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剛說的實驗,是以前那個計劃?”易榮臻死死盯著眼前的血泊,仿佛那里還躺著那個人。
維特中將挺直著站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神情。
從方才莫爾王儲將希瑞帶離后,易榮臻便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不知多久。
想了想,維特似是安慰他:“她的指責對您來說,并不公平。”
“當年柯氏終止這個計劃時,若不是您給那些軍方的狂熱份子施壓,他們不會這么順利……”
一名士兵上前來匯報,特維停下話,認真聽他帶來的消息。
聽畢,他對易榮臻輕聲道:“希瑞小姐已經被送進休眠治療研究所,治療師正在全力搶救……您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了,是我交給她的武器。”即便面上依然怔怔,易榮臻的語氣仍能保留著幾分冷靜,“會不會傷到她的要害,我還是清楚的。”
特維:“……”
“難道您早察覺到是她?”特維有些不可思議地問出口。
易榮臻挺拔的軍裝,一瞬頹唐了半分,半晌,回復了特維:“沒有人叫過我‘司令大人’,除了她之外。”
議院外的記者,早就跟著莫爾王儲的艦隊全部清了個干凈。
巨大的廳門打開,武裝齊備的軍士們,列隊離開這里。
“先回邊境駐地。”
易榮臻果斷地下達命令。
特維卻是一愣,想了想,心底的疑問還是沒有問出來。
不過幾分鐘,所有臨時調來首都的艦隊都已預備好。
易榮臻進入艦艇后,看到窗外的繁華首都,逐漸轉入浩瀚星際。
他曾始終掛在臉上的淺笑,再沒出現。
心底的酸澀感愈發明顯,他卻并不知道如何調解。
與其說他察覺到,不如說是希瑞故意暴露自己。
這般涇渭分明地拒絕,易榮臻又怎會不明白。
聯盟歷1995年,死神計劃正式秘密啟動,知道其存在的,只有軍方總部及政府部分要員,還有便是投入大量資助的柯氏。
而他曾經的戰友——
方和,便是其中一員。
這個一度成為易榮臻的左右手的方和上校,曾為幫助聯盟軍避開敵人的夾擊,選擇獨自沖鋒。
聯盟歷2002年,在邊防戰役中,為了讓易榮臻脫離追擊,犧牲在滿是花海的行星。
卻由于身份的特殊性,他最后伴著這顆星球的隕落,沒有留下一丁半點的記錄。
唯獨將他銘記在心的,是易榮臻和特維。
當他們想將方和的名字登記在烈士名單上時,卻被軍方總部所拒絕,而理由,便是方和的來歷。
注定走向滅亡的“人形兵器”——死神計劃。
也便是那時,易榮臻對軍人的概念,第一次遭到了劇烈的沖擊。
如果方和不是自愿投軍,那么他的犧牲,是否也違背了他真實的夢想?
如果方和從未被看待為軍人,又如何被承認為英雄?
僅僅作為“兵器”守護聯盟的和平,何其不公!
聯盟歷2004年,柯氏新上任的掌權人——柯域提出終止死神計劃,與易榮臻的想法不謀而合。
他第一時間用武力方式鎮壓了軍方總部,那些研究的狂熱份子的反對聲音被逐一瓦解。
而此時的他,早在兩年的困惑中,面對著眾多離去的戰友,犧牲的同伴,滿腔的熱忱終是被熄滅了。
特維問他——是否要將方和的姓名,與最近一次戰役中犧牲的英烈一起記錄在冊?
易榮臻沉吟半晌,不置可否。
多年時光流逝,那些人將熱血灑在戰場,留下的,也僅僅一個姓名,一句事跡的記錄,當銘記他們的人,也逐漸離去,那么,這樣的名單,又有什么意義?
從此之后,易榮臻依舊是戰場上運籌帷幄,叱咤風云的聯盟第一司令官;
依舊強大,卻 “戰意”不再……
邊境戰場上,與堪得沛帝國的戰爭,也陷入了長達十五年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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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接收到消息的柯域,第一時間趕到了休眠治療研究所。
并且,他能夠進入休眠室,直接看到正在治療中的希瑞。
里面兩位治療師正認真操作著工具,掃描過希瑞的傷口,確認要修復的過程。
“她……怎么樣?”
身后的助理聽出他語氣中隱約的顫抖,詫異地看柯域一眼,然后垂首回復。
“治療師剛反饋,傷口并未傷及要害,只是失血量過多,患者休克昏迷,之后看傷口恢復情況,以及是否能夠從休眠倉里醒來。”
語畢,柯域的眉頭忽然皺起,“今天審判上怎么回事?”
他問的是政·府議院代表突然轉向軍方立場的事,早在法庭上出現這一變化時,立即便有人員通知他。
“聽那位說,是收到了來自您的信息。”助理雖然疑惑,也如實稟報,“您信息上說,‘鳶’不能留。”
只是一句話,柯域凝在希瑞身上的視線,仿佛多了絲熱烈。
聯系上希瑞所有的行動——從接近莫爾王儲,到找左蘅單獨談話,再到替方袁受審……
所言所行,看似被動的她,或許始終掌握著棋盤上的每一步。
而他,還真只是被利用了一丁點兒,便將她的計劃推前了一大步。
“左蘅呢?”
助理猶豫了一會兒,頗為忐忑地答:“今天一早,監視的手下才回復消息——記憶一片空白,人也不見了。估計,左蘅博士昨夜就失去了行蹤。”
柯域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忽而輕笑。
“是我料錯了。”他輕抿的唇角兩旁,酒窩若隱若現,“她很依賴左蘅,是我低估了。”
而他沒有料到的,又何止這些。
當治療程式過半,柯域接到了他的老師的視訊。
帶著某種猜測,他打開總務長的窗口。
一月未見,總務長板著的面孔,仿佛憔悴不少,中正的眉眼里,夾雜著些許疲憊。
沒半點彎彎繞繞,總務長直接張口道:“你估計剛猜到了,是她讓我聯系你的。”
柯域的眉頭更緊,放在兩側的拳倏地握起,隱隱露出青筋。
“她一個月前,就給我發送了一份視頻,并設置了開啟時間。由于非本人操作,我即使找專人破譯很久都沒辦法,而那之后,她就離開總部安排的單位,再沒有消息。”總務長慢悠悠說著,看到柯域早有所料,又仿佛什么也沒沒料到的模樣,無奈極了,“開啟時間正是今天,審判結束的日子。”
“您該早些告訴我的。”柯域恍惚間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
總務長解釋:“原本前幾天審判被推遲,我就想著日子不會這么巧合。誰知道,就在剛剛,審判結束那會兒,視頻自動播放了。”
所以,她早知道,會在今天結束?
“視頻是給你的,我現在轉給你。”總務長沉吟半晌,還是說道。
此時,他以為希瑞如新聞中所言,已經“自裁斃命”,悲從心來,十分惋惜。
柯域終究是意識到,自己讓老師如此為難,心中滯澀,往日平靜的神情滿是愁苦。
“她一定是料到,這視頻必須由您來轉交給我。”柯域的聲音些微沙啞,“倘若是別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相信……”
相信她早已安排好一切。
總務長的口仿佛千斤重,張不開,又有千言萬語憋在心里頭,實在想不出先說哪句。
不得已大嘆一聲,先掛斷了視訊。
隨著耳邊嘟一聲響,總務長傳來的視頻極快地打開。
畫面里的人,眉眼輕笑,談吐言語盡是灑脫。
與隔離窗內的那人,一瞬間重合起來。
“柯域,我想,我還是欠你一句道歉,對不起。”
明明是歉意滿滿,其間的不在意,絲毫不能讓他感受到她的“誠意”。
“雖然是因為任務,才把你從夢境里喚醒。”她一副打著哈哈的模樣,依稀有年少時,在他眼前的那番,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
“但是能夠在夢境里,成為你的老師,與你相遇,我很慶幸。當在現實里,真的見到夢境里的小屋的時候,說實話,我很震驚。因為我知道這個屋子,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但是,柯域,那個屋子,也讓我意識到,你仍然活在那個夢境里,活在自己創想的過去……那段日子里,即使我每天見到你,我也不敢說出口——。”
“看看未來吧,如果你真的視我為信仰,那這就是我對你最大的期望。”
“小域,你要相信,未來可期。”
柯域的瞳猛地一怔,目光晃動。
“哈哈……或許你看到這視頻的時候,應該已經知道很多真相了吧,估計也不大會相信我這句話,畢竟我之前老是欺騙你……什么預言啊……什么信仰啊……哈哈……”
她發泄般笑了許久,當柯域的神色如凝固般,蒼白脆弱。
她才停下,表情仍是怠慢,但眸光中隱隱鄭重。
“未來,是我永遠不可能擁有的東西。”
“小域,我希望你能擁有它。”
就像——我把自己的未來——放到了你的手上。
屏幕逐漸黯淡,目光重新落回已經被送入休眠倉中,正在沉睡的希瑞。
她的胸膛幾乎沒有起伏,若不是數據顯示,第一眼就會讓人以為,她不會再醒過來。
跟隨的助理看不到柯域先前正在播放的視頻,此時震驚地看著——一向冷靜自持的上司,往隔離窗的方向邁出一步,突地似乎腿一軟,差點兒摔著。
他趕忙去扶,卻被柯域一把推開。
只見柯域,仿佛用盡全力,跌跌撞撞地靠近了隔離窗,雙手攤在窗上,支撐住自己全部的重量,目光巴在那人身上。
當她在夢境里消失,他還能夠從現實里尋找;
可若是在現實里,她也消失了。
那么他還能夠去哪兒再找一個有她的世界。
而她,卻仍然在說,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