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眠治療研究所。
自“方袁”醒來,他便被好好照料著開始了療養恢復的生活。
一旁專派的治療師貼心地放開他,讓他自己扶著往前走。
“方袁,你進入休眠五年,這么短的時間里能恢復這么快,真是奇跡。”治療師感慨萬分,想到半個月前,對方才剛作為“尸體”從休眠室里搬出來。
“方袁”冷著面孔,仿佛絲毫沒聽見對方的話,墨黑的發由于五年未打理,已經披散到齊腰處,他也沒提出要修剪。
又走完兩個回合,他的額際也隱隱冒出冷汗,由著治療師把他扶回去。
剛在床上靠著,門被忽然推開。
治療師應著聲響看過去,神色莫明;床上的男人一雙純凈的黑瞳,沒有半分轉移過去。
噩夢制造師總部的總務長親自登門,直接要求面見休眠患者——這真是極少極少發生的事情。
總務長第一眼看到“方袁”,皺起的眉頭便能夾死只蒼蠅。
他先是跟旁邊的治療師確認了一遍:“這位便是‘方袁’?”
治療師雖然疑惑,但制造師了解患者恢復情況倒也合情合理:“是啊,方袁現在仍在恢復階段,并未出現任何不良反應。”
他如實匯報。
誰知總務長的臉色更沉了,雖然不是自己的上級,但也屬于彼此共存的關系,治療師心里也不禁打起鼓來。
“請問,是有什么問題嗎?”
總務長極為勉強地笑了笑:“沒什么,就是有些情況需要單獨跟患者確認;能否請你先離開一會兒。”
治療師連著哦幾聲,趕忙出去了。
而從頭到尾,黑發的男人都如同一座冰雕般,毫無動靜。
總務長把他從頭打量到腳,百分百確認了對方絕不是方袁——至少不是柯域曾經給他看過的電子照片上的方袁。
“你是“方袁”?”總不會是重名吧,呵。
對方并不作答,似乎也知道他來的目的,聲線冰冷。
“康希瑞在哪里?”
總務長想了想,由于沒有10087號這次的案例記錄,他完全沒料到這個被稱作“方袁”的男人,是怎么離開夢境后還能記得制造師的身份的。
除非,他早就認識她。
總務長感到頭疼,他試探問:“喚醒你的噩夢制造師說過,方袁是她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你覺得她現在會想見你嗎?”
或許在夢境里,10087號就已經發現對方不是真正的方袁。
弄錯了休眠患者,想必無論休眠治療研究所,還是噩夢制造總公司,都會覺得臉很疼吧。
對方果然很上道地不接話了。
總務長本來就是來一探究竟的,結果反而發現了更大的疑惑,因為眼前這位剛醒來的休眠患者無疑十分奇怪。
甚至柯域,更似乎對其很了解。
“方袁”冰冷的視線終于緩緩移到了總務長這邊,一瞬間,周身的溫度仿佛下降了許多。
那人的聲音很冷,平靜地沒有一絲語調:“告訴她,方袁還活著;她會來見我的。”
總務長在柯域那里嚇過一回,來這里又被驚住了。
想到柯域提起據說死去的方袁時,那平靜下隱藏的戾氣,總務長繼頭疼后,再次感到身心俱疲。
那方袁到底是死了還是活了?或者半死半活?
而真正讓總務長糾結的是,本以為等見到10087號時,他所要轉達的“事實”——在這么跑一趟后,又變成了可能的“謊言”。
“哦,對了。”“方袁”如機械電子音一般,語氣無波無瀾,“我不是方袁。”
所以現在還想起回答第一個問題的必要嗎?
“我叫左蘅。”床上的人補充道。
話落,滿室寂靜。
在左蘅視線下的總務長,覺得自己全身已經僵成了鋼金,再也動彈不得。
希瑞迷迷糊糊做了個夢。
夢境里奇形怪狀,天旋地轉,實在分不清場景;等到醒來,卻覺得空茫茫的。
“瑞瑞。”眼前是許久不見的柯域帶笑的眉眼,雖然清冷,“怎么睡在這兒?”
她眨巴幾下眼睛,確認那人不是幻覺;眼底仿佛被忽然潑上一筆鮮亮的油彩,那份顯而易見的情愫,炫目誘人。
就好像曾提出離開要求的人并非是她。
“你來啦。”如是欣喜地說著,一邊從秋千上坐正身子,“剛剛瞇了一會兒,不算睡。”
柯域半蹲在她所坐的秋千前,目色深沉,開口卻是涼涼地調侃。
“這么多天,有沒有想過我?”不含輕佻,也沒有絲毫曖昧,仿佛僅是一個最為普通不過的問候。
同所料的一樣,希瑞的神色帶著八分的愉悅,二分的羞澀,猶如柯域是她傾慕已久的人,此時好不容易見上一面。
“我想了,一直在想你。”
在這樣的目光下,如此對白,任何一個人都會覺著自己是被她放在心尖上的,最是珍貴的那個。
柯域的眼眶發熱,對上希瑞熱烈直白的視線,平靜的面容逐漸碎裂開來,心直直往下墜。
他多希望,她所說的,都是真的。
正如幾天前,站在左蘅面前。
“她說要去接你?即使在夢境里,她也把你當成方袁……”柯域沉著臉,“左蘅,你做了什么?”
左蘅不屑于隱瞞,眼前這人畢竟是柯域:“我怎么可能讓她進入夢境,那還不被騙慘了。”
本該是慶幸的語氣,從這人嘴里出來,沒有起伏,意外地顯得滑稽。
“不過是讓她自導自演了一場。”
看著自己曾經的“東家”擺著臉色,左蘅毫不客氣:“你最該知道她的精神力的特征。看你這模樣,想必我現在說也來不及了。”
柯域很清楚,左蘅看似是個寡言少語的角色,但其實本質“話癆”。
只要不打斷,他就會自顧自說下去。
“柯先生,我奉勸你。‘死神計劃’就結束在你手里,那里面長大的孩子,是能輕易碰的?”左蘅的目光冰凌凌的,即便冷漠,可也能察覺到他意味中的嘲諷,“更何況對康希瑞來說,能真的影響到她的,恐怕也只剩一個方袁,怎么輪得到你?”
是啊,即便被左蘅控制在虛假的夢境里,她最執著的,依舊是把方袁帶出來。
醒來后,仍心心念念著帶他離開。
只是這樣想著,柯域沉墜到底的心,才真正粉身碎骨,化作一灘,連他自己都不忍看的血泊,免得徒生悲涼。
希瑞隱隱察覺他的心緒,自然不能同以前夢境里一般,作壁上觀。
最后還是輕聲問了句:“柯域,發生什么了嗎?”
話落,半蹲在前方的人垂首,半靠在她的腰上,伸手攬住她,極輕極緩,希瑞無比自然地拂過他深棕的發,順著微卷的弧度,半蜷著手指。
柯域的聲音悶悶的,仍像兒時撒嬌般:“瑞瑞,我也想你了。”
希瑞輕笑一聲。
庭院深深,正是春意盎然時候,繁花似錦。
可這些,又何嘗不是虛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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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務長聯系了柯域。
“你該提前告訴我。”總務長板著面容,神情肅穆,倒看不出指責的意思,“康希瑞,方袁,都是當年那些孩子,對嗎?”
柯域已經離開了花園小屋,正在回程的路上。
聽他問了,柯域也不否認。
看到柯域沉默了,總務長眼神隱隱晦澀起來,嘆口氣:“當初你不讓我插手這個計劃,現在又瞞著我……”
“柯域,你真是太看得起我這老師了。”
“柯域,你這樣,我很擔心。”總務長看他油鹽不進的模樣,無奈扶額。此時,他坐在空曠的辦公室里,窗外正是夜色迷蒙的時候,透不進半絲燈光。
而另一邊,柯域也靜靜坐在灰暗的飛船內,兩人的背景仿佛融在一起。
“老師,我很抱歉。”
總務長聽不出他任何歉意。
“若是我知道康希瑞的身份,當初就不會錄用她。”一時興起的嘗試,卻帶來巨大的隱患。
前面每次緊急會議,大領導們愁得水深火熱,而總務長,直到現在才開始后悔不迭。
只有他知道,結束這個計劃對柯域來說,有多大的意義。
他的出世,跟“死神計劃”里的所有孩子一樣,注定被烙上實驗品的印記。
他的母親,曾被當作編號為一的最優秀的精神能力者送到了柯氏。
他的父親,發現他并未遺傳母親的精神力特征,從出生就放棄了他。
域,即是國,守一之地。
六歲時遇到他的老師,他才有了名字。
從地獄里爬出來,這個連復仇欲望都幾乎沒有的人——把否定他的所有存在都毀滅掉,已是他全部的意義。
命運最后給總務長開了天大的玩笑,他把柯域好不容易拉了出來;
又親自把他狠狠推了回去。
“死神計劃”里的那些孩子,怎么可能懂得愛?
那些擁有奇異的精神力特征的孩子,在一次次實驗后,強化了能力,瓦解的,是心中每一寸“凈土”。
相較于總務長滿臉的懊惱,柯域卻并不在意。
“老師,相反的,我更感激您。”
總務長發現事已至此,現在說什么也遲了。
“你上次提的條件,我答應了。把康希瑞轉移到我這里,越快越好。”
既然說了沒用,那就做點兒實際的。
總好過柯域和她糾纏著,彼此蹉跎。
柯域平靜的神色這才有了些許波瀾,輕輕應道:“謝謝您。”
“康希瑞的精神力特征是什么?”似是補充,總務長又順道問了句。
頓了一會兒,柯域想到方才,她看著自己,恍若摯愛。
“偽裝。”
希瑞的能力——偽裝。
精神力隨意調節,或高或低,情緒的高昂失落,甚至連愛恨,都能輕易偽裝。
這樣的能力,連精神力測試都能欺騙的能力——真是天生的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