),有很多聲音,縈繞在四周,有男有女,粗啞的,低沉的,高亢的,溫和的——
    “你是爺爺?shù)暮脤O女,你是最好的,不能被人家比下去了。”
    “可惜了,韻致生而為女人,否則,定能成就一番事業(yè)。”
    “不過若能當上皇后,那便是極致的輝煌了。女人的榮耀,莫過于此!”
    .
    穿過這一片高低起伏的雜音,他們眼前,是端莊氣派的高門華第。
    汝寧侯府。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看過虢國公府,但站在汝寧侯府時,卻只能感到更為肅穆,讓人不由自主屏氣凝神,生怕言行不端。
    酈清悟說,先帝朝以前,何家還只是封了廣定伯,后來何太后入宮,何氏一門受寵信,勢力逐漸擴張,才晉封汝寧侯。
    .
    時逢冬日,萬里銀裝裹素,府邸上的寒梅點點綻放。
    在院子里轉悠,謝令鳶左右環(huán)顧。
    花園里,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姑娘,生得眉目韻致,正坐在秋千上,攏著雪狐毛氅。看她輪廓,便知是小時候的何貴妃。
    這時有大丫鬟來喚她,她不太情愿地從秋千上跳下來,被下仆簇擁著,走回屋里。是她的女西席來了。可這數(shù)九嚴寒天,似乎是年節(jié)前后,連宮里皇子的課業(yè)都放了,何韻致竟然還要雷打不動地進習,實在是太嚴厲了點。
    .
    待到日上中天,西席先生布置了功課,暫時離開了屋子,何韻致就扔了筆,溜出屋子去了。她轉了幾個院子,最后推開了一間房門。
    屋中地龍燒得暖熱,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和幾個中年男子正在商議正事,其中就有何道亨。看來應該是汝寧侯何汝岱和他的兒子侄兒們。
    謝令鳶環(huán)視四周,這屋子像是書房,墻上掛著羊皮輿圖,寬大的桌案上,有筆架鎮(zhèn)紙,兩個下人守在門口處。這樣的場合,女子多是不被允許入內(nèi)的,何韻致卻敢推門進去,可見在家中極受重視,膽子不小。
    他們談論的是朝廷的事,謝令鳶聽不懂,只隱隱察覺,何家與蘭溪派是對立的,和桂黨關系不遠不近,比較曖昧。何韻致進門后說了什么,她父親撫掌大笑起來,摸了摸她的頭。
    “韻致,到爺爺這里來坐。”何汝岱朝她招手,何韻致走過去坐下,何汝岱撫著胡子說:“你姑母是德妃,將來大皇子繼位了,爺爺讓你入宮做皇后怎么樣?”
    何韻致沒有立即回答好或不好,想了一會兒仰頭問:“做皇后有什么好?”
    她隨母親入宮參加宮宴時,見過姑姑和酈貴妃主持宮宴,接見命婦拜賀。當了皇后,也就不過如此吧?
    可是爺爺伯父他們,天天談論的都是國計民生、天下社稷,怎么看都比皇后管的多。
    .
    伯父何道亨大笑起來:“看看你的姑姑,她如今是德妃,都可以庇佑我們何家,為陛下寵信,飛黃騰達。倘若你當了皇后,更可以保何家長盛不衰了!”
    似乎是被這個理由說動了,何韻致看了自己穿的雪狐毛氅,內(nèi)里的蜀錦刺繡,點點頭:“好,那我就當皇后吧。”
    .
    謝令鳶聽得心中一顫,何韻致這話說得,怎么和首富說“定一個小目標,先賺他一個億”一樣輕描淡寫的?
    ------
    書房談話散了后,何韻致被她母親拎回院子里,何夫人訓斥道:“又不肯聽先生的話了?人家曹府上的大姐兒,曹姝月,都已經(jīng)能把前朝詩集倒背如流了。你可不能比不過人家。”
    何韻致垂下眼簾,微微嘟起嘴,看得人想戳一指頭。大丫鬟端上她最愛吃的棗泥糕,何夫人問道:“你大伯和爺爺,又給你說什么事了。”
    “他們說讓我當皇后。”
    何汝岱與何道亨,從來不會說空話。何夫人愣了片刻,長嘆一聲:“我是婦道人家,你的事兒我說了也不算什么。難怪他們給你換了功課,唉。”
    何韻致吃了一口棗泥糕,細嚼慢咽,直到咽下,才開口問:“母親,當皇后不好嗎?”
    何夫人矛盾著,眉頭擰起來:“也好,也不好。但哪有那么簡單,你記得,人走得越高,摔得越重!”
    何韻致睜大了眼睛,隨即想通了似的,點點頭:“沒錯。”
    “你是聰明的。”何夫人把她帶到懷里,教道:“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咸泰十五年,出了樁太子巫蠱案,廢了太子和宋皇后,連帶宋皇后身后的宋氏,都未能幸免,幾百年的鐘鳴鼎食之家,與太-祖有袍澤之誼,說倒就倒。”
    何夫人說著,牽起何韻致的手,給她指外面來來往往的丫鬟雜役:“至今宋家還有個嫡脈,在宮里成了公公呢。天之驕子,也得淪落成外面這些下等人。”
    何韻致臉上現(xiàn)出驚恐之色:“那……我姑姑倘若獲罪,會不會也連累何家?”
    何夫人點點頭:“會的。”
    “如果被連累了,我們何家會被滿門抄斬,或者充入掖庭嗎?”
    “會的。”
    見何韻致害怕地縮了縮脖子,何夫人又寬慰道:“但是你姑姑很聰明,她入宮十余年了都沒事兒,何家也是因為她,才能發(fā)達起來。”
    -----
    母女的談話漸趨模糊。
    入了夜,何韻致的房間燃著一盞小燈,她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的,卻是失眠了。
    如果獲罪,就會變成下等人,從被人伺候的,變成伺候別人的……
    何韻致輾轉反側。
    .
    謝令鳶感覺,自從何汝岱說了那番話后,何韻致的生活,就開始改變。
    她除了明面上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還被教著察言觀色,教著各種治人的手段。
    何韻致不喜歡學這些,爺爺便時不時給她講那些宮斗失敗的家族,個個不得善終,以警醒她不得松懈。
    流放的、為奴的、腰斬的、連坐滿門的……頂好頂好的那種結局,也是從富貴巔峰一朝淪落庶民,死氣沉沉,沒了光環(huán)加身,破落戶兒。
    還有落井下石的人,要來踩上一腳,讓你永世也翻不得身才好。連奴才都要來輕賤你……
    何韻致便只好去學。
    .
    春去春來,時光荏苒。
    景祐九年是個慘痛的光景,何府也是一片愁云慘淡,在這一年,何德妃收養(yǎng)的大皇子被毒死了。何道亨從邊關連上三封奏折,懇請皇帝徹查此事。
    何府上下,一邊傷感哀痛著,一邊討論如何趁機逼死酈貴妃,幫何德妃贏得后宮爭斗。
    “倘若謀害皇嗣一事,罪名坐實,陛下也保不得酈貴妃了。”
    “正月剛發(fā)生了雞鹿塞之變,蘭黨現(xiàn)在跟孫子似的,又有酈貴妃毒死大皇子這件事,他們就算想保,也沒有能力發(fā)聲,這是讓貴妃死最好的時機。”
    何韻致旁聽著,竟然全都聽懂了。
    何家的計劃,是逼二皇子廢為庶人,或者出宮修行,他們再動手腳弄死二皇子。總之爭儲這些年,哪怕大皇子已死,二皇子也決不能繼位。
    當然他們還未來得及上書施壓,就得了消息,宮中忽然起了大火,二皇子一夜間葬身火海。
    何家也疑心過,派宮中的內(nèi)線打探,都說是死了,尸體搬出來的時候,燒得焦黑,蜷縮著,看起來怪可憐的。
    何德妃又收養(yǎng)了三皇子,已經(jīng)沒有任何妃嬪,能動搖得了她的地位,至此,何家終于是放心了。
    .
    這段回憶,謝令鳶瞟了酈清悟一眼,他的神色不復往日的平靜,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有點傷感和復雜,似乎心里竭力壓著了。
    轉眼到了景祐十一年,何韻致十歲大了,已經(jīng)出落得亭亭玉立,何夫人帶她去參加京城其他府上辦的宴會,她總能一枝獨秀,人人都知道這是何家的小姐,紛紛贊許她。
    坦然受著別家小姐的尊敬艷羨,何韻致已經(jīng)心安理得。她比別人好才是應該的,別人若不敬畏她,就是她們的錯。
    .
    回到府上,她還會旁聽祖父大伯他們的軍國大事,因為她將來是要送入宮中做皇后的,所以何家在政治大事上,并不瞞她,甚至偶爾還要考問她。
    “陛下已是大漸之際,等不得多少時日了,韻致,你說說,日后你姑姑當了太后,對我們何家威脅最大的,是誰?”
    何韻致想了想:“是奉國公,云中韋氏。他們權勢太盛,諸臣無人出其右。”
    何汝岱欣慰地一笑,臉上的褶皺都仿佛盛開起來。
    “若不盡快打壓韋氏,日后三皇子登基,少不得要被承恩郡公左右。你說說,要怎么才能除掉韋氏?”
    這次何韻致想了很久,犯難地搖了搖頭。
    她畢竟還是太小了。
    何汝岱就耐心教她:“宮中已經(jīng)查出了毒死大皇子的真兇,不是酈貴妃,也不是孫淑妃,而是韋昭儀——韋晴嵐。”
    這罪名來得突如其然,何韻致明白。她自然地反駁道:“可是,只給韋昭儀安一個毒死大皇子的罪名,怎么能把韋家掀翻?最多是韋昭儀謀害皇嗣之罪,伏誅罷了。”
    大伯何道亨聽了,也十分高興她的敏銳:“果然我的侄女非池中之物。你姑姑還是心慈手軟了點。大伯問你,景祐九年,雞鹿塞之變,北方失守后,韋家的公子,是不是帶著家兵,輕而易舉的,打退了西魏,替朝廷收回了朔方城?”
    .
    一股麻意如蛇行般竄上,何韻致瞬間手腳冰涼。
    謝令鳶也感到周圍都涼了幾分。她覺得呼吸一窒,如泥流漩渦一般的沉重,絞得她邁不開步伐,甚至難以呼吸。
    她在……親眼看到,一個小女孩,在參與陰謀中成長。
    .
    何韻致睜大眼睛,怔怔問道:“所以,你們是打算,讓韋家背負通敵叛國,或者意圖不軌的罪名嗎?”
    她面露不忍,身形也搖搖欲墜。
    何汝岱嚴肅道:“韻致,你別覺得不忍心。政治便是如此,你以后入了宮,天天都是這樣的日子,稍有不慎,何家也會被人這樣計算。”
    何韻致眼睛里,涌出來眼淚,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的叔父長輩。
    “無論韋家是否無辜,陛下已對他們生了忌憚。為免幼主登基,主弱臣強,韋家是必定要亡的。先帝把這個使命,交給何家,是對你姑姑的信任,也是對我們何家的信任。”
    “太可怕了。”何韻致張了張嘴,半晌,只說了這四個字。
    .
    那是黯淡的一夜,何汝岱從京外調(diào)了兩千輕騎兵,圍住奉國公府邸,喊殺聲震天。
    月色被烏云遮蔽,何家的院子里,孤燈在夜中煢煢孑立的亮著,冷寂的幽光在黑夜里迎風飄搖。
    何韻致推開門,站在涼廊上,看著院子里進進出出,她看到自己的身影,被微弱的火光投射在地面上,拉得很長,很長。
    就好像一夕之間,就長大了,那樣的身影。
    她知道,韋家是從“太子巫蠱案”后興起來的鼎盛家族,再沒誰能越得過他們?nèi)ァ?br/>     如今卻仿佛能聽到他們垂死的哀嚎。
    .
    景祐十一年七月,韋氏伏誅,沒有反抗,沒有預想中的起兵。
    八月,韋家所有行過冠禮的男子,一律判了腰斬棄市。
    何韻致沒去看,閨閣小姐,不能看這些見血的東西,爺爺不叫她去,怕沖撞了她。
    但她聽說了,腰斬的人,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會在地上掙扎很久,會痛苦難當,看著自己的血慢慢流干,在絕望中死去。
    她一邊聽人形容,一邊用帕子捂著胸口——幸好被腰斬的不是何家,幸好姑姑在宮斗中坐穩(wěn)了地位。
    .
    景祐十一年十月,天子駕崩,三皇子蕭懷瑾即位,何容琛垂簾聽政。
    一時間,何家風頭無倆,成為了接替韋家的新起勛貴,炙手可熱。這一切,全是拜何容琛所賜。
    宮廷,權謀,是柄雙刃利劍。
    可以憑著它斬荊棘,登云階,走上巔峰。
    也會因它,而被人踏破頭顱,流干鮮血,屈辱跪地。
    ------
    何家早些年因宮中、朝中斗爭,而一直緊懸著的一口氣,終于隨之松懈下來。天空都晴朗了幾分,這大抵是何家這些年,最好的歲月了。
    汝寧侯府里,何韻致正跟著母親一起,看皮影戲。母女二人面容上都帶著難得暢快的笑意。
    謝令鳶聽著那熟悉旋律,之前和北燕的國宴上聽過,正是那出紅遍了大江南北的《半生人》——“夢中茶霧舊黃昏,終是十年心曲十年燈;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煙雨半生人。”
    回到院子里,何韻致對大丫鬟講了皮影戲的故事。
    “真好啊。”末了,她忽然感慨了一句。
    那樣糾葛天上人間的情意,那樣此生相待的決然。你愛的人也愛你,一生一世一雙人,唯此所愿耳。
    可是,這樣的美好,永遠不會發(fā)生在她的身上。
    因為她是要入宮做皇后的人。她必須看著自己的夫君娶很多妾室,必須大度接納,否則就是善妒,不配為主母,不配為后。
    .
    是夜,何韻致悄悄關上門,把燭臺拿到里間床榻邊,提筆在紙上寫字。
    謝令鳶湊過去瞄了一眼,這一眼就覺得眼睛好辣——這大概是,同人作品?何韻致竟然在寫話本!還是寫的《半生人》的續(xù)集!
    里面男女主人公沒有死,而是相愛相殺,相愛相殺,相愛相殺……
    謝令鳶捂著眼,這真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本以為何貴妃如此端莊大方,應該是不屑這些不入流的市井玩意兒,沒想到,她竟然有寫話本的愛好。
    轉念又一想,興許何貴妃只是將不合身份的喜好,都深埋于心——因為有辱她高門華第的出身,所以哪怕喜歡,也不敢告訴任何人。
    .
    隨著何容琛垂簾聽政,何家迎來了前所未有的輝煌,然而,何韻致的回憶里,并沒有歡聲笑語,而是更多的嘆氣連連,甚至是指責議論。
    她聽到大伯搖頭嘆氣:“你姑姑入宮這些年,何家哪次不是鼎立相助?她忘恩負義。”
    何汝岱負手,在屋子里踱了幾步,“枉我疼愛了她那么多年……她卻只想著和那個太監(jiān)專權,不給何家謀取利益……韻致,你當了皇后,可不能像你姑姑那樣。”
    何韻致看著他們焦躁走動,心想,她和姑姑有什么區(qū)別呢?
    她們未出閣前,都是家中寶貝著的女兒,可是姑姑入宮了,和家里人離心了,連累家里人了,就會被他們議論、責怨。
    這真可怕。
    被親人埋怨沒有用,真可怕。
    在杯弓蛇影、爾虞我詐中掙扎,生怕帶累家族一朝隕滅,這樣活著,真可怕。
    終于熬出頭,踩著萬骨枯,走上了高位……卻被自己的親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真可怕!
    .
    長睫毛遮蔽了她眼中的猶疑,半晌,何韻致抬起頭,鼓起勇氣道:
    “我不想當皇后了。”
    仿若一道驚雷,何汝岱與何道亨齊齊回頭,震驚問道:“韻致怎的忽然說這個?為什么不想當皇后?你這么優(yōu)秀,若不做皇后,還有什么配得上你?”
    何韻致垂下眼簾,胡亂說道:“因為我想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不想夫君納妾。陛下有很多妃嬪的……我不想!”
    最后三個字,她是喊出來的。
    何汝岱聽了便大笑起來:“我的傻孩子,功成名就的男人,哪有不納妾的?大家族都是這樣的,更何況皇宮里?你想一生一世一雙人,那是被話本亂了心神,除非你嫁個沒錢沒勢力納妾的人!”
    他說著,揮揮手,吩咐外面道:“小姐在府里悶著,總該出去散散心,明日就帶小姐,去長安城外轉轉。”
    何韻致難得出府邸,聞言,心中的沉悶壓抑,也被沖散了些許。
    .
    翌日,馬車篤篤地走出了長安城,卻沒有帶她去看東西市繁華,而是一路長驅出城,走過亂糟糟的市井,走去了日頭烤炙下的田地。
    何韻致在顛簸中掀開車簾,看著那些市井間卑微諂笑的仆役,看著田地間揮汗勞作的農(nóng)民,耳邊是爺爺沉穩(wěn)的聲音:
    “韻致啊,你看,他們就是你想象中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沒有妾室,只有夫妻相依為命。”
    “美好嗎?然而他們貧賤。”
    “你能過這樣的日子嗎?冬日沒有地龍取暖,夏日沒有冰鎮(zhèn)荔枝,只能穿著粗麻衣服,日日在暴曬下勞作……”
    .
    何韻致的手發(fā)著抖,這就是下等人的日子,庶民的日子。
    苦、累、貧窮、絕望……
    她放下車簾,她不敢再聽,她捂住了耳朵。
    回憶至此,何汝岱的聲音也隨之戛然而止。
    ---
    謝令鳶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長長嘆了口氣,拉了拉袖子。酈清悟會意,溫聲問道:“走么?”
    于是穿越那片音障,那像咒語一樣充斥耳邊的叮嚀,二人走出了何韻致的回憶。
    五歲的女孩,從小背負了家族榮辱的使命長大。家族為了磨練她的心性,讓她參與了政治斗爭的殘酷,也讓她看到了沒有愛情的枯萎與絕望。
    ——何韻致不會有美夢,因為她眾星捧月的人生,沒有遺憾。
    可是她深埋于內(nèi)心的不安,卻再也難以撫平。
    .
    謝令鳶微微嘆息著。“錦衣華服生端嚴,鐘鳴鼎食繞身前。處事有規(guī)行有矩,韻致八方輔九天。”
    “你在念什么?”酈清悟聽了她喃喃自語,是一首打油詩,奇道。
    謝令鳶總不能說這是何貴妃的宿命,只好扯:“這是謎面,何貴妃的謎底,就從這里找尋。”
    酈清悟回味了一番,忽然浮現(xiàn)一個淡淡的微笑:“韻致八方輔九天,你想過這句意味著什么嗎?”
    他眼中微微閃過波瀾,謝令鳶又想了這句話,隨即會意——
    韻致,八方,輔九天。
    何貴妃生來背負的使命,就是把自己的人生,乃至家族,寄托在皇帝身上。
    既然這樣會擔憂,那么假如只靠自己呢?
    ——成與敗,都不再是夫君給予,而是自己事在人為!
    回望,酈清悟的微笑化入春風,有著解謎后的欣然,那一刻,二人心照不宣。
    重新,回去何貴妃的夢境!
    *****
    祥云繚繞,云霞漫天,一曲彩鳳朝陽吹落人間。
    高低涌現(xiàn)的巍峨宮殿群落,倒影訴說著漫長的宮闈寂寞。
    何皇后的夢里,正在上演宮斗戲碼,政斗、黨爭一起紛至沓來……
    .
    再次在坤儀殿里,看到警惕疑心的何皇后,謝令鳶清了清嗓子,福身一拜:
    “拜見何監(jiān)國!”
    何韻致手在袖子里攥著,看見德妃,正要習慣性壓制她,聞言卻怔住了。
    “誒?”
    “監(jiān)國大人,政事堂還有很多奏章等著您呢,您可不要在后宮逗留太久。”
    “啊?”
    門口踏入一個人影,“蕭懷瑾”此時走入大殿,沉聲道:
    “何韻致智計卓然,天縱英才,朕特拜為監(jiān)國,監(jiān)理朝中政務、百官秩序,并掌相印。從今以后,你不再是皇后,可一展抱負宏圖,朕期待你——歸去鳳池夸!”
    何貴妃驚訝地起身,眼睛中星光點點,不知有無喜悅。她的表情是怔忪的,仿佛聽了什么十分荒謬的事情,滿是不可思議的難以置信。
    半晌,才回過神來一般,跪下茫然道:“謝……謝陛下。”
    -----
    何韻致的夢境,在二人有意的推動下,發(fā)展得很快。
    殿堂開闊,百官左右朝列。
    何韻致穿著紅面藍底的朝服,革帶、敝屣、大綬,流露出不怒自威的端謹之色。她坐在殿階右下首,外面是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朝臣們噤若寒蟬,畢恭畢敬:
    ——“拜見何監(jiān)國!”
    何韻致威儀地“嗯”了一聲:“諸位大人平身。近日,北燕與我晉國和談,狀況如何?今年霜降犯重陽,北方收成必減,邊境要養(yǎng)兵屯田,朝中要趕在明年冬日前修整完畢,以備來年與北夏、西魏的交戰(zhàn)。”
    她問他們政務奏折的處理,從黃河凌汛到長江洪災,從北地蝗災到山東瘟疫……問的條理分明,井然有序。
    .
    謝令鳶旁觀著,被她霸氣所折服,心想,何貴妃還挺上道的嘛。
    也大概是年幼的時候,總是跟在爺爺大伯身邊,聽他們商議政事,聽出了敏感□□?
    她本以為,依何貴妃的性情,會又開始擔憂朝堂政斗國計民生。沒想到,他們防范的一幕沒有發(fā)生,何韻致是喜滋滋地憂國憂民去了,似乎還十分有成就感。
    也是,憂國憂民,總比擔憂家族興衰要舒服得多。
    .
    至此,夢境逐漸不再是灰蒙蒙的色調(diào),天際,有一點微亮的日光,薄薄升起。
    下朝以后,何監(jiān)國被百官簇擁,一邊說著政事,一邊滿面笑容往宮外走去。開闊的宮道上,她腳步邁得開,走在宮道上擲地有聲。
    謝令鳶在夢里,幾步就追了上去,攔在她的面前,笑盈盈道:“何監(jiān)國。”
    何貴妃停住腳步,仿佛不認識她了似的,好半晌才問道:“你是……謝德妃?”
    謝令鳶沒有忽視,何韻致問出這句話時,語調(diào)中油然而生的優(yōu)越感。
    好像她已經(jīng)成了監(jiān)國,而謝令鳶還是個妃子,所以何韻致十分的榮耀。謝令鳶笑了笑,問道:“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這句問話,讓何韻致茫然了片刻,隨即點頭,微微長嘆一聲:“喜歡啊。”喜歡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無論成敗,不再被人指點的感覺。
    ——“所以,我這是在做夢吧?”
    因為意識到了不可能,意識到了這荒謬,何韻致終于明白,方才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遙不可及的夢。
    她的疑問,如同陳述,帶了點輕微的惆悵。
    謝令鳶忍不住想撫平她語氣中的悵然。她拉起何貴妃的手,溫聲道:“沒錯,這是夢。所以,醒來吧。”
    何韻致似乎很不舍得,她搖搖頭:“可我心頭輕松。天從來沒有這么高,日頭從來沒有這樣好,皇宮從來沒有這樣開闊——我的胸中從來沒有這樣暢快。”
    就算是夢,就算有勞累有憂慮,卻也是十分舒服的讓人想待著了。
    謝令鳶誠懇地看著她:“那就醒來——只有醒著,才有可能去實現(xiàn)。如果沉睡,就永遠只有這樣的幻想了。”
    .
    何貴妃怔住,胸口中有熱流一沖一沖。
    她想到小時候,聽說姑姑成為了太后垂簾聽政,心中油然升起的贊嘆、敬畏之情。
    ——好想成為姑姑那樣的人。
    能嗎?
    “可是醒來后,我不是皇后,更不可能是監(jiān)國了。我只是個貴妃,是陛下的妾,一輩子都在宮里,何家的榮辱永遠系在我身上。”
    何韻致目中星光點點,終于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貴妃娘娘,在極樂凈土,你的夢是可以成真的。”謝令鳶笑了笑,卻是何韻致此生沒有見過的寬容,她給何貴妃看了幾幕畫面,那些女子正指點江山,神態(tài)自信,令人神往:
    “你夢到這些,就已經(jīng)向它行進了。極樂凈土的一切,也并不是天然就有的,是有很多和你做過一樣夢境的人,她們一點點斧正人間,才讓世道更為寬敞。”
    何韻致看著德妃的微笑,十里春風迎面拂過,好像天地間都蕩漾了春意。
    她遲疑著,最終點了點頭。
    *****
    重華殿,巳時的陽光灑落一室。
    忽然,殿中此起彼伏驚喜的呼喚聲:“貴妃娘娘醒了,快去通稟陛下!”
    .
    何韻致被宮人從榻上扶著坐起來,頭還暈暈的。她環(huán)顧四周,熟悉的布置,還是她的重華殿,她也沒變成皇后,妃嬪們更沒有被遣散。
    她下意識地尋找起德妃,卻在看了一圈后不見人影。于是脫口問道:“德妃呢?”
    “誒?”貴妃的大宮女蓮風愣住,與公公顏光面面相覷。
    怎么娘娘醒來,就喊起了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的德妃?
    何貴妃也意識到自己問的唐突,她扶了扶腦袋,頭還暈暈的。正閉目養(yǎng)神片刻,忽然聽到殿外唱報:
    “圣人駕到——”
    “皇后駕到——”
    .
    蕭懷瑾和皇后很快入內(nèi),見何貴妃掙扎著要從榻上起身,蕭懷瑾趕緊上前要扶她:“愛妃大病初愈,不必見禮。”
    見何貴妃醒了,曹皇后也算是松了口氣,隨即又覺得心頭壓著。后宮有人施巫蠱邪術,害妃嬪昏倒,她一邊希望她們盡快醒來,一邊又不想何貴妃醒的這樣早。
    她這樣矛盾糾結著,蕭懷瑾已經(jīng)在何貴妃榻前坐下,問道:“朕方才去看了錢昭儀,聽說你也醒了,朕心甚慰。看來其他人也會陸續(xù)醒來,如此便好。”
    何貴妃點頭,望著蕭懷瑾。他劍眉鳳目,膚色白皙,真是極好看的。
    若是往日,他這樣安撫,她一定會很高興。
    也奇了,大概是大夢初醒,所以還有些回味不過吧。
    見何貴妃神色怔忪,蕭懷瑾試了試她的額頭,沒有發(fā)熱,關心問道:“愛妃怎么心神不寧的?”
    “大概是……臣妾昏迷時,做了個挺長的夢,有些恍惚吧。”
    “哦?”蕭懷瑾想著,多跟她說說話,興許能為她提提神,便問道:“夢見誰了?說來朕聽聽。”
    何貴妃恍惚地脫口而出:“德妃。”
    蕭懷瑾:“……”
    怎么了,朕的……愛妃,們?
    ****
    蕭懷瑾的心頭五味雜陳,坐了不多時,見何貴妃顯了疲色,便與皇后離開了。
    何貴妃又在榻上閉目小憩了片刻,喚來宮人稟報情況。原來中了巫蠱昏迷的不止她一人,連太后都昏迷未醒。
    “什么?!”何貴妃聽到這里,猛然睜開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
    她在后宮立足未穩(wěn),全仰仗太后。如今失了姑姑,她的環(huán)境驟然險惡起來!
    這是不是皇后針對她的詭計?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在太后未醒之前,她卻醒了,反而是岌岌可危。
    結盟。
    這二字驟然浮現(xiàn)心頭,何貴妃起身,她的宮女蓮風上前扶她:“娘娘怎的起來了?”
    “快,本宮要去麗正殿。”
    “娘娘您忘了,重華殿正被禁足呢。”
    何貴妃一怔,是了,那一夜問罪后,太后又敲打她,又保她,給她禁足三日。
    她又想起了那只該死的畜生鸚鵡。幸好當初,謝令鳶說過一句“皇后是個賤人就笑的賢后”,讓鸚鵡學了去,否則,那天晚上問罪,她更是不好過了。
    算起來,兩日后便可以解除禁足,在皇后還沒有動作前,她勢必要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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