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袁的神色中,夾雜著驚喜,激動,憤怒,他與她靠得很近。
無論過去,現在,幾乎所有人都恐懼著他的眼睛,充滿血色。
即使被送入這個希瑞口中的鬼地方,那些孩子看見他的眼睛,也是能躲就躲。
剩下的十一、十三,也是在發現他有暫時庇護他們的能力后,才開始慢慢接近。
唯獨這個康希瑞,從一開始,就不曾懼怕他,甚至,敢挑釁他。
心臟不知什么原因,緊繃在那里,漲漲的,這更是方袁從未體驗過的感受……
兩個六歲的孩子,像是遇到了自己都覺得有趣的事情,彼此都嘲笑對方的幼稚、無知,但心底又都有個聲音,他(她)跟別人不一樣。
心緒類似,想法卻天差地別。
方袁很高興地想,若是能看到這個人害怕的一面,一定很有趣。
希瑞很高興地想,看來是找到能一起逃跑的家伙了,真有趣。
夢境中的實驗室,同樣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白,沒有雜色。
希瑞望著某個方向,突然笑出聲來。
前頭走著的方袁停下腳步,始終沉著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瑞瑞是在笑什么?”
希瑞轉回視線,看向他,悠然道:“或許是在笑話那時的自己。”
在這個研究所,有他們大半生的回憶,那時的她以為逃離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怎知一剎那便是數年。
正如方袁聽到她的挑釁,艷麗的薄唇冷冷地嘲笑她的天真:“逃不出去的,也可能,我們在逃之前就已經死在實驗臺上。”
十一故作淡定,十三的臉上流露著明顯的恐懼。
而希瑞,那時即便再懂事,再聰明,也有著幼年人的幾分天真,不諳世事。
她對著三個同齡的孩子,輕易就許下了諾言:“我們一定會逃離這里,得到自由;我保證!”
可是希瑞又能拿什么來保證?以至于她與他們歷經眾多苦難,難逃命運。
“無論他們對你做什么,記住——不要哭。”方袁在希瑞被第一次帶離房間時,低聲警告著。
希瑞頓了頓,鄭重點頭。
而來到實驗室時,她明白了為什么不能哭。
那個實驗室有三扇門,每扇門后面都有出乎她意料的事物。
第一扇門打開,一條巨大的蟒蛇在門內緊緊盯住她,希瑞立時震住了,面色慘白。
她能夠感覺到身后隔著單面鏡的實驗人員在看著自己,拼命壓抑著逃跑尖叫的欲望。
希瑞怕蛇,因為康老頭子就是中了蛇毒,全身上下流著焦黃的濃水,苦苦掙扎了三天,才咽下最后一口氣。
那時起,這種冰冷的生物就被希瑞拉進了第一個黑名單。
她渾身顫抖起來,一時間腦海一片空白,全是康老頭子的慘叫、哀嚎。
那條蟒蛇從那扇門里蜿蜒著爬過來,越來越近,深黑色的瞳似在打量眼前這個小女孩該如何下口。
希瑞的眼中氤氳起一陣霧氣,啟唇無聲重復著——不要哭,不要哭……
正當蛇即將滑到她腳邊,另一扇門打開了,里面赫然站著全身濃水的康老頭,希瑞的注意力一時被門的動靜拉到那里,再想轉開時,已經是來不及了。
她全身猛地抽搐起來,甚至受不住地俯身干嘔,瘦弱的身子跪趴在地上,哆嗦著往后挪,試圖離已經很近的蛇遠一些。
哪怕拉開的距離很微小,她也感覺自己要用盡全力才能逃脫。
對于實驗室外的觀察人員來說,她的反應已經很大了,滿意地看到屏幕上,十四號實驗體的精神力急劇暴漲,負責人員關掉了室內的設備。
連康老頭都開始逼近時,希瑞的眼前一片迷蒙,當精神緊繃到極點,那些令她恐懼的存在終于消失。
她虛軟地倒在地上,任由進來的實驗人員把她抬走。
回到白色的房間里時,她發現十一、十三還沒有被送回來,只有方袁被留在房間里。
她一進入房間,連站都站不住,腿軟的厲害,目光呆滯。
方袁從她進入房間就一直看著她,發現她的反應,嗤笑著走近:“這么沒用?”
當他剛靠近,只見希瑞像是一下子反應過來,找到了救命稻草般,手腳并用爬到他的身邊。
在方袁以為,希瑞只是想勾住他的腿時,怎料她一用力把他絆倒。讓方袁半躺在地,然后爬到他的上方,死死壓著。
方袁愣了,怒斥:“你干什么!”
希瑞充耳不聞,扒拉著他的頭發,甚至人也壓上去,把腦袋埋在他的頸內。
都是六歲的孩子,力氣哪有誰比誰大,更何況希瑞從小長在貧民窟,沒少跟其他孩子逞兇斗狠,那些欺壓人的動作上比方袁倒還熟練很多。
方袁掙脫不開,在地上粗喘著謾罵,突然,他停下了,感受到頸肩處的濕熱。
耳旁極為細微地傳來某人碎碎的啜泣。
希瑞的雙肩顫動起來,她小聲地喊著:“方袁……”
聲音特別委屈。
方袁何曾見過這般撒嬌耍賴的姿態,一時僵住不知所措。
希瑞不斷重復著呼喚他的名字,似入了魔怔。
許久,方袁推拒的雙手輕輕搭上她的背,生疏地上下輕撫著。這個他以為異常早慧的女孩,竟意外的脆弱。
心頭這般不屑地想著,開口卻十分輕柔:“別害怕,你看到的都是假的,是設備根據你的精神力凝聚的幻覺而已。”
這是他第一次安慰人,覺得有些新奇,而且還真的成功了,希瑞顫抖的頻率減小,啜泣聲也漸漸平息。
純白的房間里,兩個孩子上下緊緊相依,希瑞的黑發與方袁的金發相繞,在地面勾勒出一幅分外繾綣的畫面。
他們曾一起長大,在空洞單調的世界里,那里純白。
第四個年頭,十三永遠離開了這個房間。
這幾年新加進來的孩子們一臉漠然,食用完營養劑后,就靜靜倒在床上。
十一伏在角落里偷偷哭,希瑞盤坐在旁邊守著,神色有些悲哀。
早在之前,他們就用盡各種方法,脫離這種單一的循環,可惜,研究所的人過于冰冷,無論用什么手段,他們都一臉麻木,他們對“死神計劃”太執著了。
對于十一來說,她成了最后一個以編號為名字的孩子。
想了想,希瑞把握拳的手遞到十一面前,在她的淚眼朦朧中緩緩展開。
一小片布料出現在手心,上面一個小小的數字,正是十三的名字。
希瑞咧咧嘴:“上次十三更換實驗服的時候,我悄悄留下來的。”
十一一愣,小心地拎起編號,然后攥在自己胸前,渾身顫抖起來。
方袁的神情冷冷的,辨認不出眼底的神色。
十三是個膽怯內向的孩子,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在一次次實驗中度過了十年。
方袁還記得剛進來時,十三的精神力在那會兒就已經撐到了極限,小七,十一和十二在邊上幫他分散注意力,試圖讓十三從剛才的實驗影響中脫離出來。
轉眼,只剩下十一了,當生命都已失去,他們想要逃離這樣的命運,但出于他們的認知,這些孩子甚至不曾知道縈繞在心頭揮之不散的情緒,有個令人痛苦的名字——絕望。
希瑞總是會做些在方袁看來十分微不足道的事情,在有限的條件里,這些本來無聊的無趣的事,也變得幸福起來。
她常常笑著說,他們一定會逃出去,獲得自由。
正如現在,面對絕望的十一,她依舊在低聲說:“十一,我們一定會逃離這里,帶著十三的那份自由,好好活下去。”
她輕輕地環抱住十一,語氣堅定。
第一次,方袁沒有反駁她的這句話,即便現在,他也覺得所謂自由太過可笑。
希瑞一直在做承諾,她堅定地告訴每個人,她一定會帶著他們逃離這里。
編號二十一的孩子很是不屑,正想嘲笑的時候,瞥到一旁方袁的面色,訕訕閉嘴。
房間里的編號換了又換,唯獨一的位置始終不變。
所有的孩子里,只有方袁每次回來,神情最是從容,作為實驗品,他無疑是最令研究所滿意的材料,甚至連那些麻木的實驗人員,看著他的眼里都有著隱隱的狂熱。
方袁的實驗內容顯然跟他們不同,在他們還在被用來研究如何提升精神力水平時,研究所已經允許方袁進入一臺臺新式的休眠倉,通過精神力創造夢境。
再一年,誰都沒有料到,康希瑞真的把他們帶出了研究所,背后是沖天的火光,不遠處研究所的東南方向還傳來天崩地裂般的爆炸聲。
她把所有孩子送上一輛等侯在研究所出口的飛船,突然自己跑了回去。
方袁的眉頭一直沒松開,在他開始試著跟研究所談條件的時候,竟沒有留意到希瑞能夠準備到這等程度。
看到希瑞往回走,他一步往前猛地扯住她:“你要去做什么?”
希瑞掙開他,徑自奔回去。方袁不得已也要跟上,誰知被飛船邊上等著的人攔住。
此時方袁才開始注意到這個人——同研究所里的人一樣的服飾,黑發黑眸,面色極白,眼神清冷,一副無框的眼睛架在俊挺的鼻梁上,鏡片倒映著火光,看不清眼神。
那人的聲音極冷:“她自己選擇的,就讓她自己承擔。”
長期服用營養劑的方袁其實身體十分孱弱,他掙扎不開成年男人把他拖上飛船的手:“你是誰!放開!我會找到她的!”
男人一言不發,一把把他甩到飛船上,啟動自動駕駛模式。
里面幾個幸存的孩子呆滯地看著他,方袁滿臉的仇恨:“你是誰!你對康希瑞到底做了什么?”
他推推鏡架,冷漠的視線掃過每個孩子,聲音毫無感情色彩:“我是左蘅。我答應了瑞瑞,會送你們離開。”
艙門升起,只剩半人高便會完全合上。
方袁摔在飛船上時,膝蓋狠狠撞在地上,此時痛得發麻,沒了知覺,他手掌撐著地面往前用力爬。
眼睜睜看著艙門即將完全關閉,他感到一陣心慌,原因不明:“那她呢?康希瑞怎么辦?”
叫左蘅的男人淡淡地瞥了眼他的腿,微皺眉,似乎是在為傷到他覺得麻煩,說話間帶著點不耐煩:“原計劃有變,十一被帶到另一間實驗室。她自己選擇回去找那個孩子……”
剩下的話方袁聽不見了,待他反應過來,飛船已經駛離研究所上空,然后竟直接飛離這顆隱藏在眾多星系中的不知名的星球。
機器行駛的輕微轟鳴響在寂靜的飛船內,幾個孩子有些茫然地坐在地上,似乎還沒從剛剛的驚變中緩過神來。
駕駛顯示屏上的地圖,標記著聯盟首都星的位置,通知飛船上的人請做好蟲洞跳躍的準備。
方袁倏地半爬起來,顫抖著仍在發麻的雙腿,狼狽地撲在駕駛座上,按著幾個按鈕:“回去!我要回去接她!”
其余的孩子對他的行動毫無反應,靜靜看著他獨自一人狀若瘋狂。
飛船有身份辨認系統,在一道綠光掃描過方袁的臉后,系統響起無效的提醒,依舊按著既定的路線行進著。
不知嘗試了多久,方袁感到無力極了,他瞬間安靜下來,抬眼看到宇宙間空渺的行星,絢麗的色彩仿佛停留在很久很久的記憶里。
紅瞳中浮起血色,明滅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