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瑞想,對于司令大人來說,他曾經(jīng)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把他的戰(zhàn)友們?nèi)慷紟Щ丶摇?br />
她躺在花田里,不自覺便有了睡意,她進入了另一個夢境。
眼前,一片美麗的花海。
正當她尋找方向時,一股隱約的血腥味傳來,伴著焦土的熱流,她心中一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順著氣息走過去。
那里有一個半跪著的身影,再近些,那人前頭躺著另一個人。
兩人都是一身聯(lián)盟的軍裝,只是沒有希瑞之前所見的那般整齊干凈,而滿是鮮血。
跪著的,是易榮臻;躺著的,是方和。
他們不會感覺到希瑞的存在,易榮臻開口似乎是要說什么。
突然,天空中有一道光影緩緩接近。
“總司令,敵人已經(jīng)鎖定這顆星球,我們需要立刻離開。”或許是花海中的兩人過于顯眼,希瑞這才注意到,一旁還有個站著的,仔細辨認——是之前會議室里的那位軍人,端厚方正。
地上的人早已沒了聲息,易榮臻仍是跪在那里,緊盯著方和身上血淋淋的傷口,面容沉寂。
中將沒有再催促,他對易榮臻的信任,就是無論面對什么境遇,都相信他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比如現(xiàn)在,離開。
遠處的殘骸,可以使用的小型飛船,只能搭載一個人,而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讓易榮臻離開。
易榮臻緩緩起身,他似是長舒了一口氣,四下環(huán)顧,視線掃過了希瑞所站的位置。
“這里還是那么多花……”他的臉上漸漸恢復(fù)出某種淡淡的笑容,仿佛面前倒下的,不是他的戰(zhàn)友;仿佛剛剛滿面恍惚的,也不是他自己。
中將靜靜看著他,神色中盡是沉痛:“請您先離開這里。”
易榮臻沒有理會他,只是又低頭,把手上的鮮血在黑色軍裝上擦了擦,軍裝除了隱約的微濕,再看不出一絲血的痕跡。
希瑞感覺喉嚨中彌漫上一陣澀然。
只見易榮臻伸手,用擦干凈的手小心地碰了碰身旁嬌艷的花朵。
中將似乎領(lǐng)會到什么,張口:“方和上校很喜歡這個星球,他曾說,這里的鮮花應(yīng)該配給聯(lián)盟的英雄。”
易榮臻沉默了一會兒,碰著淡藍色花朵的手輕輕一掐,把花摘了下來。然后,微伏下身子,彎腰將花朵放置在方和面前。
再開口,他的笑容依舊,聲音卻沙啞:“是啊,聯(lián)盟的英雄。”
話落,他決然轉(zhuǎn)身,把中將拉著拖到飛船邊上。
中將意識到什么,動作掙扎起來:“請您先撤離!”
只聽一聲巨響,易榮臻把他猛地按在飛船外框上,緊緊勒住他的領(lǐng)子。
他始終帶著淺笑,中將的神色卻漸漸顫動起來,他不敢看易榮臻的笑容,低頭死死壓住心頭升起的懼意。
是啊,絕對信任,卻又無比恐懼。
“我來駕駛,我們必須——一起——離開!”易榮臻一字一句,咬得格外清楚。
希瑞早已走到近旁,易榮臻的神色,她看得清晰——明明最是和善溫暖的笑容,卻莫名帶著徹骨的凜冽。
之后,飛船逐漸駛離。而在飛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再也看不見時。
一顆巨大的炮彈穿過星球的大氣,迅猛地墜落下來,只是一瞬,花瓣凋零,火海遍野。
希瑞站在中央,眼睜睜看著這里的土地分崩離析。
她依舊盯著飛船離開的方向,她想,司令大人剛剛一定是很難過;遙遠的宇宙外,易榮臻沉穩(wěn)地駕駛著飛船,眼底是這顆星球漫天的紅色火海……
當再睜開眼,希瑞回到了易榮臻的夢境,這里的花田依舊那么怡人,美好;仿佛之前那場火海只是剎那的錯覺。
可希瑞無比清楚的明白——那才是現(xiàn)實。
“醒了?”男人高大的身影替她擋住了落日的余光,逆光中,他身上是花田里干活時的裝扮。
恍惚間仍是昨天。
即便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似乎也能預(yù)料到那會是怎樣的面龐。
希瑞就這樣躺著,輕輕開口:“司令大人,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嗎?”
易榮臻心頭一驚:“什么?”
“如果感到難過、痛苦了,您能不要再笑了嗎?”希瑞嘟囔著,心里暗暗給自己打氣,反正出了夢境您也不會認識我,“我總覺得這樣笑有點兒傻……”
易榮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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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出言不遜吧,希瑞今晚沒喝上司令大人做的湯,兩人就干巴巴對著篝火坐著。
易榮臻果然沒再笑了。
也是,人家都說笑得很傻了,你還接著笑,再強大的內(nèi)心,也要猙獰的。
希瑞只好在旁邊適當插科打諢:“司令大人……我說的是難過、痛苦的時候……”意思是現(xiàn)在笑一笑挺好的,說著,她對著司令官露出大大的笑容。
可惜司令大人只是涼涼地看她一眼,就像在看一個傻子。
希瑞的內(nèi)心其實有時候還是很強大的,她的笑容沒有一點兒偷工減料。
“司令大人,您每天都要去送花,那什么時候能醒呢?”
“……”你的司令大人表示他不想說話。
“司令大人,您別不理我啊,您現(xiàn)在笑一笑的話,一定會很帥氣的!”
你的司令大人冷漠地轉(zhuǎn)過身子,表示他已關(guān)閉頻道。
希瑞看到易榮臻一臉的賭氣,比起之前的那些笑容,內(nèi)心反而覺得溫暖起來。
她輕輕笑道:“您一定要醒過來,以后,要學(xué)會運用正確的情緒表達方法哦,不是所有情況,都能用笑容去遮掩真實的內(nèi)心的。”
她像對待孩子般娓娓道來,看著篝火,眼中閃著光。
易榮臻怔怔地轉(zhuǎn)頭,凝視著她。
“您是英雄,但也是普通人。我非常理解,是您的身份、責(zé)任讓您必須選擇壓抑自己,但是這里——只是夢境啊,仍舊習(xí)慣性選擇放棄真實情緒的您,真的讓我覺得很心疼……”
希瑞的笑容帶著某種真實的溫暖,一點點浸潤著他的內(nèi)心。
篝火中,他開口:“我能感受到……”
“嗯?”
易榮臻:“我能感受到——這個夢境——唯有你是真實的。”
希瑞一愣,又笑開:“您要是回到現(xiàn)實,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可不僅僅是我。”
誰知易榮臻聽她這么說,直接拉向她扯著毯子的手,緊緊握住。
“你能感受到嗎?”易榮臻問。
希瑞感受著手上的溫度,一時無言,她吶吶點頭。
易榮臻這才笑了,笑容很淡。
“就好像我們在現(xiàn)實里也離得很近很近,你就在我的身邊……”
希瑞聽了,不知為什么有點兒毛骨悚然。她暗暗猜測著某種可能性。
明明上一次進入夢境,在她揭露身份前,易榮臻完全察覺不到她的身份的。
或許,是因為易榮臻作為夢境主人在主導(dǎo)感官?
拋開這些,她看著眼前的聯(lián)盟總司令官,始終不忘自己最終的目的:“您在夢境里,還要停留多久呢?”
易榮臻的唇角漸漸掀起,原來的淡笑被更深的笑容所替代,他了然地替希瑞解除擔(dān)憂:“瑞瑞,再沒有人能比我更深刻地明白自己的責(zé)任,我不會陷入這個夢境的。”
希瑞的神色不變,眼底卻放松了某種情緒,以至于沒留意易榮臻突然的稱呼。她對上易榮臻的笑容:“司令大人,不是說了,難過的時候,不要笑的嗎?!這樣真的很傻。”
易榮臻的笑容再一次僵在臉上。
第二天一早,希瑞再一次跟著易榮臻走向草原。
而這次,在希瑞就在身旁打預(yù)防針的前提下,易榮臻還真的笑不出來了。
在夢境中,他第一次從頭到尾沉著一張臉給戰(zhàn)友們送花。
一開始,是因為后頭跟著的人;一座座石碑下來,卻是真的沉了臉。
隨著日頭升高,他們又到了方和的墓前。
易榮臻彎腰,給他放上一朵藍色的鮮花,起身后,就站了一會兒。
他自以為無堅不摧的外殼,當有一天被一個人用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打破,連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當野獸受傷時,它可以強撐著最后一絲兇猛,抵御所有侵害者;可一旦有了一絲關(guān)懷或愛意,那強撐著的虛假的堅強,摧城拔寨般,只剩一片廢墟。
然后,那受傷的痛苦,比最初受傷時還要疼痛,可是,它已經(jīng)沒有保護殼了,所迎接的,也必然是日積月累的,不計數(shù)的翻倍。
所以,易榮臻在這一刻,真實地察覺到了自己心中的一陣痛意,那顆麻木的心似乎此時才感應(yīng)到多年前的悲傷,一點點恢復(fù)了知覺,卻是帶來更大的侵襲……
他身子微晃,往后忍不住退一步。
突然一雙手撐住他,希瑞從后面扶著他。嬌小的身子在高大的背影后,沉默。
“瑞瑞……”易榮臻低聲喃喃,“我好像覺得有些難過……”
“嗯,我知道的。”希瑞輕聲回應(yīng),怕驚到他。
易榮臻:“這些人,這些石碑……都是因為我犧牲的啊……”
希瑞:“他們是軍人,保護司令官是他們的責(zé)任,保護聯(lián)盟也是他們的責(zé)任……”
易榮臻:“責(zé)任?”
希瑞:“是啊,他們正直堅定,英勇無畏,他們是聯(lián)盟的英雄。”
易榮臻的身子顫得明顯起來,他猛地轉(zhuǎn)過來,緊緊掐住希瑞的雙肩:“什么英雄?!他們早被遺忘在不知道哪個星球!或者成為宇宙中的某一粒塵埃!這樣的英雄,真的有意義嗎?!”
希瑞的聲音比他更大更堅定:“他們捍衛(wèi)了聯(lián)盟的和平!守護著聯(lián)盟的公民!不管是否有人銘記,這都是事實!您沒有權(quán)利否定他們犧牲的價值!!”
當鏗鏘有力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墓地,此后獨留風(fēng)聲。
易榮臻面色慘白,似是張惶地環(huán)顧四周,那一座座沉默的碑石,仿佛也在沉默地看著他。
最后,他看回希瑞。
希瑞輕舒口氣,緩緩開口:“那天,我有句話并沒有‘演戲’,我說,您是位英雄,您能夠給星際帶來和平,我無比堅定地相信著這點。”
“終有一天,星際會擁有和平,這是你們帶來的,您和這些石碑下的人,都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