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瑞？”方袁緩緩蹲下，看著依舊縮成一團的人。

　　空白的夢境中，一切都是無。

　　她仍是那樣燦爛地笑著，同他問著：“方袁，你怎么來了？”
　　那段讓他刻在心上的記憶，在她的腦海里，卻留不下半點兒痕跡。

　　“那么，你覺得我應該在哪里？”方袁把問題拋回給她。

　　希瑞極為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道送命題，便把嘴巴閉得嚴嚴實實。
　　低垂著腦袋，她不吭聲了。

　　方袁卻是低低嘆了聲，勾著手指，碰了碰她的臉。
　　“現在，知道你應該跟我說什么了？”

　　“嗯。”希瑞輕輕點頭，接著道，“對不起，方袁。”

　　“……”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輕笑了一聲，對她眨眨眼，就像曾經，他跟她一起商量著怎么惡作劇，給那些研究人員制造點麻煩。
　　“好吧，那我就原諒你了。”

　　希瑞一驚，瞪大眼看著他，仿佛沒聽清他說了什么。

　　“原諒我？你說什么？”她重復。

　　方袁笑容不變，眼神中透著點威脅，戳著她的臉，用了些力道：“我只說一次，你沒聽到就算了。”

　　希瑞誒誒嚎了一會兒，夢境里在這時，應著方袁指尖的那抹淡紅色光芒，瞬間化成一處漩渦，色彩繽紛。
　　快速收縮完后，漩渦中創造出另一個夢境……

　　那里火光沖天，人群慌亂地四處逃散。

　　兩人的注意力，立時被吸引過去。
　　希瑞反應極快，黑瞳猛地一縮，她喃喃問道：“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方袁先是把她從泥濘的地上扶起來，牢牢搭住她的雙肩。
　　直視著她失措的目光，紅瞳中滿是殘忍的堅定：
　　“瑞瑞，面對這些！不要再逃避了！”

　　話落，希瑞只見眼前紅光一閃，方袁已消失在原地。

　　支撐的力道完全離開了，希瑞不知怎的，腿一軟，再一次跪在地上。
　　這一次，那些塵土污泥，沾染上了她的衣服。

　　夢境中，前一刻的祥和平靜，仿佛忽然離得很遠很遠。
　　希瑞伏在地上的身子，顫巍巍的，虛軟無力。

　　四周的尖叫聲，咒罵聲，更多的是面臨恐懼的哀嚎，如一道道傷口，重新加在她的身上，很痛，但她卻無法呼喊出來。
　　喉間一陣腥甜猛地涌上來，她緊緊捂住唇，用盡全力干咳著。

　　這里是她曾經長大的地方，即便它臟亂，無序，甚至所有物質上的價值疊加，也比不上聯盟首都如今一間小小的精裝公寓。
　　但對于康希瑞而言，這里仿佛一片凈土，萬物皆變，唯獨這里，始終保持著本來的面貌。

　　此時此刻，她連抬眼看它的勇氣，都沒有了。

　　不時有人從身旁尖叫著跑過，撞到她，踩到她，沒一會兒，她便完全倒在了地上，半張臉陷進土里，目光虛浮。

　　此情此景，再次重現，她連逃跑的力氣，都煙消云散。

　　“你沒事吧！”清脆的童聲在耳旁響起，她繼續喊，“快跑吧！再不跑，蛇就來了！”

　　蛇？
　　她似乎才想起，那些讓康老頭慘死的罪魁禍首，那些漆黑冰冷的“蛇”。

　　不知哪一天起，從天而降一架奇怪的球，在人們嘗試打開它的時候，放出了數不清的“蛇”。
　　它們的眼冰冷，毫無情感，它們釋放的毒液，一旦感染，便是渾身潰爛，痛不欲生。

　　更為令人恐懼的是，中毒的人，只有在潰爛到達心臟和大腦的時候，才會真正死亡。
　　無數人還沒撐到那一步，便因為承受不住持續的疼痛，用各種方式結束了生命。

　　對于他們的星球而言，這種蛇毒，無解。
　　那群蛇被中央城鎮抵御在外界，而毫無防護的貧民窟，成了首當其沖的犧牲品。

　　人們束手無策，掙扎逃脫。
　　而那些已經中了蛇毒的人，便如發了狂一般，毀盡一切。

　　當這些記憶，如碎片般重新粘合，模糊不堪，還留著斑駁的痕跡。
　　希瑞的喘息聲微弱極了，身旁的孩子比她更著急，她連忙回過頭，沖著某個方向大喊：
　　“康老頭！快過來！快過來！”

　　無神的瞳，倏地顫了顫，希瑞的目光微微抬起，順著小女孩的方向，往另一邊望去。

　　那里一片廢墟，不時還冒出零星的火花。
　　一位老人，手上緊緊握著一把武器，警覺地看著四周，怒氣沖沖地往這里走。

　　如本能一般，希瑞撐起半個身子，唇中囁喏著：
　　“跑……快……跑……”

　　小女孩無法聽清她的話，想要扶起她，一邊伸手，一邊追問：“你是中毒了嗎？能起來嗎？跟我們一起跑吧。”

　　誰知還沒碰上希瑞，只聽“啪”一聲響，女孩的手被用力推開，她踉蹌地往后一退，正好撞上趕過來的康老頭。

　　希瑞粗喘著，由趴的姿勢恢復成跪坐著，她用盡全身力氣喊著：
　　“快跑！”

　　聲音穿透了整個夢境，休眠倉里沉睡著的她，也跟著大喊——快跑！
　　蒼白的面孔，冷汗直冒，她的五官痛苦地皺在一起，仿佛承受著巨大的恐懼。

　　隔離窗外，即便在預料之內，左蘅也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被驚動的莫爾迅速躥到隔離窗前，湊近了，緊緊盯住希瑞的反應。

　　嘴唇微張，動了兩下，他最終沒說任何話。

　　柯域有急事處理，人不在休眠室，但用智腦連通了這里的監控。
　　此時在辦公桌前，聽到聲音，又看到莫爾的情況，立刻從座椅里彈起來。

　　正在匯報情況的下屬，被嚇得說話都打了結，支支吾吾。

　　柯域對另一側的助理交代幾句，便吩咐趕往休眠治療研究所。

　　三人反應不一，但都不及方袁身臨其境的感觸更深。
　　他正站在夢境中，改變了模樣，混淆在逃難的人群里。

　　不遠處的希瑞，在嘶聲力竭地喊完后，便痛哭著，再說不出話來。
　　康老頭一把扯過小女孩——正是兒時的她。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亂跑什么！”壓抑著怒氣的吼聲，小希瑞感受到了他是真的氣極了。
　　她兩眼睜得大大的，不敢吭聲。

　　康老頭往地上的希瑞只看一眼，精光閃過，惡狠狠地教訓她：
　　“六歲的孩子都知道要逃跑，你難道連個孩子都不如？”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她，立刻拉著身旁的小希瑞，往外跑。

　　被落在原地的希瑞，無比清晰地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情。

　　她抖著身子，從地上爬起來，實在沒什么力氣，差點兒栽個跟頭。
　　還沒完全站好，便往離開的兩人那頭追。

　　其他人看她，似乎是在逃命。
　　并且一看就是個倒霉蛋，逃命的動作十分不利索。

　　許多人都迅速越過她，有的還會撞上她，她便又倒回去。
　　好不容易再爬起來，正好對視上，前方，已經跑遠的小希瑞，回頭時擔憂的目光。

　　兩人視線接觸。
　　希瑞張大嘴，對她無聲地說：快跑……

　　仿佛只是發生在一瞬間，小希瑞被猛地推開。
　　一條細小的，漆黑光亮的蛇，本會從她的腿上，盤旋上來。

　　只是在觸及她的那一眨眼，康老頭把她推向后邊，自己擋在了原地。

　　蛇毒蔓延極快。
　　只是那么幾秒，康老頭的面色就變得青黑，嘴唇發紫。

　　劇痛涌上全身，他強壓住顫抖，把愣在后頭的小希瑞一推。
　　“快跑！”

　　小希瑞驚恐地瞪大眼，完全沒料到事情的發展，她拼命搖頭，并且拽住康老頭的衣擺，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外拖。

　　康老頭忍著痛，禁不住順著她的力道往外跑。
　　“一起！一起跑！”

　　兩人的速度慢了下來，爬起來的希瑞，漸漸追上了。

　　身后遠處的“嘶嘶”聲，仿佛就在耳邊，如奪命的號角，令人心頭升起陣陣絕望。

　　希瑞追上時，看到小希瑞倔強的眼，即便恐懼，即便弱小，她仍在固執地拉上康老頭。
　　可終究是個孩子，眼角已經落下淚來。

　　與其說是她帶著他跑，倒不如說，是他看到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可憐模樣，實在不放心，不得不咬著牙，護了她一路。

　　兩人相攜著跑遠，希瑞卻在追逐時，漸漸慢下了腳步。

　　直到夢境結束，直到群蛇從她腳邊往前滑過。

　　眼前的白色不斷擴大，場景無聲地轉換。

　　她回到自己空白的夢境里，半晌，才怔怔地低下頭，看到自己滿身的泥濘不堪，恍覺方才的經歷，都切切實實地發生過。

　　正前方，傳來啜泣聲。

　　她的目光跌跌撞撞地沿著聲音的來處，慢吞吞轉過去。

　　只見虛空中，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蜷縮在那里。
　　滿身鮮血。

　　希瑞倒抽一口氣，往后一退，撞上了一堵胸膛。
　　她沒有回頭，只是隨著撞擊，被沖到自己身前的幾縷金發，讓她一時安下心來。

　　眼眶卻愈發紅了。

　　“方袁……”她啞著聲音喚道。

　　后頭的人沒有回應，他微微俯首，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康希瑞，你仔細看看她。”

　　順著這話，希瑞的目光再一次忍不住往女孩身上看。
　　一眼，除了淋漓的鮮血，還有便是被不知怎么，扔在一邊，銀白色的武器。
　　上頭也沾染上幾滴血液，順著武器的弧度，緩緩流下來。

　　“啪嗒。”
　　是滴落的聲音。
　　希瑞渾身依舊顫著，她正要轉過身子，避開。
　　方袁卻牢牢錮住她的肩膀，從后面，把她的方向定在前方。

　　“別逃！”方袁狠狠地警告著，“康希瑞，別再逃了！”

　　逃？

　　希瑞心頭產生巨大的惑然，她又聽見了一聲“啪嗒”。
　　在整個空虛中，這聲音被無限放大，環繞在耳邊，不斷回音重復。

　　是小希瑞，她手上的鮮血滴落下來，留下整個夢境的回響。

　　她緩緩抬起頭，黑發凌亂，黑瞳無神。

　　恍惚間，夢境中，響起方袁的話。

　　——看看那個孩子，如果連你也不要她，那她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