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里的一天度過很快,但身處夢境又格外漫長。希瑞跟著易榮臻,看著他在花田里來來回回,不時替他遞個工具,或是簡單澆澆水。
就這樣日落了。
易榮臻領著希瑞往花田中央走去,那里有個簡單的小木屋,原色,門外有一小堆篝火伴隨著夜幕緩緩燃起。
制造師來到休眠患者的夢境里,本身是不需要進食或者睡眠的。
可希瑞突然感到一陣困意,她在易榮臻后頭悄悄打了個哈欠。走近小屋后,又感到有些冷,便湊近了篝火。
易榮臻走進屋里,拿出兩條毯子。一條鋪在接近篝火的草坪上,一條披在了希瑞身上。
希瑞反應過來時,已經順著本能把毯子往自己身上裹緊了。她看著易榮臻在篝火上架起小鍋,煮著什么,才又反應過來,肚子也餓了。
她想著自己這些狀況,如何還不知道——這是夢境主人的強大精神力所影響的結果。
之前在堪得沛軍隊,離易榮臻遠,受影響還微弱些;如今離得近了,易榮臻覺得她該冷了,該餓了,她怎么可能還會無知無覺?
“司令大人,其實,制造師在夢境里,可以不吃東西的。”想了想,希瑞覺得還是有解釋的必要。
易榮臻有些訝異,手上動作頓了頓,抬頭看她:“你不餓?”
希瑞的肚子叫了,咕一聲,讓她無地自容,臉上微熱。但是她還是硬著頭皮堅持道:“我‘餓’是因為您覺得我應該‘餓’了,所以……”
易榮臻一下子明白了:“原來這樣,好,你不餓,那要不嘗嘗味道,我做的湯,我自己都沒喝過。”
希瑞聽著對方有些戲謔的語氣,低垂著腦袋,一瞬間有種想要滾出夢境的沖動。
易榮臻絲毫沒看到她的小懊惱,依舊笑意盈盈:“過來坐。”
明明最是溫和親切的神情,希瑞卻莫名聽出些不容置喙的意味。她輕輕嗯了一聲,便走過去坐了。
易榮臻也隨意坐在一邊,伸手在鍋里不時攪拌著,隔一會兒就會下點兒材料。
希瑞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瞧著,從易榮臻的角度看來,她那有些警惕,又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眼神,虎頭虎腦的模樣,讓他從心底里升起一陣愉悅。
這般,他的笑意更深了。
直到湯碗端過去,她兩手輕輕捧著,小口小口嘗著。
“好喝嗎?”易榮臻問道。
希瑞輕輕吧唧兩口,答:“還不錯吧。”
易榮臻輕輕點頭,接下來沒開口的意思了。
希瑞覺著話題這么干巴巴結束,也挺沒有意思的,便打算起個頭。
“司令大人,您是很喜歡種花嗎?”
易榮臻微側著頭,半張臉在火光下輪廓愈發分明,眼中也倒映著一團火。
他微笑,看著希瑞仍喝著湯,并沒有看他,似是方才的提問只是隨口一說。
“聯盟的東南邊境有一個無人的小星系,我把那里喚作‘Jardin’。”
希瑞疑惑,抬頭對上易榮臻溫柔的淺笑:“花園?”
“嗯,是的。”易榮臻輕點頭,“曾經無意在那個星系經過,里面有一顆星球,上面開滿了花……”
易榮臻的話語似乎陷入某種回憶里,希瑞順著幻想了一下那副場景——一個到處是花田的星球,漫山遍野全是色彩,芬芳……
“所以,這里……”希瑞微微揚了揚下巴,指向了四周望不到邊際的花田,“這里就是那個星球嗎?”
易榮臻:“在夢境里,這里就是‘Jardin’。”
“那現實里?”希瑞敏感地察覺到他提到的夢境。
果然,易榮臻直直望進她毫無防備的目光:“聯盟歷2002年,在一次邊防戰役中,被敵方炸毀了……”
希瑞一愣,猛地意識到這個年份和這場戰役有些熟悉,她不敢看易榮臻的神色,快速低頭,恨不得把自己埋進湯里。
“啊……那還……真是……有些可惜了……”她磕磕巴巴回應。
“是嗎?”易榮臻發出淡淡的笑聲,他重復著,“是挺可惜的。”
十分強烈的預感告訴希瑞,她需要快點兒轉換下氣氛:“對了,司令大人。在我之后,聽說還有幾個噩夢制造師要進入夢境,可是進不來。不知道是不是夢境里怎么了嗎?”
希瑞的語速很快,問完后,她自己都忘了剛問了什么。
易榮臻的語氣有些疑惑,又似乎有些苦惱:“我以為,我的制造師只有你一個。那些精神力被我當作入侵者推出去了……”
希瑞倏地抬起湯碗,把湯一次性灌掉,然后放下,大聲道:“這湯很好喝,謝謝您的招待。”
話一說完,就半靠在毯子上,又把裹著的毯子蓋上腦袋,迅速倒下,擺出一副裝死的態度。
易榮臻挑眉,似乎沒料到她這副逃避不及的反應。心里也忍不住一嘆。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么種花嗎?”
“……”沉默的希瑞表示這話題她接不下去了。
“你其實已經知道真相了——我為什么留在夢境里。”易榮臻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顧自說著,“不然那次在聯盟營地里,你不會特意那樣說。”
——堤母·克里斯,堪得沛五區星戰艦第三小隊訓練兵隊長,對聯盟戰第三次為保護戰友撤退犧牲;艾布特·格林,堪得沛五區星戰艦第三小隊訓練兵戰士,對聯盟戰第五次中彈犧牲;珊迪·嘉德,堪得沛五區星戰艦第三小隊訓練兵戰士,對聯盟戰第五次突襲戰役中犧牲;克萊斯特……
——我是康希瑞,堪得沛五區星戰艦第三小隊訓練兵戰士,最終迎來堪得沛和聯盟的‘和平’!
回憶起這段話的希瑞,此刻覺得臉有些疼。
易榮臻怎么會放過她:“呵,一開始我竟然還以為是巧合?我以為你是位勇敢正直的戰士,我還不忍心讓你犧牲?”
希瑞的臉更疼了,她低低的聲音從毯子下斷斷續續傳來:“很……抱歉……司令……大人……請……您別說了……”
所以她在向他揭示制造師身份后,急匆匆就離開夢境;所以在會議室接受任務時,她心底其實是百分之一百的不愿意。
也所以易榮臻讓她多待幾天,她待;她以為挑了個最安全的話題,誰知道下頭埋著一顆糖,糖上頭貼著大寫的“有毒”。
“你那天的戲演的太好,我可是好久才回味過來。”所以司令大人在會場外站了一夜,或許就是在想這些,想她報的那串名單,想她對他堅定的信賴。
可惜希瑞不知道這事,她有些僥幸心理——夢境里畢竟過了這么久,就算再計較,司令大人也不會真的過分才是。
她求饒:“您看,我這不是已經‘演戲一時爽,戲后火葬場’的節奏了嗎?您就大人有大量,別為難小的我了。”
說著,希瑞露出半個腦袋,雙手舉高過頭頂,作投降狀。
易榮臻笑著看她,好半晌的沉默后,他把對方湊過來的手輕輕移開,望向她后頭大片的花田。
“罷了。”
希瑞吶吶應著。
易榮臻:“我其實沒有生氣……”
希瑞低頭,她當然知道他沒有生氣了,只是……
“對不起,是我太沒分寸——讓您難過了。”希瑞仍是不敢看他,所以也沒看見,隨著她的話語,易榮臻望向花田的笑意漸漸淡了。
他沒再開口一句話,希瑞想想自己該說的都說了,不管歉意能不能被接受,但至少傳達到了,之后無論怎樣,她也都愿意承擔。
可惜直到篝火漸漸熄滅,易榮臻直接把她晾了一夜。
第二天,希瑞跟在易榮臻的身后,昨日隨意輕便的裝扮換了,又是一身挺拔整齊的軍裝,他沿著花田另一條小徑走著。
高大的身影,腳步邁得極穩,步與步之間的距離始終不變,剛好是希瑞追的上的速度。
易榮臻手上還捧著一大束花,是剛從花田里摘的,說不上精挑細選過,甚至沒怎么包裝,一大束漂亮的花,很是“狂野”地散在他懷里。
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突然開闊起來。那是一片碧綠無垠的草原。
和風迎來,掀起他長長的衣擺,軍姿挺拔;希瑞撥開被吹亂的發,看著草原上,整齊排列著的石碑,有些不忍心地撇開視線。
她看著男人從左邊開始,每經過一塊石碑,便會彎下腰,放下一朵鮮花,駐足一會兒,再往下一座石碑走。
希瑞壓下心頭的沉悶,跟上。
在易榮臻彎下腰時,她也跟著鞠躬;他駐足停留,她便在后頭沉默站著。
日光從遠處的天際,緩緩升到正中,易榮臻正好放下最后一朵鮮花。
希瑞沒去特別注意,但她莫名地肯定,這個男人的臉上,一定滿是溫柔的笑意,那淺笑盈盈的模樣,仿佛眼前的絕不是他曾經戰友們的墓碑——而是戰友們活著的樣子。
她看著石碑上——方和,聯盟歷2002年,享年36歲。
她悄悄回頭,看著剛剛每一座放過鮮花的石碑,它們沉默著,希瑞似乎能看到這些戰士們仍舊堅定地站在那里。
這里,就是易榮臻的名單。
——閣下,請問這些烈士們是?
——司令官埋葬在心底的人。
在回去花田的路上,希瑞回憶起了那位中將曾告訴她的話。
她四下張望著,一陣風拂過,花海蕩起波浪,此起彼伏,芬芳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