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名既定,隔日,它的劍身就被刻下了兩個凌厲瘦長的古字——棄仙。
當然,這把新劍再怎么好,也是遠遠及不上那一百多年前,在仙門中掀起過腥風血雨的棄仙的。
雖說劍已經不是原來的劍了,可“棄仙”這個囂張不祥、大逆不道的劍名,卻奇異地從上輩子相隨到了這一生,冥冥中找回了自己真正的主人。
在此之前,簡禾一直讓賀熠用未開刃的鈍劍練習。在初期控制不好身體時,鈍劍的好處很明顯,那就是不會傷人傷己。但奠好了基礎后,它的優點漸漸蓋不住缺點了——粗鈍蠻橫的劍身,已經無法更進一層地提高細微控制力了。偏偏實戰又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事兒。真家伙雖說鋒利又危險,但這才是賀熠真正需要的。
自從不必再用鈍劍來練習后,賀熠對于修煉的熱情前所未有地高漲,每天午飯后總是纏著簡禾陪自己練習。
幾年前,簡禾治一個區區三腳貓功夫的賀熠,自然是綽綽有余的。不過,這種仗著年紀與修為的優勢而進行的單方面壓制,在賀熠長大后就消失了。
少年人成長的速度太驚人,仿佛一夜之間就掙脫了桎梏,骨骼晝夜不停逐寸拔節。寒暑交疊,賀熠早已兌現了當初的戲言了,比簡禾高出一個頭了。他天賦上乘,修行提高的速度堪稱怪物。更可怕的是,他才十五歲,明日會變成什么樣,實在難以估量。簡禾現在要出盡全力才能制住他,頗為吃力。稍有不慎或是狀態不佳,就會敗下陣來。
今天也是這樣。山澗中,枯黃的落葉亂飛,一粒沙子不慎飄進了簡禾的眼珠子里。她痛得一皺眉,露出了破綻。瞬間,寒光一閃,棄仙的劍尖已經穩穩地抵住了她的要害。若是再往前三寸,就會刺破皮膚。
賀熠手腕一轉,將棄仙歸鞘,戲謔道:“小禾姐姐呀小禾姐姐,你又輸給我啦,這是今天第幾回了?”
話說完,沒等到回答。
簡禾握劍的手背青筋微突,垂著頭,一只手徒勞地揉著眼睛,眼中的異物刺激得她淚水不斷溢出,卻沒能把這顆惱人的沙子沖掉。
賀熠原先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發現她在擦眼淚,愕然了半秒,急急忙忙地走了過去:“你怎么了?”
“沒什么,沙子進了眼睛……”
賀熠松了口氣,拉長聲音道:“真拿你沒辦法,行了,別揉了,越揉越疼,我幫你吹吹吧。”
他捧著簡禾的頭,迫使她微微抬起下巴來,誘哄道:“我看看?!?br/>
彼此挨得太近了,簡禾條件反射地站直了。賀熠竟不是在玩鬧,蹙眉看了她紅通通的眼角一會兒,微微低頭,認認真真地朝她的眼上吹了口氣。他這么一折騰,那顆作怪的沙子終于消失了。
“好啦。”賀熠瞇眼端詳了她一會兒,眼中忽然詭光一閃,道:“小禾姐姐,還好你告訴我是沙子進眼睛了,不然我還以為你是覺得輸了太丟臉才哭的呢?!?br/>
簡禾拍開了他的手:“我才沒這么小氣,倒是你,最近是卯足了勁兒想給過去的自己找場子對吧?”
賀熠訝異道:“為什么這么覺得?”
簡禾輕嘆一聲:“你上次已經試出我不是你的對手了……還非得贏我幾次才甘心。”
賀熠將棄仙搭在了肩上,似笑非笑道:“那,小禾姐姐后悔教我了嗎?”
“后悔啊?!焙喓逃挠牡溃骸斑@才幾年,你就騎到我頭上來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賀熠驀地爆笑出聲,捧腹不止。
他一笑,簡禾也隨之破功,板不住臉了。
天色漸暗,走過山澗的路十分陡峭,來時還好,回時就比較難走了。兩人往山下走了沒多遠,賀熠又自告奮勇、胡攪蠻纏要背著簡禾走。簡禾正巧犯懶,心道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一點也沒和他客氣,從善如流地爬了上去。
經過某處被樹木枝丫遮蓋的地方時,簡禾來了精神,搖了搖賀熠的肩膀,道:“你看那個泥坑,是不是小時候的你滑下去的那個?”
“這山里的泥坑,不都長一個樣嗎?”
“說得也是……哎,不對?!焙喓绦表?,哼道:“你記性不是特別好的嗎?到底是誰怕丟人,不敢認自己摔過跤的地方啊?!?br/>
賀熠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不過,也說不準是我認錯了。都這么多年了,那個坑要是還在,也應該早就被雨水沖得不成形了?!辟R熠越走越遠,帶著簡禾將那處遠遠地拋在了身后。簡禾放棄糾結,趴回了賀熠身上,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你那時連這么矮的一個坑都爬不上來,現在這座山里,應該沒什么東西難得倒你了。”
賀熠懶洋洋道:“小禾姐姐,你太小看我了。就算出了天豈山,也沒東西難得倒我?!?br/>
“出山……”簡禾若有所思:“說起這個,你如今的修為漲得快,一直和同一個人切磋,只會拖累你。你得去見識更多不同的對手,才能精進。”
算算時間,他們已經在天豈山住了四年了。這對于生性漂泊散漫的賀熠來說,在同一個地方待了這么久還不生厭,著實難得。
“可這山里只有我和你呀。難不成我要找那些村民練手嗎?”
附近的村民都是些老實的莊稼漢、獵戶,看著魁梧壯實,實際根本抵擋不了有靈力的人的一擊。賀熠要是真的找他們練劍,明面嘛,叫切磋比武,實際就是貓戲耍老鼠那樣的碾壓了。
簡禾哭笑不得:“別欺負無辜的人?!?br/>
賀熠遺憾道:“好罷。”
經過幾年潛移默化的相處,在簡禾的眼皮底子下,賀熠的惡劣行徑已經收斂了很多了。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少年的心性最不穩定,而且,現在的賀熠已經不是孱弱的孩童了,他有了決定別人生死的能力,管束和提醒就顯得尤為重要。
想了想,簡禾正色道:“賀熠,聽好了,你修煉仙功,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欺辱,絕不可肆意妄為戕害他人,這才是我教你的初衷。以后離開了天豈山,你永遠要記得把握分寸,不可放縱自己去傷害無辜的人,知道嗎?”
“哦……”賀熠慢悠悠道:“那要是對方并不無辜,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呢?”
簡禾愣了愣。
賀熠自言自語道:“要是對方十惡不赦,那就不叫‘戕害’,而叫做‘替天行道’了吧?怎么才能判斷一個人是好還是壞?”
“還是要看分寸。”簡禾斟酌了一下,輕輕道:“比如說,李四是張三的殺父仇人,張三為父報仇,乃人之常情,不能算作惡人??墒?,禍不及家人,張三若是殺了李四還不停手,還要牽連到無辜的李家人,那他就是做了很壞的事,不值得原諒。”
興許是想到了四年前虬澤的公孫家那場火災,賀熠的表情微變,猶如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冷笑道:“這可未必。要是張三失去的是他唯一的親人呢?他反殺李四全家,只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有什么錯?”
不等簡禾回答,賀熠已經幸災樂禍了起來:“要我說,那個李四犯賤在先,就算被抽筋扒皮茹毛飲血了也是活該。即使沒有張三,遲早也會有別的人上門來找他晦氣。李家人這輩子投胎在這個渣滓身旁,除了自認倒霉,也沒別的……”
他越說,語氣越是刻薄,且咄咄逼人,宛如已經將自己代入了張三的立場中,在設身處地地控訴李四一樣。
簡禾隱約覺得不對,皺了皺眉,打斷了他:“賀熠?!?br/>
賀熠驟然驚醒,敏感地感知到了她的不悅,立即機靈地換了一副表情,甜膩地道:“好罷,我不亂假設了。反正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對方別來招惹我惡心我,我自然不會做些什么呀。況且,小禾姐姐,下了山我們也會一直在一起的,你會管著我的,對嗎?”
與一條毒蛇為伴,就算他的獠牙對準的是外面,還將七寸遞到了自己手里,可撫心自問,世界上又怎么會有從沒害怕過的養蛇人?蛇再怎么聽話,養蛇人看見它偶爾一現的兇殘冷酷時,總會有那么一瞬間感到毛骨悚然。
此時的簡禾還不知道賀熠早年干下的“好事”,遂笑了笑,問道:“那你會聽話嗎?”
賀熠半是嬉笑半是認真地道:“我一直只聽你的話呀?!?br/>
賀熠一路背著簡禾,走了快大半個時辰的崎嶇山路,半點也不見喘,踏著晚霞回到了他們的家。沒料到家門口卻多出了幾個不速之客,均是家仆打扮。
一看到簡禾,這幾個大老爺們就呼天搶地,聲淚俱下,一口一個“大仙”,求她去救他們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