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內。
前一刻的歡聲笑語,似乎還停留在四周。
門早在希瑞離開視線時,便被合上。
左蘅仍僵硬地站在原地。
柯域無力地靠在一邊的桌沿。
唯獨莫爾,沉靜地坐在先前方袁的位置,顯出幾分悠然。
距離希瑞離開,不過幾分鐘,如今也才堪堪過了十分鐘。
他們已經在想象著她走出研究所,離開首都的場景。
因為已經作出所有選擇,那么,她在與不在,倒顯得并不重要。
“在我的夢境里,她跟我說過一句話……”莫爾打破了室內的寂靜,目光陷入回憶,“所有的顏色里,她最喜歡金色。”
“我一直以為,那時她只是在應付我,隨口編的;直到現在,看見方袁,我才明白,她說的是真話。”
其余二人:“……”
“她說,金色是陽光的顏色……”莫爾有些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只手抵住下巴,不禁輕笑出聲,“呵,今天,這金色,果然很溫暖……”
自虐式的嘲諷,似乎引不起身邊兩人任何一點兒波瀾。
他們一個神情冷淡蒼白,一個皺眉猶豫不定。
室內再次沉寂下來。
左蘅忽然動了。
他幾大步往門口走,步伐如風,邊走邊自語:
“不行,她不能離開……”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莫爾強調地重復道。
左蘅已經握上門把的手,僵住。
“我要救她!她不能離開!”
“或許我們都該明白一點。”柯域緩緩插道,“跟方袁一起,她才感受到真正的快樂。如果結果真的不是我們所能接受的,那么,她在最后這段時間,至少是美滿度過的。”
“左蘅,我們不能這么自私……”
“畢竟,她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
左蘅的手仿佛被燙著一般,連忙放開門把,片刻后,在門前來回踱步,越走越快。
他的眼眶,忽然發紅,像是被束縛住的獸,苦于脫困,奮力掙扎。
“她已經有起色了!”他對著莫爾低沉地吼著,“不相信你可以問問柯域,他也看到了的。瑞瑞的精神力有反應了!那或許意味著,只要我們再嘗試一次進入她的夢境,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莫爾對于這個消息,表現得無甚反應。
反倒是柯域,眼睛意外地亮了亮。
“一旦她再次動用精神力,這只會縮短她的時間……”莫爾沉吟著反駁,“你還嫌那段時間不夠短嗎?難道,她還能經得起我們這樣折騰。”
自負如左蘅,何曾想過,也會有一天,他面對患者,卻感到無從下手,以至于幾天來,都徘徊在初始階段中最基本的一個環節,便止步不前。
他只怕,再輕易地進行試驗,總有一天,康希瑞會直接死在夢境里,真正地再也醒不過。
左蘅忍不住抱頭蹲下,抵在門邊的墻上,苦苦支撐著的信念,瀕臨倒塌。
柯域亮著眼睛,將自己剛想到的法子提了出來:
“她曾經進入我們的夢境;那我們為何不進入她的夢境呢?”
“休眠治療,有保存患者軀體機能的作用;只要保證她在自己的夢境里,不會使用精神力,那么在她的軀體時間被凝固的前提下,在她的夢境里,她得以永生。”
左蘅瞪大了眼,呆呆看他。
怎么會不知道他所說的方法?又怎么沒有想過嘗試?
只不過——
“她從不是個會沉浸在夢境中的人;一輩子脫離現實,你覺得她會真的愿意嗎?”
話落,身邊的門被啪嗒一聲推開,希瑞清脆的聲音穿透了整個房內的沉悶,如光明一下子驅散了黑暗:
“我愿意的!”
眾人皆是一愣。
莫爾從小沙發上倏地起身,震驚地走到她面前,失聲問:“你怎么會……”
希瑞沒有正面回答,倒是先對左蘅肯定道:“我保證不會動用精神力,我可以試試看,在夢境里,修復我自己的精神力。”
左蘅的神情整個算是呆滯了。
希瑞繼續狂轟濫炸般,將所有的意想不到,都交代了個徹底。
“我想活下去;哪怕是活在夢境里。”
“你們若是想見我,就可以像朋友一樣,來拜訪我的夢境。”
“你們有的已經答應過我,不會再沉入夢境,我希望說到做到。”說著,她轉向面前的莫爾,“雖然把你拉出夢境,并不是你的本愿,但是,莫爾,我也希望你活在現實——”
“真實地活著。”
曾經,左蘅因為希瑞總是沉浸不了夢境,而格外頭疼;
嘗試無數次,盡數失敗后,再一頭熱,他也逐漸意識到了——
希瑞對于虛假的夢境的“厭惡”,或者說,始終“清醒”。
而他甚至從未想過,終有一天,希瑞會站在他面前,親口提出,活在夢境中。
柯域的眼中,閃過狂喜。
與莫爾的措手不及,左蘅的呆滯怔愣相比,他反應更快地已經預料到了所有的可能性。
最終,他暗暗決心,一定要研發出可以將兩個人夢境相融合的休眠倉,這樣,他與希瑞的世界,便能夠聯結在一起,便能夠更久地活在夢境中……
門內,是驚喜。
門外,是靠在另一面走廊的墻壁上的方袁。
他的視線恍惚地定在對面,不知在想什么。
兩天后,在希瑞去做好進入夢境的準備前,興高采烈地在研究所的植物園里,轉了好幾圈。
她留戀著現實每一種顏色,每一絲氣息。
今天負責陪著她的人,是方袁。
他皺著眉,看她在園里,活蹦亂跳,完全看不出半分成年人的矜持。
“時間差不多了,去休眠室吧。”
希瑞十分不滿地應聲,幾步一回頭地跟著離開了。
也就方袁,能夠在希瑞這般的作態下,還能夠狠下心來拒絕的。
他對她,從來不假辭色。
經過小徑時,迎面經過兩位研究人員。
希瑞微笑著打了聲招呼。
研究人員彼此之間,似是因為某件事,神情十分激動。
剛跟希瑞的招呼回應完,便迫不及待地討論起來。
“聯盟同意軍方與堪得沛帝國開戰,又有易榮臻司令官在,我相信,這次戰爭結束的時間會很快!”
希瑞的腳步一頓。
“是啊,尤其聽說,這次開戰協議,就是易總司令官親手執筆。他甚至在王室和議院猶豫不定時,直接將堪得沛在邊境外圍的基地全給端了……”
兩人聲音漸漸遠去。
希瑞有些錯愕:“聯盟和堪得沛帝國確定開戰了?”
方袁看希瑞停下,微嘲:“也是,我都差點兒忘了,還有個易榮臻。”
“他把我抓到的時候,可沒少折騰我,這筆賬,還沒跟他好好算!”
方袁咬牙切齒。
希瑞自知問錯話,但也是在有些著急,她連聲追問:“真的開戰了嗎?”
方袁頓了頓,意味不明地答道:“是啊,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的生活會受到影響。”
戰爭將死亡的陰霾帶來,留給眾人的,是永遠無法再回復的人生。
希瑞和方袁一樣,因為戰爭,失去了親人。
而曾經的康老頭,在收留她之后,直到死亡前,仍一直在提醒她——
她的父親,是個英雄。
兒時的希瑞,并不懂得這句話的含義,而在漸漸長大后,才明白其中所代表的真正意味。
英雄的犧牲,不僅僅在個人,更在于他身邊的人的犧牲——
那或許是一位妻子或丈夫;或許是年幼的兒女;或許是年邁的老父母……
英雄,便要付出代價。
希瑞深深地明白這一點。
而方袁,對此向來嗤之以鼻,他從不理解,為了虛無縹緲的和平,而犧牲自己的一生,到底是不值得。
或者說,他從來不愿意去理解。
聯盟邊境。
易榮臻從堪得沛剛被剿滅的基地中走出,身后跟著幾隊戰士,護在左右。
這次戰役結束,在堪得沛基地內,發現許多重要資料信息,因此他需要親自進去一趟。
在出來時,他心里還在盤算著下一步。
智腦嘀一聲響起。
他習慣性地點下接收鍵,看到希瑞那邊傳來的電子照片。
連續幾張,她在研究所的后園里又跑又跳,身后不遠處站著金發紅眸的男人。
而他能夠光明正大出現,何不是得到了另外幾人的默許。
思緒一斷,他笑容不變,繼續往前方停泊好的航艦走去。
黑色軍裝制服的長擺,在星球惡劣的狂風中,凌亂卷起。
前前后后,兜兜轉轉,他倒是成了唯一的“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