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次申請的搭檔可不是你。”希瑞冷眼站著半空中的某位“天使長”，一邊將收取的靈魂放出來，動作沒有一點兒停頓。
面前的幾個靈魂顯得十分明亮，死神希瑞便留著它，等天界派遣的天使到達后，再決定如何處理。
可接受任務的天使并非原先定好的那位，希瑞也沒有疑惑，如實提醒。
“任意更改天界的安排，太肆意了。”
左蘅把她放出的靈魂默認收入天界，自如地回復：“我不肆意，誰又有那個資格？”
冷漠的聲調帶著些微嘲諷。
死神聽到這話，眼中卻是顯而易見地一愣。
“你……”她神情猶豫，將“法拉”從頭打量到腳，最后在金發上停留了一會兒。
或許只有天使長自己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擔憂，擔憂被希瑞認出來什么。
從她的夢境記錄里，左蘅可以完全肯定，她是帶有記憶的。
也因此能夠每日準時回歸現實。
按捺住不安，他的臉色慢慢流露出囂張的意味：“怎么，死神大人要收拾我不成？！”
話落，希瑞似是突然領悟到什么，垂眸，自語般開口：“若是他，倒確實是你這樣的性子。”
“真是，現在才突然冒出來嗎？”沒有絲毫疑惑的語氣，對于天使長“法拉”的特殊，希瑞沒有察覺到什么。
左蘅心里頭暗暗松了口氣，同時知道自己作為方袁在夢境的投影，成功被希瑞所接受了。
“呵，誰突然冒出來？”左蘅冷冷地挑眉，刻意地擺出不滿的模樣，“我什么性子，還要跟別人比？”
希瑞更是不看他了，正好收取的靈魂都已經處理完畢，她轉身就打算遁走。
被留在原地的天使長，并不知道就在剛剛那幾句話里，他已經被打上了任性放肆的標簽。
他倏地飛到死神前頭，伸手就攔。
四周寒意頓起，希瑞毫無波瀾的眸光劃過眼前的手臂。
想到上一次在夢境里的“死亡”體驗，左蘅動作僵住，強撐著底氣，一聲不吭。
兩人對峙。
氣息間仿佛都帶著冰渣。
左蘅正躊躇著，考慮是否要給彼此一個臺階。
誰知沒一會兒，已經被他認定，絕不會松口的死神，倒是先“退讓”了。
她微微皺著眉，若有似無地嘆了聲，然后緩和著語氣勸他：“我還有任務，你要是愿意，就跟上來；若是不愿意，那去把我原來申請的那位天使換來。”
左蘅的臉色十分僵硬，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作為自己夢境里創造的人物，希瑞怎么會不熟悉。
她看天使長半晌沒回話，就用上了現實里哄著方袁的法子。
只有左蘅半高的少女，輕輕握著他的手，仰頭看他。
搖了搖天使的手臂，她有些無奈地求饒了：“我常想，你若是長大了，就該是現在的模樣——長發紅眸，定然非常漂亮，連神明都要贊嘆。上次是我魯莽了，若早知道，是你在跟我鬧脾氣；我怎樣都不會跟你置氣的。”
左蘅對視上她的目光，漆黑的瞳中倒映著他的樣貌——金色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身后，白皙俊挺的面孔，一雙發亮的紅眸，神情冷肅，還帶著些微的別扭。
在她的夢境里，由著她的認知，已經給了他最恰當的身份。
這個身份的主人，本就該肆意的性子，能由她縱容著任性——正是一年前被他扔上飛船，還不小心撞傷了的孩子，似乎叫——方袁。
看他沒有回應，希瑞料到自己夢境里的“方袁”，哪會那么容易就原諒了她。
以往哪次不是有十一或十三在中間勸了又勸，甚至自己在低聲下氣幾個回合，方袁才冷哼著，一邊刻薄地諷刺她，一邊還別扭地紅著臉。
她試著再接再厲，正打算繼續哄，“方袁”說話了。
他冷著聲音問：“你信仰神明嗎？”
死神希瑞脫口而出的話都堵了回去，莫明地瞧著他，“什么信仰？”
左蘅察覺到，那雙握著自己手臂的雙手，正在慢慢松開力道；他立刻冷眼瞪了過去，滿意地看到對方重新握回來。
“你說神明都要贊嘆我的模樣，那如果你都不相信神明的話，他的贊嘆對我有什么用？”
這樣的論證，邏輯上毫無漏洞。
希瑞甚至忘記了，在夢境中，天使的基本設定便是信奉神明，絕無異心。
而眼前這位“天使長”，說出口的話可謂是大逆不道了。
但這樣的行為，倘若對應上方袁的表現，又似乎十分合理。
心里一番推演，滿口漫不經心：“我明白了，我相信神明，他說的話一定都是對的。你美麗的金發像圣光一樣，你的翅膀最為潔白有力，你是神明的驕傲，你將擁有最強大的力量……”
那些話本就是她拿來應對現實里的左蘅的，如今脫口背下來，十分流暢。
誰知天使長眉峰一豎，紅瞳中盡是怒氣。
而她并不知道其發怒的緣由。
希瑞干巴巴停下，板著臉，她已經習慣了在夢境里端著死神的身份——對應著的便是一副超脫冷然的面孔。
夢境里的“方袁”沉聲警告：“我要的不是這些話；若是你沒有所信念的，那也不要隨便拉扯個來搪塞我，在這里，你對我還要偽裝嗎？”
死神空洞的面容凝固了。
看到天使長無比認真的神色，頓了許久。
直到眼前的“方袁”逐漸消失。
死神停在原地。
“對啊。”她自言自語，“這里存在的，是最真實的我。為什么會有方袁……”
左蘅的休眠倉，是根據希瑞清醒的時間已經做好定時提醒的，因此，在希瑞平時醒來之前，他便會被強制退出連接精神力的狀態。
他趕到隔壁，看到一臉平靜的助手，如往常一般，觀測著希瑞的精神力數據。
都不必再開口問詢，左蘅便已經知道了答案。
不像進門時那般步伐急切，他緩緩挪到了隔離窗近前，里面的康希瑞，仍舊安然沉睡著。
左蘅冷漠的神色映照在明亮的燈光中，格外深沉。
在他以為這一次仍是毫無效果的時候，希瑞正好睜開了眼。
沒有同之前每一次那樣，她總會第一眼先看到他，然后將滿心的熱情捧到他的面前。
希瑞神情怔愣地從休眠倉里坐起，然后抬眼看到他，漸漸皺起眉頭。
心里咯噔一聲，左蘅壓著心驚，隔著玻璃，問她：“怎么了？”
希瑞張口，卻又閉上。
她轉頭看向了一邊的助手，左蘅立刻會意，把神情中隱約的急躁全部藏在心底。
直到左蘅親自帶著希瑞前去記錄夢境內容，她才跟他開口。
“博士，在休眠倉里制造夢境，可能會出現現實中的人物嗎？”
左蘅頓住步伐，插在口袋里的雙手，暗暗握拳。
“什么現實中的人物？”他盡量維持著冷漠的聲調，機械般接著道，“夢境的創造來源于你自己的意識，你想什么人出現，他自然就會出現；與現實中認識的人重合罷了，沒什么好稀奇的。”
希瑞重復：“我自己的意識？”
然后她更困惑了。
“可要是那個人之前都未出現過，這兩天才突然冒出來呢？若是我的意識，那不是早該……”
還沒說完，左蘅冷冷打斷她。
他從高處，微微低頭，鏡片后的眼神因為反光看不清明。
“那是你的夢境，更是你的意識，這個問題，應該問你自己。難道，是你不希望那個人出現嗎？”
與夢境中的死神完全相反，面前的希瑞神色懵懂，仿佛真的是個涉世未深的，單純的孩子。
她一派天真地仰頭，展開的笑容燦爛極了。
少女清靈的聲音響起在廊道里：“您分析得很對，我確實在希望著那個人出現，所以才會在夢境里創造他。這點毋庸置疑。”
“我不會質疑自己的意識。”她低聲肯定，又似乎在勸解自己，“博士，我想或許是我偽裝慣了，所以連自己都開始懷疑，其實，這世上哪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自己的意識。”
“畢竟，那可是我自己的夢境。”
希瑞一臉的堅定，左蘅看不出真假。
但確定的一點是，當聽完希瑞的這番話，他心底油然而生的，是更為郁結的煩躁。
如果說第一次進入夢境時，他被康希瑞誤認為“方袁”；
那第二次進入夢境，便是他將自己打造成“方袁”。
控制著“方袁”的身份，用著“方袁”的面容，一點點讓希瑞放下戒心，放下偽裝。
一開始，左蘅的確是這么計劃著的。
他何曾料到，隨著計劃一步步執行，逐漸趨近他以為的“成功”，心底是莫名的空洞，每日只能聽見洞中劇烈的狂鳴，卻完全不知如何調解。
直到他感覺到，那個空洞即將吞噬他的前一刻，他選擇了放棄。
哪怕再清楚不過，所謂的“治愈”，不過是他的自欺欺人。
康希瑞，從始至終，或許都輪不到他來拯救。
多年以后，他最大的遺憾，是曾把選擇放到她眼前。
卻從未問過她，想不想選。
亦或者是，他在她做出選擇后，依舊不相信，把真相告訴了那個孩子。
——“這次還是選別人嗎？”
——“可你背的是一具尸體。”
——“我可以再跟你確認一遍，里面的人，已經失去任何生命體征。所以你確定現在讓我關門？”
當看到希瑞，背著十一逐漸走到他跟前。
左蘅渾身冰冷。
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那個叫做十一的孩子，在他交予希瑞的選擇中，放棄了自己。
這個孩子何其無辜，只因為他想要證實希瑞的真實，被選擇了“犧牲”。
希瑞神色漠然，這個數年如一日，用著滿口的自由，給他人以期待的人，最終告訴他，自由，毫無意義……
還真是——像極了夢境里的那位。
那個同樣，冷漠，無心，麻木的所謂“死神”。
而他，左蘅，耗費了近四年的精力，全心全力，想要“治愈”的，竟是這樣一個冷心冷肺的，還毫無自知的“怪物”。
連自己都搭進去了。
他在心里盡情嘲笑著自己。
——“博士，你這樣的表現，我會以為自己失去實驗品的價值了。”
直到此刻，她依舊以為，他在意的，只是她的價值。
左蘅用盡全力，維持著表面的冷淡，不敢露出絲毫端倪。
他顫著手，把希瑞拎起，在放手那一刻，終是失去了全身氣力。
希瑞被他不小心摔進了飛船，他卻連抬手扶她的能力都仿佛消失殆盡。
可是，她又怎么能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
明明，最后被她留在原地的，是一個叫左蘅的男人。
——“你的價值依舊存在，這點你不用懷疑；只是不該是在實驗臺上。瑞瑞，你跟我不同，我希望你能夠懂得去愛一個人。”
——“如果自由對你來說沒有意義，那就去找尋對你有意義的東西吧——我相信，當你懂得什么是愛，你就找到它了……”
飛船載著那個人駛離，朝著首都的方向。
左蘅仿佛入了魔怔，久久立在原地。
他開始想象，當康希瑞走下飛船。
一定會遇到真正的那個人——她在夢境里創造的大天使長，法拉。
他美麗的金發像圣光一樣，他擁有最強大的力量，他，是神明的驕傲——
他，是康希瑞的信仰——
沖天的火海，咆哮般在身后猙獰著。
這個研究所，作為許多人的噩夢之源，終于徹底傾塌。
而“死神計劃”的實驗中，唯一“成功”了的那個孩子，被他就這樣輕易放逐了這里。
“瑞瑞。”左蘅低低喚道。
虛假的信仰，無法改變你；
那我替你打開這“囚籠”——
去追尋你真正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