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精神力溫養精神力,希瑞最早聽到這個法子時,還笑話方袁異想天開。
她早跟他全部攤了牌。
也因此,在真正離開前,怎么讓方袁活得更好,成了她余生的主要命題。
多年以后,她終于實現了這件事。
卻與另外的人,有了更多的牽扯。
如何料不到方袁的不領情,可他又是這樣自尊的人。
只要她堅決地放棄他,他仍能夠自己走下去。
真正苦惱的,是那幾個,學什么不好,偏學那些小女孩喜歡的無腦言情劇——
生死相依?
最后,就是如今,一片空白的夢境,希瑞孤零零蹲坐在虛空中,抱腿蜷縮著,宛若沉睡。
她微瞇著眼,一臉的百無聊賴。
“你就打算這樣等死?”
眼前忽然逐漸顯現出某人的身影,他語帶嘲笑,神色間,盡是諷刺。
希瑞緩緩抬眼,順著那人的腿,一路向上,好一會兒才對視上他的目光。
“方袁?”她疑惑。
“進入這個夢境,可不代表我是要來幫你的。”方袁簡直要咬碎一口的牙,惡狠狠地說,“更不代表,我在意你的死活。”
到頭來,都已經站在她面前了,方袁仍是嘴硬得很。
希瑞輕笑,淡淡地撇開眼,似是不敢再看他。
“能看你最后一眼,我也滿足了。你先離開吧。”
“離開?”方袁怒極反笑,猛地蹲下身子,湊近了希瑞。
“離開之后呢?”
“跟他們一起,眼睜睜看著你,在休眠倉里變成,只會呼吸的尸體?!”
“你別這樣說。”希瑞無奈反駁,雖然毫無說服力,“我會老老實實呆在夢境里,肯定不用一次精神力……”
話落,方袁已經幾眼,就把四周看了個明白。
“呵,也對,所以這夢境里什么都沒有。”
他接著提醒她:“可要是他們任何一個,想要進來看看你呢?”
“我可不相信,你就把這樣的夢境展現出來……”
被揭穿的希瑞:“……”
“到時候,你肯定要創造一個合適的夢境吧,總要應對他們吧……”
不動用精神力?
也虧得康希瑞說得出口。
夢境里,片刻的寂靜,一坐一蹲的兩人,目光兩不相及,都定在虛空的某一個角落。
精神力的觸碰,就仿佛靈魂在面對面一般,如此接近,但又彼此看不穿。
許久,方袁聳立的肩膀,失了力氣似的,他垂首,靜靜看她一會兒,如敗下陣來的猛獸,此刻也不得不收起了利爪,屏息休憩。
“明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你還是選擇留下來……瑞瑞,你還真是鐵了心要把我拋開……”
“對不起,方袁。”
她輕聲道歉,哄著他,先行認錯:
“我或許不該把自己的愿望,強加到你身上——沒有過問你的想法,就拋下你獨自一人。是我讓你失望了,對不起。”
瞧!她總是這樣!
狡猾,上道。
她知道他最在意的是什么。
可偏偏不會滿足他,給了他自己認為最有價值的存在。
當方袁只是輕飄飄一點,她立刻就心如明鏡似的,通透極了。
也正如希瑞所說,她讓他失望了。
金發披下,落在希瑞的眼前。
方袁抬手就往希瑞臉上捏,一邊用力,一邊咬牙切齒:
“康希瑞,你到底算什么本事?從來都應該是我決定要不要你,怎么老是你先不要我了!”
希瑞的半邊臉,被拉著往外,變了形狀,她口齒不清地答:
“所以,我已經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你了啊……”
在她進入休眠倉的那刻起,他就可以放棄她,獨自離開了。
在她甩開方袁的手,回到病房里,面對另外的三人,方袁的自尊,不可能讓他再帶她離開一次。
那么,他已經有了足夠的理由,選擇不要她。
即便,這個理由,也是希瑞給的。
可一切的本以為,在方袁踏進希瑞的夢境時,便被粉碎個徹底。
他知道她最后的謊言。
一個為柯域,莫爾還有左蘅編織的謊言。
此刻,她滿心的束手無策。
而使得她完全暴露的某人,更是擺著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惡狠狠地報復她。
即便夢境里沒有痛感,但被這樣捏著臉,也怪難受的。
方袁聽了她的話,明明更為憤怒了,但又壓抑著心頭火:
“是啊,所以,我絕對不會讓你就這樣死去;我一定要在你活得好好的前提下,再干脆利落地把你拋棄掉。”
就當他前面十年的勞心勞力,都喂了狗了。
方袁心中如是想著。
而希瑞同時也在想的——
她在方袁面前,長達十五年的“低聲下氣”,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與心中所想完全不符的,她順著方袁的力道,點點腦袋,十分乖巧。
方袁看她擺出這副樣子,即使天大的怒火,心里頭也莫明的,軟的一塌糊涂。
一怒,一喜,兩相沖擊下,他的紅眸漸漸濕潤了些。
希瑞不可思議地瞪住他。
明明被捏著臉欺負的人,是她來著。
方袁也瞪住她,可沒幾秒,就把她迅速裹在懷里,把希瑞的腦袋,牢牢的按在胸前。
希瑞愣住,一時也忘了掙扎。
直到方袁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耳邊貼著的胸口,不知怎么,正在顫抖。
“瑞瑞……”他的語氣仍舊帶著狠厲,但遮掩不了輕微的哽咽,“差一點兒,我差一點兒,就能拋下你了……只差最后一點,或許你就真的死了……”
希瑞埋在他胸前的眸子震動了片刻,各種情緒,似乎一一閃過。
“幸好,幸好我來了。”
“只有我能救你……”
話音剛落,一股溫暖的力量,在兩人周邊縈繞著。
淡紅的光芒,從方袁的身邊,慢慢包圍住希瑞。
用精神力溫養精神力,便是將自己的記憶和靈魂,與對方共享。
創造她的夢境,一點點補上受損的精神力。
那是之前共處的五年來,他每日都在做的事情。
希瑞天真的以為,那些年,她沒有動用過一次精神力,沒有做過一次夢。
其實,不過是方袁進入她的夢境,將其一點點改造,而當他離開,她便忘了。
隨著紅光愈發明亮。
本是虛空的夢境,開始有了不同的事物。
先是浩瀚的星海,漫天的星云從四周環繞,便一閃而過;
兩人的位置,再一變,是遼闊的原野,花草盛放,微風拂過;
畫面一轉,又是一片汪洋,狂風席卷,巨浪滔天……
這便是方袁的能力——無限的創造。
她失去沉入夢境的能力,那便由他幫她創造夢境,每一刻都千變萬化,無法預料。
在變化面前,她至少無法偽裝;
至少,她從眾多的未知中,可以感受到那么一點點的新事物;
一點點補上,她早已空洞,如焚過的焦土般的精神。
曾經,他便是這樣一次次重復——
終于有一天,他發現了她精神力的波動:
夢境中毫無波瀾的她,在見到一條清澈的河流時,目露向往。
那條河流,自源頭奔向遠方,河上,有一條長長的鐵軌,架在橋上,遠遠的看不到延伸的盡頭。
方袁對這個夢境,無比熟悉。
一旦他創造出這個場景,希瑞的精神力,便會自然而然地跟上節奏,將場景接下來的故事,全部補齊。
一個女孩,不過三四歲大小,蹲坐在河岸邊,牢牢盯著鐵軌橋。
希瑞依舊埋在方袁的懷里,偏過頭看著那個女孩,目光動容。
而方袁很清楚,她會有的反應——
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是誰?”希瑞恍惚地問著。
這里,為什么這么熟悉?
“這里,為什么這么熟悉?”果然,希瑞順著方袁記憶里的樣子,繼續問道。
曾經的五年里,他每天都會在她的夢境里,將這個故事日復一日地呈現。
當兩人醒來,他還記得,而她,卻會忘記。
創造過無數夢境,唯獨這個,能讓她有所反應。
方袁淡淡地安撫她,抬手拂過她的黑發。
身上仿佛天生般的戾氣,此刻完全消失了:
“那個小女孩是你。”
希瑞的黑瞳,猛地一縮,她失聲問道:“我?”
方袁不答,因為夢境會在下一秒,就肯定她的答案。
遠處,傳來轟鳴聲。
鐵軌的盡頭,一個小點,迅速放大,然后越來越近。
小女孩立刻動了,她沿著鐵軌,賣力狂奔。
那是一輛通體漆黑的運輸列車。
在聯盟時代,這樣的列車,只有邊境十分落后的地區仍在使用。
但對于小女孩所在的星球而言,這已經是最發達的象征,它代表了另一個世界。
列車呼嘯而過,早就掠過了正在奔跑的女孩。
但她依舊沒有停下,即便已經氣喘吁吁,邁出的步子都還沒有多遠。
僅僅幾秒,列車再一次成為遠方的一點,直到再也看不見。
因為奔跑,小女孩滿頭大汗,幾縷黑發濕噠噠黏在額上,白皙的面孔,有幾抹污漬,臟兮兮的模樣——這是個野孩子。
她終于停下來,粗喘著扶住雙腿,一會兒,又猛地趴在了地上,被瘋長的草叢掩蓋住。
似是累極,她不斷起伏的胸膛,小小的,看起來十分脆弱。
可沒一會兒,即使沒有追上列車,她也沒有絲毫氣餒的樣子。
攤在地上,毫無形象地展開雙臂,大笑起來。
清脆的笑聲,因為喘息,有一陣沒一陣的。
她翻過身,仰躺著面對天空,那里幾朵白云,悠閑地飄過。
女孩大喊:“我一定會追上的!”
因為她的聲音,遠處忽然出現的一個老頭,似乎才找到了她的方向。
老頭的灰發亂糟糟的,一身的衣服,也灰撲撲的,臟亂且狼狽。
唯獨一雙眼,黑得發亮。
他順著聲音,尋到了希瑞的附近,一邊用手上的棍子,將過膝的草叢往兩邊打開,一邊怒吼:
“康希瑞!”
而希瑞的故事,就從這一刻開始。
休眠室。
左蘅看著希瑞的精神力波動數據,目露震驚,還有狂喜。
“正常了……”他不敢置信地自語。
莫爾看著休眠倉里躺著的希瑞,又看著躺在另一邊,連休眠倉都不用,就進入希瑞夢境里的方袁,面色沉沉,沒有開口。
柯域同樣見過希瑞的精神力波動,自然知道其中的意義。
他緊緊地盯著屏幕——
那條精神力,如常人一般,上下起伏,循環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