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瓜瓜”這個小名的來歷,其實頗有一段淵源。
當年簡禾被她師父從威風寨的廢墟帶走時,不僅斷崖式地丟失了近一年的記憶,迷迷糊糊間,連自己姓甚名誰也都給忘到旮旯里了。
人待在一塊吧,總不好沒個稱呼天天“喂喂喂”的。當時正值炎炎夏日,官道兩旁的草木焦黃地耷拉著腰,兩個小孩兒坐在驢車里,都熱得口干舌燥。山里農戶的院子里堆滿了綠黑相間、清甜多汁的大西瓜。
簡禾的師父買了一個,掰了一塊給她吃。蔫了一路的簡禾捧著瓜皮,吃得滿臉滿手都是汁水。她師父看她這么喜歡吃瓜,又沒有名字,便就地取材,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瓜瓜”,簡禾當即對這個小名表示了滿意。
當然,在她想起自己大名以后,這個滑稽的小名就再也沒人喊過了。
簡禾抖著食指,指著夜闌雨,又驚又怒:“你怎么知道我這個名字的?!”
“你猜?”夜闌雨微微一笑,又喊了一聲:“瓜瓜。”
簡禾渾身一抖,彈了起來,猛搓自己的手臂:“停停停,瘆人死了,別再喊了!”
根本不用猜——知道這個滑稽的小名、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的,肯定是阿肆那個吃里扒外的臭小孩沒錯了。
夜闌雨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小小的得逞,氣定神閑地用絲絹擦干凈了嘴唇。
小時候真的被她欺負過頭了。如今關系倒轉過來,他卻無師自通地理解了為什么這家伙當初那么喜歡逗他——因為落于下風的那一方的反應,實在是太好玩兒了。
夜闌雨“哦”了一聲,明知故問道:“為什么?這個名字不是很可愛嗎?”
“傻了吧唧的,哪里可愛了?”簡禾瞪著他,不無警告地道:“總之你別再叫這個名字了。”
很顯然,夜闌雨根本沒有把她這兩句毫無威懾力的警告放在眼里。他輕輕一笑道:“知道了,瓜瓜。”
“喂,你……”
簡禾暗自磨牙。
這人好歹也是赫赫有名的仙門世家的少主,內里居然這么蔫兒壞。應該讓那些崇拜他的丹暄夜氏的門生看看他們少主的真面目才對!
而且,小名這種東西,每個人小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一個的吧。說不定夜闌雨的小名比她的還有滑稽傻氣一百倍。簡禾拖過凳子,往他跟前一坐:“這太不公平了,你也有小名吧,說來聽聽?”
夜闌雨挑挑眉,淡定地說:“你覺得我會告訴你?”
他的父母沒有為他取過小名,此生唯一的諢名就是簡禾給他取的,她未經他同意,跟喊小狗一樣喊了他半年“小黑”。曾經對此萬般嫌棄的他,偏偏一直沒能忘掉這段插曲,她倒是把自己的“豐功偉績”都忘得干凈。
被夜闌雨理直氣壯、冷酷無情地一拒絕,簡禾喪氣地往前一倒,臉都要歪了。
就在這時,兩下敲門聲依次響起。大敞的門外,一個年輕門生拿著一封信,恭敬地道:“少主,方才有人送上了一封帶著家紋火漆印的信,是從曲坷來的。”
簡禾好奇地掃了一眼那信封。
這段時日,她已經知道了夜闌雨之所以這么“無法無天”,就是因為父母在外仙游,而有資格管束他的族中長輩不剩幾個且都長居在丹暄之外。住在這座仙府中的傳授族學的先生、一眾和他年紀相仿的師兄弟,雖然也冠上了同一個姓氏,但說白了,都是很遠的宗親,更不會對未來的家主指手畫腳——更何況,夜闌雨這兩年代管家族事務,處事穩重,井井有條,根本沒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也找不到可以挑錯的地方。
便是因為夜闌雨蔫兒壞的一面只讓簡禾看,所以,人人都覺得,她能當夜闌雨的小妾,是被從天而降的餡餅砸中了,連自己的師父和師弟也這么認為。簡禾有冤無處伸,苦煞她也!
打理家族事務有一項很重要的內容,就是查看各種求援。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譬如:家里的油桶空了幾個、怕是被貪吃的小精怪偷了;田地里半夜冒出了鬼火;夜歸的路人中了邪,回家后就蹲在房梁上三天三夜不睡覺……底下的門生一般會自動處理。唯有鬧出人命的兇案,才會送到少主的面前。
而之前這些事兒都是在書房談的,這名門生卻像是一刻都等不下去,貿然跑來夜闌雨的臥房催促,恐怕不是小事。他們談話大概會涉及到關于傀儡術的事,簡禾極有眼色地擦干凈了手,道:“你們慢慢談,我去找阿肆玩兒。”
跑出門后,還能聽見夜闌雨在背后道:“天黑前回來。”
在夜家仙府的一角找到了阿肆時,他正在跟一個夜家的小童蹲在池邊喂魚。搭上了有錢姐夫的東風后,阿肆通身的衣著都比原來的布衣富貴很多。兩人正嘻嘻哈哈的,突然之間,一種對危險的天生直覺攫住了阿肆的心!他回過頭,果然大老遠就看見簡禾一邊擼起袖子,一邊氣勢洶洶地朝他走來,一看就知道是找他秋后算賬來了。
阿肆嚇得腿都軟了,慌忙把魚餌塞給了小伙伴,拔腿就跑。簡禾氣急敗壞道:“站住!!!”
“師姐你發誓不揍我我就站!”
“你現在是膽兒肥了,給我站住!”
“不站!救命啊!姐夫,姐夫救我!”
簡禾氣笑了:“你叫誰呢?我告訴你,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你!”
……
一整個早上,對于在各處安靜地早讀、背咒文、打坐修煉的夜家門生來說,兩道鬼哭狼嚎聲忽近忽遠、不絕于耳,可以說是非常特別的體驗了。
此后一連數日,阿肆見到簡禾就夾著尾巴遠遠躲開。這天下午,簡禾剛搓了阿肆一頓,到了飯點才自覺地回到了夜闌雨的房間。
平時這個時候,夜闌雨早就已經沐浴完畢,點著熏香,清清爽爽地坐在書桌前看書了。丹暄的夜市這么熱鬧,夜家的家風并不死板,雖有宵禁,可時間定得很晚。門生在晚飯后溜出去玩也是常有的事,而夜闌雨,來這里這么久了,簡禾就見過他一次是為了玩兒才出門的,還就是她差點占了他便宜的那次。天底下哪有人這般年歲了還這么不動如磐石的?
簡禾甚至覺得,如果夜闌雨是個姑娘,一定是那種特別嫻靜內秀、一步都不出家門的嬌貴小姐。
所以,今天晚上,簡禾哼著歌穿過竹林時,看見夜闌雨的房間烏漆嘛黑的,只點了一盞小小的引路燈在廊前,不由產生了一絲絲稀奇的感覺。
飯菜倒是已經在桌面上溫好了,但簡禾覺得不等他吃,似乎不太好。在房間里這戳戳那弄弄,晃了幾圈,外面不合時宜地下起了瀝瀝小雨。
云天陰沉,窗下的銅鈴輕輕晃動。
簡禾把窗葉關小了點兒。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落下的毛病,她下意識地排斥雨天。每逢陰雨綿綿、聽見滴滴答答的雨聲時,她就會有種錯覺,仿佛那抹灰蒙蒙的陰云也飄到了自己的心上,讓情緒也低落幾個度。
上天仿佛感知到了她那一絲不為人知的期盼和畏懼,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一陣風后,滿屋燭臺明璨,穿透了她心上的霧霾。
光線一亮,簡禾看見夜闌雨手中拿著一把煙青色的油紙傘,衣服的下擺一圈顏色很深,是被雨水濺濕的。
“你今天好晚啊。”一說完,簡禾的臉就黑了,這話怎么說得好像很期待他回來一樣?
好在夜闌雨沒察覺到,他搖搖頭,轉身就走:“我先去洗洗。”
“不用啊,我不嫌你。”
“我不舒服。”
簡禾頓時了然,又是他的潔癖癥發作了。
待夜闌雨換好了干凈的袍子、去而復歸,早已餓了的簡禾已經殷殷地候在了飯桌前。一邊吃飯,簡禾一邊問起了緣由。
夜闌雨道:“你還記得幾天前有名門生來我房間送信嗎?”
“記得啊,是那封有火漆印的信嗎?”
“不錯。那是從曲坷送來的,你知道曲坷在什么地方嗎?”
簡禾耿直地說:“知道啊,就是那個離丹暄最近,可各方面和丹暄完全沒法比、又窮酸又小氣的仙都唄。”
曲坷是距離丹暄最近的一座有仙門管轄的仙都——當然,因為有群山相隔,實際上的距離還是很遠的。它撐死也只有丹暄的一半大,同為近海仙都,還明顯比丹暄要窮不止一個檔次,不是因為沒有商機可挖掘,而是因為從十年前開始,人們凡是入城,都要先交一筆“保護費”給當地的鎮守世家。出城時,又要再交一次。加起來便是一筆不菲又完全沒必要的支出。
每個仙門世家都有自己積累財富的渠道,商鋪、出外除祟、金號……數不勝數,故而能養活大批門生,受到庇護的城中百姓有時也會主動地獻上一些谷物、水果,以作謝禮。
總而言之。只要家族的門生除祟還算勤奮,就絕不會窮到揭不開鍋。要真的混到那個地步,離家族敗落也不遠了。而仙門子弟大多都有自己的風骨,就算餓一兩頓,也沒有人會去打平民的錢袋主意。
這曲坷財氏,還真是絲毫不愧對于自己的家姓,不問來者的身份和來歷,堂而皇之地攤大手要錢,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簡禾她爹還活著的時候,都立過規矩,不去劫老弱病殘、身懷有孕之人的財物呢。
便是因為這個原因,原本有選擇的商人咽不下這口氣,大多數都涌到了丹暄來了。
不可否認,去丹暄的山路上,同樣存在山匪,可一來不是“一定會遇到”,二來只要自己拳頭夠硬,山匪來了也不必驚慌。總比打完山賊還要無緣無故就被城主剃兩次羊毛要舒心得多吧?
簡禾鄙夷道:“想錢想瘋了,活該他們窮啊。”
她的消息還挺靈通,看來是不需要特意解釋了,夜闌雨意會地一笑,入了正題:“因為這些往事,我們和那邊幾乎沒有往來。而這封信,就是曲坷的財家送來的。”
他將那封信放在了桌子上,火漆印已經被裁開了,暗紅的紋路襯得他的手指通透如玉。
“沒事送信來干嘛?肯定有企圖。”簡禾無辜地說:“我不識字,你直接念給我聽唄。”
夜闌雨沉吟了一下,道:“一開始,是一樁失蹤案。”
曲坷財家在四扇城門外的一里處,各設置了一道關卡,每一處都派了二十個人看管,既有門生,也有雇來的壯丁。從早到晚,十人一個分隊,按時辰輪流上崗。兩個月前,到了該換崗的時候,他們發現,有一個人沒有回來,隨身的東西都沒帶走。
大家都以為他一時走遠了,分頭去附近的村莊里找。結果,此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了蹤影。直到五天后,才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了自己的家門前。
化險為夷、轉危為安是好事。不料,到了第二天,鄰里就聞到了他家里傳來了一股難以抵擋的惡臭味,拍了很久的門都沒人應,連忙破門而入。這一破門,人人都嚇壞了。他家中幾口人趴在地上,仿佛被吸干了精氣,雙頰凹陷,只剩下了一層枯敗的皮掛在骷髏上,而且樣子非常怪異,上半張臉瞳孔驟縮,表情驚恐,像是被活生生嚇死的,嘴角卻都凝固著詭異的笑容,又像是看到了極樂的情景。
而那個失蹤了幾天又回來了的男人,被人發現倒在了灶臺下,身體早已腐爛,根本不是才死了一天的樣子。
這驚悚的消息不脛而走,財家派遣人手去調查此事,也帶著仙寵在那人失蹤的山林翻查了好幾遍,都沒有纏斗過的蛛絲馬跡留下。
事件平息了不到半月,第二起又發生了。逐漸,事發得越來越頻密,涉及的人也不限于仙門弟子,不過這些被害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年輕又俊美的男人。
兩月都擺不平這件事,甚至連兇手的面都找不著,財家的少主終于坐不住了,打算親自上陣。結果在這里頭摔了個大跟頭,差點步上之前的人的后塵。幸好在關鍵時刻被拉了回來。在清醒后,他稱那時的自己像被迷了魂,兩只腳不由自主就追著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往深山里走,之后發生了什么就不記得了。
簡禾躍躍欲試道:“照這么說來,莫非這魍魎是個色鬼,專門挑好看的男人吸陽氣?”
夜闌雨道:“不知道。”
在正經事上,他從不信口開河,既然說“不知道”,必定是沒有頭緒。夜家派出的門生深入了山林,可那東西隱藏蹤跡的本事很了不得,以吸干精氣的方式害人,換言之,沒有留下血味,難以精確追索。而且,之前的每一起命案,被害的人都是單獨失蹤的——這只魍魎十分狡猾,遇見大范圍的搜山就躲著,等人落單時才出手,故而,去除祟的人宜精宜少,不宜勞師動眾。
翌日,夜闌雨與幾名夜家子弟一同前往曲坷。簡禾跟著師父混了那么久,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會貨真價實地殺人、喜好特殊的魍魎,便死皮賴臉地要跟著去“見識”。
夜闌雨原本沒打算帶她去,然而她威逼俱下,撒潑打滾,還說“夜家沒人看得住我,你一走我就找機會跑”之類的話,夜闌雨不勝其煩,只好妥協了。
來到曲坷,在財家稍作歇息整頓后,他們按照原計劃,兩兩一組,將仙器藏入乾坤袋,喬裝成普通人,深入荒林。
不出意外地,簡禾是與夜闌雨在一起的。日暮西斜,林中偶爾傳來鳥類拍打翅膀的聲音。在深及膝蓋的雜草中走走停停,途中所遇到的村子,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最近的命案實在太多,換了誰都怕。
直到天已快全暗下來時,前方的大槐樹下,一間木屋闖入了二人的視線中。這是兩人一路看到的唯一一間半敞著門的房子,清清凄凄,陰陰森森,黑黝黝的門洞仿佛要吃人。
簡禾“呿”了一聲:“鬼屋吧這是。哎,你們正統的仙門世家除祟的流程是什么?應該也是要進去的吧。要放信號嗎?”
“不能放信號煙花,否則會打草驚蛇。”夜闌雨吹了聲口哨,一直在天上盤旋的一只仙寵立即調轉方向,朝另一頭去了。他看了簡禾一眼,猶豫道:“你……”
“不是吧,都到這里了,你想把我留在外面嗎?相信我,帶著我不僅不會拖后腿,還能幫上你的忙。”
“剿滅魍魎不是兒戲。”夜闌雨一嘆,審視她:“一會兒進去了,萬一有古怪,你能保證全程聽我的話嗎?”
簡禾沖他眨巴眼睛:“我現在不就已經在聽你話了嗎?”
敲門三聲后,門扉內很快就傳來了腳步聲。一個佝僂著半身的老嫗探出了半張臉,語調無甚起伏:“你們找誰?”
伸手不打笑臉人,簡禾搶先道:“我們是過路的夫婦,打算去曲坷做點買賣。這個點兒找不到旅店了,請問能不能在大娘您這里借宿一晚?”
老嫗慢吞吞地讓開了半個身子:“進來吧。”
趁著老嫗轉身的那一刻,簡禾與夜闌雨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色。
剛才她故意擠進了半個身位,舒大娘說話時拂出的氣息輕微地噴在了簡禾的臉上——這么近的距離,又是夏天,這陣氣息卻全無溫度,冰冷得讓人打顫,絕不是活人能呼出來的氣息。
一進屋,夜闌雨就先將整個房間的死角都收入眼底。這是很普通的一間農舍,有兩個房間,并且都緊閉著門。
“大娘你怎么稱呼?”
老嫗慢吞吞道:“你們叫我舒大娘就好,今晚你們就睡在外面吧。”
老嫗連話都沒和他們說太多,就拿著唯一的燭火,匆匆進了房間里。外廳一下子就暗了下來。簡禾與夜闌雨在一張橫凳上和衣而眠,由于凳面太窄,兩人只能抱成一團。
簡禾一開始是背抵著墻、面朝夜闌雨的,預料到今天晚上有事要發生,她壓根兒睡不著,用氣聲道:“它怎么不動手?是不是見到我們有兩個人,所以有所顧慮?該怎么辦?”
“等。”夜闌雨道:“天亮前是人睡得最熟的時刻,我猜它會在那時動手。”
“那待會兒我一睜開眼,會不會突然看到一張鬼臉?”
夜闌雨瞇了瞇眼睛:“有可能。”
簡禾震驚道:“喂,你這人怎么這樣,順著我的話嚇唬我有意思嗎?”
夜闌雨心道:你哪會是這么容易被嚇倒的。面上則道:“好了,別鬧了,睡吧。”
“可我真睡不著。你背對著那邊還怎么看風?”
“那就換個位置吧。”
“什么?哎哎。”簡禾被他一抱,兩人倒了個轉。夜闌雨背對著墻,一手攬住了簡禾的后背,將她整個人壓向自己懷里。
簡禾:“……!”
夜闌雨低頭,盯著她道:“我來看風。你看我的臉,這樣睡得著嗎?”
簡禾的臉頰爆紅,無聲吶喊:這樣更睡不著了好嗎!尤其是兩人靠得這么近,她的腦海里就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那個喝了酒的晚上,自己動過的歪心思了……
大概是她的表情有些古怪,夜闌雨一怔,發現她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眼神閃了閃。
空氣中飄起了一陣讓人手足無措的曖昧,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啊。唯恐自己猥瑣的心思被看穿,簡禾使勁地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閉上眼睛道:“說著說著還真困了,睡了。”
話說,夜闌雨居然可以容忍和她抱在一起,更沒有把她扔出去,看來他的恐女癥已經有很大好轉了!
后半夜,黎明將起之時。臥室的柴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一道黑影默默地飄近了熟睡的二人。舒大娘耷拉著的臉皮正在變形,尸斑從頸側爬上,咽喉處的腐洞正在擴大,沒有血流出來,只有一陣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然而,就在它的手按到毯子上的那一刻,才突然發現了毯子底下是空的!
與此同時,一道金光在它的腳下浮起,半透明的結印將它籠罩在其中。老嫗的身軀徹底塌陷,從中溢出了一團黑影,正在強烈地沖撞著金光布成的“囚籠”。
房梁之上,夜闌雨面沉如水,默念咒文,手中仙劍光芒流竄,別說是劍尖,連整座房子都在顫動不止。
可以躲過那么多仙門子弟的探查,這東西的法力不容小覷。夜闌雨已是同輩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但再怎么樣,也只是個少年,況且這東西又是半實體的,根本不能用傀儡術來對付。簡禾險些被這陣風浪掀翻,她抱住了房梁,豎起二指,將一團又一團的符訣扔到了法陣中去。
雙拳難敵四手,這東西哀嚎一聲,終于徐徐地化作了紫煙。
這東西一倒下,它布在林中的障局也就消散了。收到了報信的其他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這里,等候他們的就只有一片狼藉了。
在其他人善后的時候,簡禾將房間門踢開,果然,那東西已經把這戶人都“享用”了一番了,他們闖進來的時候,大概它正要吸食那名老嫗的精氣。但見到了他們兩人送上門來,這東西就改變主意了,故意留下了老嫗的皮囊,假意讓他們在這里借宿,好多吃兩個人,沒想到會踢到了鐵板,就這樣被收拾了。
把房間門踢開,簡禾捂著鼻子,看見這兒躺了三具尸體,均是全身干癟的死狀。角落里躺著的一男一女相互抱在一起,從衣著打扮與干癟后的面容判斷,應該是那名老嫗的兒子和兒媳婦。而最右邊仰躺在地上的男人,腳邊還堆了個包袱。
估計這人是真的來借宿的,沒想到剛住進來,轉頭這戶人就遭禍了。他自然就被殃及池魚了……簡直是倒霉頂透了。
簡禾搖頭一嘆,正要往回走,視線不經意地在這個男人臉上一停,頓時僵住了。
夜闌雨正在外面與門生交代善后的辦法,突然聽見了一聲絕望的尖叫聲從房間里傳來,怔了半秒,瞬間奪門而入。眾人也嚇了一跳,慌忙追著他,也沖進了那小房間里。
夜闌雨定睛一看,簡禾剛才拿著的燭臺已經掉在地上了,她抱著頭,跪在了那具尸首面前,正在發著抖嗚咽。
夜闌雨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急道:“你怎么了?!”
簡禾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夜闌雨的手臂,眼眶通紅:“我爹不是燒死的,我爹是被他殺的。戚義山,我記得他的臉,就是他,就是這個人,是他殺了我爹,是他!我化灰都記得他!”
她說話的語速飛快,甚至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夜闌雨也吃了一驚,看向了地上的男人。他和七年前那個男人沒打過幾次照面。被吸成了干尸以后,人的面容和年輕時有很大區別,但若是曾經朝夕相對的人,又或者是曾經在記憶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的人,依靠嶙峋凹凸的骨象,依然可以認出來。他毫不懷疑簡禾說的話。
后方的夜家門生不知所措,夜闌雨示意他們都出去。
“我記得了,那天晚上,我跑回了威風寨……我想躲起來,然后把我爹帶下山治病,我們說好了,我去救我爹,你去找大夫的。可我還沒有找到我爹的房間,山寨就著火了,好多人在喊‘救命’,地上好多血,我在里面亂跑,又慌又怕。突然之間,我看到了這個男人,他也想跑!”簡禾抓著頭發,神態有了一絲癲狂,哽咽道:“我知道如果我敢攔著他,他一定會殺了我,但我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逃了!所以我就遠遠地追著他,終于見到他被絆倒了,摔到了地上。我立即抓住機會沖了上去,拾起了一根木棍,朝他的后腦勺狠狠地打了下去。那時火太大了,我又很慌張,沒去摸摸他鼻息看他死了沒有,就被火逼進地廄里了。我以為他已經死了,為什么他還活著,他憑什么活到現在?!”
“小禾,小禾。”看到她的表現,夜闌雨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擔憂,捏住了她的肩膀,加重了聲音:“小禾,聽我說。”
簡禾如夢初醒,大喘著氣,還是有點兒不清醒的樣子。
夜闌雨厭惡地將那具難看的尸首踹開了,用力地摟住了她,竭力地安撫道:“沒事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一切都過去了,戚義山已經死了,他罪有應得,自食惡果,老天沒有放過他。作為茍延殘喘了幾年的代價,他死的時候很害怕,也很痛苦,是被魍魎吸光了精氣死的,遠比你當頭敲他一棍要痛苦得多。你忘記了嗎?你和我一起把那只魍魎收復了,你替你爹報了仇,同時沒有讓這個人的血染臟你的手。明白嗎?你已經報仇了,這個人渣已經死了。”
簡禾僵硬著身體,過了不知多久,忽然嗚咽了一聲,肩膀軟化了下去。
聽見她壓低的哭聲,夜闌雨心里也很難受,無聲地攬緊了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柔和小心:“別擔心,別害怕,都過去了,你爹的仇已經報了,都過去了……我會陪著你的,哭完,就都過去了……”
由于這一場變故,眾人先在曲坷休息了兩日,再回丹暄。而且回程的路上,眾人沒有御劍或是騎馬,而是改乘了馬車。簡禾大睡了一覺后,在曲坷的兩天時間,都沉默黯然得像一團影子,也沒什么胃口。夜闌雨收起了所有逗弄她的心思,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看她吃得比貓還少,一陣擔憂。
到了臨走的那天早上,簡禾好像才突然感覺到了餓,第一次主動多吃了一碗面。見她的食欲慢慢恢復了,夜闌雨緊皺的眉頭才舒展開來。
馬車轆轤,行走在了山路上。
簡禾小口小口地喝著熱騰騰的茶,忽然道:“夜闌雨,過段時間,你可以陪我去威風寨看看嗎?”
“隨時都可以。”夜闌雨凝視著她:“你的師父他……”
簡禾吁了口氣,表情較之前半死不活的狀態明朗了許多,就像是一口困擾了她幾年的朦朧濁氣終于消散了:“師父覺得威風寨是我的傷心地,所以,一直沒有帶過我回去。不過現在,你說得對,該死的人已經死了,我對威風寨,還是美好的記憶居多的,我不該遷怒于它。如果可以,我想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爹的一些遺物,給他立個墓碑,不然清明節時想拜祭也沒地方去。”
夜闌雨認真道:“好,我陪你去。”
“那就說定啦。”簡禾放下了瓷杯,眼珠一轉:“還有一件事……”
“什么?”
簡禾往馬車內壁一靠,哼了一聲:“我什么時候答應過給你當小妾啦?”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