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可以理所當然地將別人的好意，盡數占有。
　　希瑞便是如此想，當她躺進休眠倉里。

　　最后一眼，隔離窗外的每個人的目光，諱莫如深，她隱隱看不明白那些眼神的含義。
　　但更為警醒的，是自己必須認真一些，才能活得更久一些。

　　曾作為噩夢制造師，她進入過他們的夢境；
　　那些曾被她視作無意義的夢境，有一天，卻又關系到她的性命。

　　左蘅說，如何延緩她的精神力的損傷，就目前而言，是仍未有所突破的研究。
　　只有將她暫時送入夢境，身軀凝固在休眠倉中，或許能夠給他以及他們，更多的時間。

　　抱著不知能夠睡多久的心態，希瑞闔上雙眼，默念幾聲，便意識一沉。

　　隔離窗外，希瑞的精神力波動是一條平緩的直線。

　　“她進入夢境了嗎？”莫爾僵著聲音問。

　　左蘅的視線不離她。
　　“我不知道。上一位制造師記錄過，她的夢境里，什么也沒有。”

　　柯域皺眉：“現在該考慮的，是怎樣彌補她精神力上的損傷。”

　　沒有希瑞在，他們的對話總是容易變得沉默；比如，在柯域說完這句話后。

　　方袁自始至終，雙手交叉在胸前，冷冰冰地靠在一邊。
　　待室內寂靜許久，他瞥了眼休眠倉里的人，然后起身往外走。

　　“方袁？”身后，左蘅出聲叫住他。

　　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冷靜異常，甚至似乎毫不在意希瑞的結果。
　　來自于直覺，左蘅心生疑竇：
　　“你……”

　　“倘若瑞瑞不在了，你會怎么做？”
　　莫爾帶著隱隱的惡意，直白地問。
　　他曾放下的狠話，他并未忘記。

　　方袁卻是嗤笑一聲，不屑極了。
　　他悠然地等著金屬門打開，留下一句：
　　“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我？能做什么？”

　　余下三人怔怔，看著方袁慢慢走出去，再沿著長廊，步伐踏踏的聲音，沉寂中愈發清晰。

　　——方袁，好久不見。
　　眼前似乎縈繞著，她一身襤褸，明明笑得傷悲，卻若無其事的模樣。

　　轉身的剎那，方袁的笑便完全消失了。

　　他曾為她努力了這么久，卻最終換來的，又是什么呢？
　　當她用“鳶”，在他胸前捅上那么一刀，方袁已經告訴自己，把曾經一切都化作煙云；
　　費盡心思，跨過一個帝國，穿過半個聯盟，回到首都找她，不過是心中的那股怨，支撐了他五年。

　　——方袁，笑一個嘛！
　　——不，那樣很傻。
　　——好吧，那先拍完這張……
　　別別扭扭地拍下了那張照片，他們彼此之間怎會不知道它的意義？
　　當易榮臻把這張電子照片放在方袁眼前，冷淡地審視著他的面容，那又是怎樣的諷刺？

　　面臨審判，她居然還頂著別人的面孔來見他。
　　首都星港的視頻，便是她滿身鮮血淋漓，如施恩一般，替他決定了未來的出路。

　　幾經輾轉，終再見面。
　　他把最后一次機會，交到她手上；
　　她卻選擇留下。

　　方袁的胸口，如火燒一般灼痛；那是她留下的“傷疤”。
　　即便痕跡不再，卻也讓他痛到不能自已。

　　腳步不停，右手卻被抬起，緊緊捂住那里，恨不得扯下一片肉。
　　他本無波瀾的神情，扭曲，皺成一團，喘息漸起。

　　再走一步，他對自己發誓，絕不會再回頭去找她。

　　又往前走一步，他警告自己，每次被拋下的人，不能一直是他。

　　只要從這里走出去，她與他便可以毫無瓜葛；
　　他再不會干涉她任何事，無論生死；
　　從她躺進休眠倉里，徹底選擇了其他人，他就可以完全放棄她了……
　　只要從這里走出去……

　　——方袁……
　　耳邊，是她的哭聲，曾經小小的身子，全部埋進他的懷里，即使那時的他，也十分瘦弱，但也盡全力，將她藏起來。
　　她那時候，什么都怕，每次出了實驗室，都要哭鼻子，問什么也不答，總是哭濕了他的領子，然后就傻笑……

　　在廊道盡頭，方袁的步子停下。

　　她自己選擇的別人，最后的結果，就該她自己承擔；
　　方袁給過她機會了，很多次機會了。
　　只要離開這里……

　　——方袁……
　　耳邊的她，依舊是止不住的哭聲，只是她長大了，而他，也有足夠的能力來保護她；
　　可最終換來的，是她的背叛……
　　康希瑞，她憑什么趴在他的胸前，對著他的傷口哭泣？！

　　——方袁……請你……自由地活下去……
　　自由？活著？
　　就為了這個，傷了他，把他拋下？

　　——方袁，對不起。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也想我們都能活得幸福……
　　呵，活下去？
　　只要跟他走，他就能讓她活下去！

　　“方袁！”左蘅似是突然反應到什么，將即將關閉的金屬門再次打開，對著盡頭的他大吼。
　　“你能救她？！”
　　他的聲音仿佛失真了一般，模模糊糊傳到了方袁的身邊，將縈繞著的，揮之不散的，有關于希瑞的回憶，全部驅趕。

　　方袁的腳步徹底定住，他的紅眸死死盯住前方的出口。
　　只差一步。

　　只要再走一步……

　　莫爾愣在原地，沒反應過來左蘅的意思；
　　柯域也是一愣神，迅速聯系了工作人員趕過來。

　　左蘅徑直追上去，想攔住他。

　　方袁抬起腳，在跨過門的正上方，頓住。
　　只要這一步走下去，他就會徹底放棄她；從此，“鳶”就真正消失了。
　　他就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幸福什么的，之后總會有機會得到的。

　　左蘅越來越近，出口前方，也傳來人群趕到的腳步聲。

　　“我的確有能力救她……”他喃喃脫口道。

　　腳步猛地定住，左蘅訝異：“能力？”

　　如茅塞頓開一般，左蘅恍若瘋魔，碎碎念地自語：
　　“對！能力！你能救她，是因為你有能力！”

　　“精神力修復精神力……我怎么沒有想到這點！”

　　方袁卻不在意了，他的步子最終落了地，距離出口只差一毫。

　　“所以，希瑞在跟你生活的那五年里，能夠有所恢復，還能夠提升了自身的能力，讓精神力波動也可以偽裝……”

　　方袁兩側的手，倏地握拳，他咬牙：
　　“讓我現在帶她走，我會自己救她。不用你們插手！”

　　“可以！”左蘅脫口而出。

　　察覺到不對，幾步趕上來的莫爾和柯域霎時定在原地：“……”

　　左蘅繼續滿口答應：“你帶她走，只要你保證，能恢復她受損的精神力……”

　　一臉的不耐，方袁輕輕嘖了一聲，盯著腳下的那一毫，神情猙獰：
　　“這個不用你來強調！”

　　左蘅說著，便往休眠室回去，顯然是打算把希瑞再次喚醒，恨不得方袁立刻就治愈她。

　　莫爾狠狠扯住他，將他攔下。
　　“若你說的是假的，那瑞瑞被你帶走，才是真的沒有任何希望了！”

　　“你問我！”方袁沉聲打斷他，“倘若她不在了？呵，我怎么會讓她真的不在？”

　　方袁偏過頭，掃過三人，輕蔑：“若是連我都救不了她，你們想再多的法子，也沒有用！”

　　柯域插道：“有精神力特征的，不只你一個！”
　　他可以從“死神計劃”的項目中，找到當年的那些人。

　　“但沒有一個人，能夠直接進入他人的夢境，除了我，不是嗎？”

　　眾人語塞。

　　“更何況，她等不起了。”
　　方袁惡意地嘲諷著：
　　“你們居然以為還有一年？真是愚蠢……”

　　“……”

　　“她已經在極限值了。”方袁惡狠狠地重復，“她硬撐著進了休眠倉，□□還在，但精神力說不定已經完全崩潰了，就在剛剛！”

　　“你說什么！”莫爾失聲怒吼。

　　方袁抬手，指著地上的出口界限：
　　“今天我只要踏出這一步，她必死無疑！”

　　“你們以為，她選擇的是活下去的方法嗎？”方袁發泄般，同樣怒吼出聲，“別傻了！她不過只是打定了主意，留給你們一副空殼！”

　　“去他的夢境！哪有什么夢境？！”

　　幾人的面色，同時蒼白。

　　柯域大步上前，狠狠揪住方袁的衣服，用盡全力往休眠室里扯，如瘋了一般：
　　“既然可以，那就去救她！”

　　左蘅反應過來，立刻跟著往回沖，一進休眠室，便看向精神力波動的情況。

　　莫爾停在原地，眼底漸漸凝聚起一陣暴戾，一字一頓：
　　“原來，又是欺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