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病房內的場景呈現在方袁的視線里。
寬敞,室內一邊是整潔的病床,另一邊是大片的場地,安排了待客廳,休息區,甚至還有一小塊辟出來的用餐區。
希瑞正坐在休息區內的小矮幾旁,一只手頂在幾上,懶洋洋地撐住下巴,另一手還在棋盤上轉著棋子。
這是柯域為了陪希瑞打發午后的時間,專門讓人從收藏室里拿出來的,古早時期的象棋。
一邊教她,一邊陪著下。
希瑞剛學會,只懂了規則,沒得走一步想十步的本事,自然總是下錯位置。等到被吃了子兒,才賴著重來。
方才悔棋的言語氣勢到位了,嚷嚷的聲音難免被恰好在門外的方袁聽見。
柯域側著身子,站在門邊上,看似是讓開了,但動作里仍是防備。
方袁微嘲,哂笑道:“看來你在這里呆的挺舒服?”
“還行吧。”希瑞吶吶地出聲,顯然還沒對這樣的碰面,做好準備。
說出口的話,自然也語無倫次了些。
“你吃……吃過了嗎?”
眾人:“……”
方袁兩手插在制服白色外衣的兜里,怡怡然踏進來,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般。
踱步到希瑞面前,穩穩站住,然后俯首觀察棋盤上的布局,狀若好奇道:
“這是什么?”
柯域早在他走動時,便一直跟在另一邊,門依然開著,而方袁似乎毫不在意門外仍在警戒著他的幾個人,將目光直勾勾盯住希瑞,仿佛在認真等著她的回答。
早在研究所,第一次遇上休閑倉里的方袁,柯域就已經認識到希瑞對他的在意;那會兒的不以為意,如今心里盡是澀然。
方袁在她面前的有恃無恐,再愚蠢的人,估計也能看出來。
希瑞張口,還沒來得及回復他。
他便已經一把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搗鼓般地舉起其中一個棋子,自顧自地對希瑞說:
“也好,趕了這么久,先緩一會兒。”
“嗯?”希瑞一愣,看著方袁試著將棋子往一個格子交叉點擺上。
他接著說:“等會兒你去換身衣服,我們一起離開這里。”
話音一落,還沒等希瑞開口,后頭的柯域神情一陣,十分緊張地拒絕:
“不行!”
方袁能這樣說,自然是肯定了什么。
但希瑞的視線來回在兩人之間,一時顯出為難的模樣。
方袁的紅眸微冷,似是提醒她,聲音帶著寒意:
“我看柯氏的掌權人現在的態度,他能攔得住你?”
“你……”柯域脫口道,忽然意識到希瑞也在邊上,頓時止住口。
“我們出去說吧。”
門外傳來左蘅清冷的聲音。
他剛從休眠室回來,恰巧那時方袁已經坐下了,同守衛的人一并在門口聽了一會兒。
方袁一聽到他的話,狠厲地瞪了左蘅片刻,怒極反笑:
“有什么話,不能當著她的面說?!”
“是你頂著我的名頭,在休眠倉里騙了康希瑞五年?”
在希瑞驚訝的目光中,方袁似笑非笑地轉向柯域。
“還是當年你們合作,騙康希瑞親手捅了我一刀?”
被輕飄飄幾句,就揭開了防線的兩人,同時面色有些發白。
左蘅倏地往希瑞那邊走了兩步,又忽然滯住,站在幾步遠干巴巴開口:
“你聽我解釋……”
柯域薄唇微抿,兩頰僵硬,顯出淡淡的旋渦,目光發直。
“有什么可解釋的?!”
方袁譏諷。
希瑞一向知道方袁的性子——這人直來直往慣了,沒得彎彎繞繞,脾氣又硬,性子倔,還從沒在任何人面前,低聲下氣過。
更何況面對希瑞,他更是死死護著自己心頭的那頂罩子,絕不肯在左蘅和柯域面前,落下半分。
“難道你們解釋了,就能改變——曾經把我們視作實驗品,任意拿捏擺弄的事實?”
“看你們擺出這副樣子?是想彌補嗎?”
“別開玩笑了,一個高高在上,一個自恃天才,還是別在意我們這些‘小白鼠’,免得臟了我的眼睛!”
明明是曾經的受害者,卻硬是能夠擺出迫害者的姿態。
估摸著任何一個不知內情的,往這里一站,都只會覺得方袁過于咄咄逼人。
而希瑞,便是那個不作為的旁觀者。
比如此時,看著句句誅心的方袁,希瑞訥訥無言。
她一是太清楚方袁的難哄,要是這時候捅了簍子,指不定要在被記了不少的“賬目”上,再添上好幾筆。
其二,是有心無力。
方袁說的,某種程度上而言,是無法辯駁的事實。
即便當年的計劃已經停止,始作俑者也都消失殆盡,或許柯域和左蘅,開始時以拯救的形象出現,但他們的和態度,也確實改變了方袁原有的軌跡。
甚至是,給了他一條,完全不想去選擇的道路。
可惜,從以前那么多次教訓中明白,方袁哪會這么輕易放過她?
“還有你,康希瑞……”方袁斜著眼睛,打量她幾眼,又低頭看看棋盤,再看看柯域,“聽說,你成了噩夢制造師?這里的幾個人,還都是你給弄醒的?”
短短這么幾天,方袁何止拿到了休眠治療的記錄,還探進了柯氏的內部……
回憶起過去的一切,他最后轉向左蘅的目光,格外仇視:
“尤其是這個人,他讓柯域故意給我泄露死神計劃的內容,并且雇用我來殺了他。”
“我還以為是一場‘狗咬狗’的大戲,沒想到,把我自己套了進去。”
“而你,居然把他當作我,還把他從休眠倉里拉出來了……”
希瑞怯怯不敢說話。
“還聽說,你花了五年時間,才成為正式的制造師。還真是花心思吶……”
方袁的語氣語調,越來越危險。
左蘅涼涼地吸一口氣,阻住了他的話頭:
“既然你要在這里說清楚,那么便說清楚吧。”
“是我設計了五年前的那場刺殺,也是我把消息透露給了康希瑞。”左蘅低沉的目光直直望向希瑞。
他不在乎其他人如何想,而只想知道,這個人會如何看他。
“我控制了她的精神力,讓她以為,被她親手送進休眠治療的我,是你。”
下一句話,他才是對方袁說的:
“你別怪她,我估計,她也是一進入我的夢境,才發現不對勁的。在那之前,她一直以為,躺在休眠倉里的人是你,而她,也是為了你才選擇了制造師的職業。”
言外之意,是他作為一個插入者,絕不會否認他所做的一切。
柯域接著左蘅的話,繼續說:“當年雇用你的人,是我。你可以怪罪我……”
“但今天,你決不能帶她離開。”
方袁的眸子更冷,彌漫著血氣。
“哦?我以為選擇權,應該在她自己手上?”
說著,眼神死死盯住希瑞,絲毫不肯放過。
希瑞渾身一凜,不禁著急起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忽然顧慮起許多來,此時無論目光投向誰,都不妥當,只得埋下腦袋,牢牢看著棋盤上的棋子。
這時候,故事總是該往最混亂的節奏發展的……
“那就讓她自己選吧。”
沉靜的聲音從門口再次傳來。
眾人視線一轉,門口的莫爾,一身王室華服,挺拔地站著。
柯域正要張口,莫爾抬手攔住他,緩緩走近,仿若毫不在意:
“無論她離開與否,是生是死,對我們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一句話,希瑞猛地想起柯域昨夜的話,怔愣著對上他的目光。
左蘅目色灼灼地注視著希瑞,期待著什么。
方袁發現希瑞的神色,迅速起身,跨到希瑞身邊,微微俯身。
他煩躁地將黑色假發撥開,落下的金色長發,蕩在空中,劃過蟬翼般震顫的弧度。
落地窗外,陽光傾灑,金色閃耀著令人心醉的光輝。
早已卸下眼膜的紅眸,折射飽脹了情緒的光芒。
“我們離開這里。”
他說著,牽上希瑞的手,將她拉起來,往門口快步走出去。
待希瑞走出病房,被拉著進了玻璃廊道。
她才真正確定——他們都默許了她的離開。
方袁一直拉著她,緊握著臂腕的手,用力極大,但希瑞的表情,卻看不出一絲痛意。
反倒因為方袁的憤怒,她不由得皺了眉,眼底無奈極了。
“方袁……”
她低聲喊道,眼睜睜看著對方非但沒有理會她,而且加快了步伐。
“方袁,你聽我說……”她不得已加大了聲音。
眼看研究所的大門,還差幾步就出去了。
希瑞掙扎吼出口:“方袁!”
方袁的步子倏地止住了,他的背影瞬間僵住,握著她的手,力道愈發猛,似要將她捏碎一般。
“你別想回去……”他的聲音從前方悠悠傳來,“康希瑞,你想都不要想。”
“……”
可是,他的步子再沒有邁開過。
許久,他的聲音恍惚:
“瑞瑞,十五年了……我已經認識你十五年了……”
“這么多年,除了為了救我,以及救跟我們一樣遭遇的孩子,你從未真的違背過我的意愿。現在,你為他們猶豫了?”
“方袁……”
“他們怎么可能會理解你?他們一個個高高在上,把自己當作神祇一般,俯視我們!怎么可能懂得,為了實現愿望,我們付出了多少!”
“只有我,只有我懂你。只有我知道,你真正想要過的生活是什么!”
哪知,話落,希瑞抬起另一只手,將方袁的手,緩緩推開。
她極輕的嘆息聲,傳入了他的耳里。
手上的力氣,仿佛一下子傾瀉完了,一絲不剩。
“方袁……我很抱歉……”她十分誠摯地道歉,語調中,聽不到悲傷。
方袁始終背對著她,金發長飄,身形修長纖瘦,但雙肩寬厚。
“像以前那樣,不好嗎?”方袁低喃著問道,“我們在自己的公寓里生活,我每天工作回家,你會準備好我們都喜歡的飯菜,還會連著十一他們的幾份,一起都給吃下去。”
“你還會求著我拍不喜歡的照片,很開心地對著鏡頭笑……”
“對不起,方袁。”希瑞的聲音很輕,怕驚到這段回憶,“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也想我們都能活得幸福。”
這是十數年光陰以來,希瑞第一次,對活著,有了莫明的執著。
她從來欣然迎接死亡,卻第一次,因為會連帶上別人的命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無論一年后,結果到底如何。
至少此時此刻,她想為了他們,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