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研究所結束了它存在的意義，那么它對于柯域來說，也就成了可以徹底抹殺的過去。

　　曾經。
　　他把自己的親生父親踏在腳底，冷眼看著他在地上卑微至極地掙扎。
　　心中卻毫無波瀾。

　　接通老師的視訊，他心中想的——就這樣吧。
　　現在的狀況，對他來說，足夠了。

　　他終有一天，會站在聯盟經濟鏈的頂端。
　　他會擁有世人無法想象的財富，權勢。

　　即便，他的出世曾不被任何人所期待。

　　“真的沒有關系嗎？”老師淡淡地問他，“‘死神計劃’中還留下了很多孩子，放任這個研究繼續，你真的能接受嗎？”

　　柯域十分尊敬他的老師，心中再如何不以為然，神情中仍是莊重自持：“老師需要我做什么嗎？”

　　看到愛徒滿眼的“生無可戀”，明明也才十六歲啊，這樣一想，總務長更是心疼得不得了。
　　但又料定了自己不要求，他便絕不會去面對這些：“我想，由你親自，去結束這項研究。”

　　柯域：“……”

　　“柯域。”總務處沉聲道，“去看看吧，‘死神計劃’的全部樣貌，然后，親自結束它。”

　　柯域微微蹙眉，好半晌，還是點頭應道：“好的，您的要求我一定會做到。”
　　就像老師教授他一切，而每次，他都會盡全力做到其提出的要求。
　　只是完成一項任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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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柯少爺決定了嗎？”
　　屏幕前，左蘅擺著冷漠臉，占了全部的畫面。
　　“真的決定結束這項研究？”

　　柯域端坐在辦公桌前，兩手交疊搭在下頜，深棕色的眸子里，淡然從容。
　　仿佛方才下達任務的，根本不是他。

　　果然，他否認。
　　“這是老師的決定。”柯域淡淡地解釋，“我不會違背他的意愿。”

　　左蘅停頓了一下，最后自我消化了這個理由。
　　神情冷漠如他，又何嘗感受不到，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心冷。

　　想到“死神計劃”里的那群孩子，即使是剛接手全部計劃的他，也不由得心生淡淡的憐憫。
　　“您這樣決定，我自然是支持的。只是政府和軍方那里——”

　　“我自會交代清楚。”柯域平靜地打斷他，似乎他提出的人都不足為提，“既然由柯氏出資支持的研究，那么終止也沒什么大問題。”

　　左蘅接下這項指派的時候，神情自信而淡然。
　　作為他一手扶持起來的研究人才，左蘅無疑是他在休眠相關產業中的最大助力。

　　“死神計劃”的研究與休眠治療可以說是“本宗同源”，結束它，對左蘅來說，其實并不難。

　　即使后來，他因為一個孩子，在研究所多滯留了將近四年，柯域依舊沒有懷疑過他的能力。
　　直到研究所再次發生爆炸的消息傳來，他才意識到事情并非他想象中那般順利。

　　上一次爆炸的時候。
　　左蘅對他交代，只是意外。

　　而這次爆炸，直接毀掉了整個研究所。

　　“所以，你現在，是要告訴我，這也是個意外？”
　　柯域看到屏幕里，左蘅身后一片焦土，研究所的殘垣只有仔細辨認才看的出來。

　　左蘅的神情毫無端倪，面對東家的質問，他依舊冷著臉。
　　“是，只是意外。”

　　柯域：“……”

　　左蘅：“……”

　　兩人靜默半晌，柯域的指輕輕地，帶著稍許的節奏，敲擊在桌面上，審視著屏幕內的左蘅。
　　“左蘅，你在護著那個孩子，為什么？”

　　左蘅心里毫不驚訝柯少爺能夠察覺到這點，但面上紋絲不動。

　　“你以為，毀掉研究所，我就查不到那孩子的信息？”柯域的嘴角隱約牽起一絲冷笑，他并不喜歡別人隨意評估他的能力，“若是我沒推斷錯誤，他在‘死神計劃’中的重要程度，想必不低吧。不然也不用你這樣費心思來掩蓋。”

　　話落，左蘅白皙的臉更是不見血色，好半會兒，他才撐著開口：“柯域，她從一開始，就沒做錯任何事。”

　　“所以，你對他只是同情？”柯域意味不明地詢問。

　　左蘅：“……”

　　“不是的。”他冷聲否認，“她并不需要同情，我更不會同情她。”

　　柯域再也忍不住嘲諷道：“難道……你喜歡那個孩子？左蘅，你在開玩笑嗎？！”

　　“柯域，等你有一天遇到的時候，你也會這樣的。”
　　聞言，柯域無甚表情地挑眉：“你以為我也會像你這樣？”

　　腦海中，似乎一片茫然。
　　若是他這番模樣，那該是多么可笑啊。

　　僅過去十年，柯域再想起這番對話，心中更是五味陳雜。

　　眼前依舊是對話的另一當事人——左蘅。

　　窗外正在播報的新聞投影，也還在那里不懈地重復著。

　　柯域的雙掌緊緊籠蓋住面龐，將自己盡力縮在里面，不知在逃避著什么。
　　他含糊不清的聲音，從掌心里悠悠傳出。
　　“左蘅，現在該怎么辦？”

　　曾經不可一世嘲笑他的柯少爺，如今終究如左蘅所料到的那樣，失去了所有方向。

　　左蘅的目光停駐在投影上，那張他無比熟悉的臉。
　　“不管她在哪里，只要看到這個消息……”左蘅輕聲回答他，“她一定會趕到方袁的身邊。”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從未停止過。

　　與柯域相遇時，從自己的實驗室，沖到方袁的實驗室。

　　帶著十一，離開研究所時，直奔向首都，找回她真正的信仰。

　　以為“方袁”陷入休眠的夢境時，她用了五年，走上了噩夢制造師的道路，從夢境里喚醒他。

　　即便被眾人所追捕，面臨身份暴露的危機，她依舊心心念念著的，是對方袁的承諾。

　　“他們自以為抓住了她的軟肋。”
　　左蘅冷笑。
　　“卻也會為此付出代價。”

　　這，是左蘅在希瑞的夢境中，一次次試驗出來的結論，從未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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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遍布光芒的神殿里，神明端坐上方，看不清面容。
　　四處整齊地散落著天使們，均是璀璨的金發，神情冰冷而顯得高傲；他們展開潔白的羽翼，恭敬地面對著神明，卻在瞥過大殿中央的“法拉”時，眸光中閃過不屑和厭惡。

　　仿佛恨不得離他遠遠的，以曾經的大天使長為中心，突顯出一大片空地。

　　“法拉”的金發凌亂地披散著，一雙紅眸冷冷環顧四周，最后定在高處的神位上。
　　他站得仍是端莊持重，潔白的服飾，更襯得背后的羽翼的顏色——那般墨黑的色彩，卻出現在神明最為喜愛的天使身上。

　　天界所有人都明白，這意味著——污穢。

　　沒有天使會在神明判決之前，對“法拉”進行處置；但即便不說出口，也清晰得能預料到其結局。

　　“法拉，你還有什么解釋嗎？”神明的語氣沉重而痛心，“為何犯下罪孽？為何沾染污穢？”

　　披著“方袁”的殼子，被叫著“法拉”的名字，真左蘅冷著臉，被束著翅膀，連理都不想理他。

　　他說白了，就是故意的：所謂罪孽，也不過就是違背了這個夢境的規則。
　　死神收割靈魂，他便凈化靈魂。
　　把罪孽都轉到自己這里。

　　更直白些，便是跟夢境的主人對著干。

　　他的沉默，最終直接導致神明大怒，把他貶入了死神界。

　　兩個小死神來到天界，把他押送下去，碰上了左蘅意料之中的那位。
　　在夢境中從來不動如山的死神希瑞，立時緊皺起眉頭，嚇得兩個小羅咯不敢吭聲。

　　希瑞正是要去執行任務的路上，漆黑的服飾，黑發黑眸，與死神界的黑暗背景幾乎融在一起，此刻臉色更是發黑得不能看。
　　左蘅抿著唇，不置一詞。

　　她幾步上前，第一時間看向了他的翅膀。
　　“怎么回事？”

　　負責押送的死神，抖著心肝，故作鎮定地板著臉，立刻跟領導匯報：“是天界犯了重罪的天使，神明把他貶下來了……”

　　希瑞嚴肅且空洞的眸子瞪住他，冷冷開口：“我沒有問你。”

　　“……”
　　一時場面寂靜了。

　　死神希瑞的目光如帶著寒冰利劍，直戳戳扎著始作俑者，可惜某人并不上道。
　　跟她對視，紅眸坦然，神情比她還理直氣壯。

　　對峙好半會兒，最后竟是死神先敗下陣來。
　　只見她咬牙切齒，再次死盯著左蘅漆黑發亮的翅膀：“難道你喜歡黑色？”

　　左蘅：“……”

　　“這么黑亮黑亮的，估計攢了不少吧？”她的話聽來像是在諷刺，但神情又無比認真，讓人不知該怎么頂回去。

　　眾死神：“……”

　　她又不知道在跟什么較勁似的，板著的臉上隱隱壓下了猙獰，最后大嘆：“成吧，你喜歡，那就黑色吧。”

　　話落，一把抓過左蘅，直接帶他回了天界。

　　左蘅進入她的夢境，早有不下百次，兩人搭檔的照面次數來看，已是十分熟悉彼此。
　　動作間的觸碰，也見怪不怪。

　　他由著她走在前面，鬧脾氣似的，倔強地不肯回頭看他一眼。

　　似乎只有在夢境里，他才有機會仔仔細細打量她，現實里總是或多或少的原因——面對她過度的熱情，他只能冷著臉，能避則避，連視線都很少交集。

　　她身量抽長得很快，如今已到他胸口，纖細瘦弱的背影，連握著他的手，都是細細小小的，仿佛輕易就能折斷。

　　而在夢境中，這雙手又無比冷情，力量非凡。

　　很快到了天界，四周明亮依舊。
　　只是先前的殿內傳來無數的慘嚎。

　　有很多天使驚慌地掠過身邊，希瑞視若無睹，徑直走進神殿。

　　左蘅這才回過神，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神明依舊高高在上，震驚怒吼：“怎么回事！”

　　天使們的哭泣聲一時響徹天界——他們的翅膀不知何時，同樣變成了漆黑的墨色。

　　看到希瑞帶著左蘅進來，神明似乎才明白其中緣故，對著這個在他面前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死神，失聲痛罵：“你到底做了什么？！”

　　希瑞板著臉，撇嘴：“黑色白色不都一樣，這么當一回事做什么？”

　　左蘅無語，這畢竟是她自己一開始設定的。
　　但他又突然反應過來，這個設定或許只是來自于她的認知，并非真正的意愿。

　　就像神明慈愛，天使圣潔的形象早已深入她的內心，但她本人卻并不以為然。

　　神明還在高位上哇哇咧咧說著什么，死神卻是不耐煩聽了。

　　她這才回過頭，看了眼左蘅，然后嘟囔般抱怨：“真吵。”

　　瞬間，殿內再無一聲嘈雜，所有人都平靜下來。
　　所有的變化再沒有激起任何反應。

　　神明如詠嘆調一般的贊嘆聲再一次傳來：“我最愛的孩子，大天使長‘法拉’，你的金發如此圣潔明亮，紅眸如珍寶，目光如明星……你漆黑的羽翼將擁有最為強大的力量……”

　　左蘅：“……”

　　作為夢境中的一部分，他甚至不能表現出任何錯愕，或者質疑。
　　他一直以為，她是執著于某些設定，才會一直維持夢境的現狀。

　　而她現在的表現，又證明了她對一切都無所謂。
　　“你為什么要吸收那些罪孽？”直到這時，她才開始問他真正的原因。

　　沒有任何猶豫的，左蘅如心中所愿，終于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答案。
　　“比起斬斷罪惡，我倒寧愿自己成為罪惡本身。所謂‘死神’，不也是這樣嗎？”

　　希瑞一愣，似是也沒料到他會給出回答。
　　低低回應一聲，然后在眼前人突然漸漸消失時，把一直緊握的手放開。

　　抱著某種希望，她試探著繼續問：“每一次，你都會比我先離開，為什么？”

　　金發紅眸的天使露出極為淺淡的笑容，反問她。
　　“到底是我先離開這里，還是你想讓我先離開這里？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他趁著最后完全消散前，將希瑞放開的手重新拉回掌心，十指交疊。
　　希瑞低頭茫然地看著他的動作，不明所以。

　　感受到那人手心的余溫，希瑞倏地頓悟了什么。

　　離開夢境時，她對著休眠倉外的左蘅，粲然一笑。

　　左蘅卻看著助手遞上來的精神力數據報告，面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