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禾癱在地上,被冷風吹得一抖,暈頭轉向地睜開了一條眼縫。
這兒已經不是剛才那個鳥不生蛋的山洞了。寬廣的穹隆泛著黯淡的血光,一簇又一簇淡藍色的虛幻光芒在上空飛過,飄忽不定,雜亂無章,詭異中又帶著絲絲的似曾相識感。
簡禾一下子醒了神,倏地坐了起來。
明明是三個人一起掉進來的,玄衣、夜闌雨居然都沒了影,只剩她一個了。
除了頭頂的穹隆散下了些微的藍芒之外,前、后、左、右都是一片黑霧,看不見墻壁、擺飾、家具,恍如置身在了無垠又無星的宇宙中。
好在,她現在坐著的地方是平坦而堅硬的,摸起來就是普通石板的感覺,有點粗糙,有點涼,尚不會有眩暈和失重感。
簡禾拍拍膝蓋,站起身來,仰起頭來,心中琢磨——
這是什么地方?
難道她被送進魔界之門里了?
在頭上飛來飛去的會發光的虛影是什么東西?
系統:“宿主,你已經來到了任務的盡頭,隨便走走吧?!?br/>
那些淡藍色的虛像雖然時上時下,其實一直都在往同一個方向飛去,好像被什么吸引著一樣,簡禾不由自主就隨著它們的方向去了。
路很好走,沒有踢到障礙物。越往前,那些淡藍色的光暈就越密集,不止在頭頂飛來飛去了,甚至擦著簡禾的身畔飛過。其中稍大的一塊甚至穿透過了她的半個身體,這么近的距離,她才看見這淡藍色的光斑并不是均勻的,中間似乎流轉著一絲絲深色的長條……
就在這時,前方一百多米處,這些光暈忽然凝聚成了一束,玄衣背對著她,站在了光束的中間。
終于見到可以信賴的熟人了!
簡禾大松了一口氣,快步跑了上去,喜道:“玄衣,原來你在這里!”
玄衣好似聽不見她說話,一直沒有回過頭來。
心中閃過了一絲不安的疑云,簡禾氣喘吁吁地跑到了他身后,這才發現他自然下垂的手中,執住了一支長簫。
簫身浸滿了粘膩的鮮血,黑霧滋生,正在滴答滴答地流著血。而他的衣裳,也并不是掉進潭水前穿的那套了,而是一件更為厚重、冷硬的戰袍。
不太對勁……簡禾警覺地剎住了腳步,就在站定的那一瞬間,那些淡藍色的光斑匯聚在了她與“玄衣”之間,光芒延展向四周,構成了一個極其真實的世界——
望不見陽光的河谷邊,汲滿了腥味的烈風颯颯地拂動著衣角,橫尸遍野,血流成河。魔族人的尸首正在消散成煙。
眼前的“玄衣”,不論是身高、身形、相貌,都與不久前那個溫柔地將她含在口中保護的玄衣沒有任何不同。可是氣質、眼神卻已大相徑庭,陰戾殘忍,那是真真正正讓人如墜冰窟的噩夢。
一眾部下圍了一圈,正中間的空地上,一個渾身血污的人類少女跪坐在地上,蒼白著臉,仰頭說著什么。夏昊站在她的身后,冷笑一聲,惡劣地用腳碾壓住了少女的肩膀,戲謔地將她踩在了地上!
而一旁的簡禾,卻已經木僵在了原地,萬分震驚。
幻境中的這個少女——就是上一世任務失敗了的她!
而這一幕,就是她被玄衣殺死的前奏!
幻境之中,“玄衣”不為所動,不耐地說了幾句話,薄唇一張一合,簡禾卻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幻境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簡禾眼眶發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呆滯地辯解了些什么,“玄衣”冷笑幾聲,拂袖而去……直到在兵荒馬亂中,暴怒的“玄衣”化做原型,長尾將她橫掃上天,骨肉盡碎為止。
幻象戛然而止,歸于黑暗,連“玄衣”也消失了。
背后重新匯聚起了一束光,簡禾顫抖了一下,慢慢回過頭去。
桃花漫空,落英繽紛,艷麗馥郁到了極致。
“姬鉞白”攬著一個少女的腰,在微微笑著說話,姿態如情人輕喃,親密萬分——若是忽略他右手的那柄穿透了少女心臟的絳儀的話。
簡禾晃了晃。
她眼睜睜地看著上輩子的自己動了動,似乎想倔強地重新站直,對他說句話。卻因傷重,一動就嘔出了一大口血,眼珠慢慢地失去了光澤。
簡禾一直覺得——姬鉞白的那個失敗的任務,是結束得最干凈利索的。有痛覺屏蔽功能在,她被冷不丁捅死了,頂多就是錯愕,肉體上并沒有什么痛苦。
沒想到,后面還有這一出——
銀光一竄,絳儀劍刃滑落血珠,滲入泥塵。一個黑衣侍從站在了“姬鉞白”的身后,恭敬地一點頭?!凹сX白”慢條斯理地攏了攏長發,頭也不回,淡淡地說了三個字。
雖然沒聽聲音,可看唇形,他說的是——
“扔掉吧。”
……
接下來輪到了賀熠、夜闌雨,無一例外,都是終止在了她任務失敗的那一刻。最后一世結束,定格的畫面轟然湮滅成了塵埃。
簡禾發著抖,脫力地跌坐下來。
原來如此……那些淡藍色的光暈,是她的任務數據。
這是一個數據亂飛的空間。
當年,在四個任務都失敗后,她的意識被藏進了數據庫很長一段時間。意識的儲存形態也是這種游游蕩蕩的光暈,所以才會覺得眼熟。而在回到人世,重新進入人的身體以后,這段時期的記憶被淡化模糊了,故而沒有一下子記起來。
系統:“宿主,你還好嗎?”
“不好!”簡禾把頭埋在了臂彎里:“為什么你非要我重溫一遍自己是怎么死的?這有什么意義!”
系統:“十分抱歉,宿主,這不是出自我們的主觀意愿,而是在任務的最后,數據歸一的必須過程。你睜開眼睛看看吧。”
簡禾緩緩地將頭從臂彎中抬起來,籠罩著她的黑霧潮水般褪去,視野亮了起來。她才發現,這里是一座穹隆極高的巨大地宮,無門無窗,繪滿金色妖獸。
地宮的正中心有一個直徑達百余米的巨坑,一看就并非人工開鑿、邊緣平滑的那種,而像是有個浮在半空的巨大東西在這里爆炸過,才會震出個大坑來。邊緣被劈得四分五裂,狹長的裂痕閃電一樣遍布了整座地宮,甚至還爬上了墻壁,堆滿了水澤波紋的焚骨石,時隔百年,仍是魔氣熏天。
毋庸置疑,魔界之門曾經就是開在這里的!
奇就奇在,深坑的正中間,焚骨石之上,有一口長長的空棺側翻在地,落滿了塵。
封一次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為了避免它重開,必須施以秘法,并獻上一個鎮壓得住的祭品,加強效果。
棺材只能是人躺的。當年的祭品,一定是個大活人。
可這口空棺是敞開的,棺材板被人砸得稀巴爛,木碎一片片地插在地上。用來釘上蓋子、有孩兒臂那么粗的桃木釘,也被粗暴地折斷成了兩截,扔在地上。
難怪古戰場異象頻發,且蔓延惡變的速度會那么快了——因為最最重要的“祭品”,根本就沒有進入棺木之中!
這就相當于是只把門栓輕輕地拉上了,卻沒有上一把鎖。偏偏門的那邊關著的是只猛虎,它不心血來潮去試探還好,一旦發現這門根本就不牢靠,怎么可能不反噬!
只是,簡禾現在已經無暇去看這個空棺了。
黑霧徐徐散盡,碎裂的數據旋轉凝合,于地宮之中刮起了一陣冷風。
她原以為不在此處的玄衣、賀熠、姬鉞白、夜闌雨四人,其實一直都在她身邊,只不過一直都看不見彼此、也聽不見彼此的聲音罷了。
剛才她所看見的一切幻境,他們也都從頭看到了尾,沒有漏下任何一世。不一樣的是,他們不僅看到了結局,還走馬觀花地將整個過程都看了一遍。
故事中的少女一概化名為“簡禾”,幻象不斷重演,被簡禾隱瞞至今、死活都不肯說的過去,終于殘酷地展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一次次地倒在另外的三人的劍下,他們只能一次次地旁觀著,心痛難忍也無法阻撓幻象。直到幻象有變化,兇手化成了“自己”……如果說原本心中滿布憤怒與憎惡,那么此刻,就只剩下了錯愕和難以置信。
幻境里的“自己”,不止是相貌一樣,就連身材、背景、親朋友人、部下,甚至說話的習慣都如出一轍,唯有人生的軌跡發生了偏差。與其說是幻境在模仿他們,不如說是前一世的再現。
地宮之中,藍色的數據越轉越快,整片空間都被幽幽的藍光所包饒了。
一片死寂中,玄衣眼眶猩紅,牙根咬出了血,問道:“都是真的嗎?”
“……”
“上輩子和這輩子,我殺了你兩次?”
比最荒誕的故事還讓人難以相信,夜闌雨心痛難忍,啞聲道:“上一輩子我們親手殺死了你?”
姬鉞白臉色蒼白,搖搖欲墜,扔下了絳儀,慘笑道:“難怪……難怪你從來都不愿意說出真相,難怪你說不出口……你當初,是用怎么樣的心情嫁給我的?”
被他們一次次地親手殺死,又再一次來到他們身邊,毫無芥蒂地陪伴著、保護著他們。到底誰欠了誰,這筆賬已經徹底算不清了。
“咣”地一聲巨響,賀熠踹飛了腳邊的獸頭紋飾,惡狠狠道:“好笑,你們居然信了?!我一點都不會信,人死魂碎盡數投生,哪來的前世今生,三歲小孩都不會信!”
顛三倒四地自言自語了一會兒,他又跳腳了,恨鐵不成鋼地罵道:“簡禾,你是不是傻了!明知道我殺過你,這輩子就應該有多遠躲多遠的!還來招惹我做什么,還想我再殺你一次嗎?!我瘋你也跟著瘋,還瘋得不輕!”
一聲清脆的響聲,于上空旋轉至今的數據碎片終于合一,凝成了一個閃著微光的儲存盤,從上空落下,墜入了簡禾攤開的手心。
系統:“主線劇情進展,咸魚值—100,實時總值:0點。恭喜宿主,你已經走到了任務的終點,取回了你想要的報酬了?!?br/>
“你的情感,你的記憶,你想修復的數據,都已經交回給你了?!?br/>
從這個時候開始,不止是簡禾一個人能聽見系統的聲音了,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聽見它道:“這里是一切的終結,也是一切的開端。與其迷惑不解,還不如親眼看個究竟。”
簡禾手心盡是汗水,緩緩地、堅定地捏住了這個儲存盤。
塵封至今的記憶大門,至此終于開啟。
——
預警:前方開始高能回憶殺真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