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域踏進休眠室時,里面的兩人,一站,一靠,如兩座雕塑一般,僵硬而沒有生氣。
他幾步到隔離窗前,先細細看了看希瑞的反應——
仍是白著臉,神色痛苦。
他復又走到方袁邊上,審視了一會兒。
方袁的反應倒還好,面目平靜,無甚變化。
一時,即便有他的到來,休眠室依舊沉默。
“既然已經下定決定了,這時候還猶豫什么?”他輕嘆一聲,對神情些微惶然的另外兩人提醒道,“現在我們再痛苦,難道能抵得上她在夢境里經受的一切?”
“只要我們記住——是我們硬逼著她去面對的!”
“也是我們,硬要她活著醒來!”
所以……
柯域狠得一拳,擊在了休眠室的操作臺上,巨響嗡鳴,十分刺耳。
“無論如何,都要留下她。”
若是連他們都無法面對這樣的痛苦,又如何有資格,逼她去承受?
夢境中,恍然另一副天地。
血液低落,擴散的漣漪,遍布整個空間。
“啪嗒……”
“啪嗒……”
方袁仍束縛著希瑞的動作,他在她身后,深吸一口氣,似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只一個念頭,他們的位置,便到了小希瑞的正前方。
而希瑞的視線,直直望進了她的眼底。
“是我的錯……”她再也受不住地低喃道。
而地上的小希瑞,同時啟唇,血污的臉龐空洞而無神:“都是我的錯……”
是啊,若不是那時。
明明她自己的命,都由不得自己,卻對別人發了善心。
假如那時,康老頭帶著她早跑一會兒,或許故事的結局,都會與現今完全不同。
都是她的錯。
她們都重復著這句話。
方袁皺著眉頭,陷入深思。
當兩個同樣的人,面對面時。
四周的畫面一轉。
高草叢生,河流潺潺。
又是那處風光。
“我的爸爸也姓康嗎?”
小女孩的聲音,從不遠處,清晰地傳來。
無神對視的兩人,猛地一怔。
眼中漸漸透出水光,就像照著鏡子一般,兩人同時看向了聲音的來處。
“我收養了你,你母親答應過我,跟我姓康。”
康老頭如記憶中一樣,這般回應了她。
彼時的希瑞,似懂非懂,并不難過,但滿心的遺憾。
也是從那時起,她再也不來這個地方。
而再次來時,已是逃難的康老頭與她,狼狽倉皇。
此時,兩人預料不到那般的結局。
而當結局忽然降臨時,她卻一直忘了。
“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父親了。”
不知怎的,小希瑞終究是道出了心聲。
先于希瑞,她眼底的淚水,落下來,落到仍舊沾滿鮮血的手掌。
她將視線收回,看向因為她的話,而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希瑞,神情是孩童極為單純的悲傷。
就像失去了最珍貴的寶貝,她啜泣著,低低嗚咽著:
“直到最后……我……都沒有把……這句話告訴他……”
希瑞的胸前,仿佛忽然被穿過一個大洞,狂風在里面呼嘯而過,卷走了她的所有。
而小希瑞,還在敘述著:
“我是康希瑞……我姓康……我是你的……女兒……”
她是康希瑞。
她有個脾氣很不好的父親,每次都拿著棍子要挾她——臭丫頭,再不老實點,我揍死你!
曾幾何時,這個身份,被她摒棄在記憶的深淵,再不拾起。
她把這份遺憾,死死壓在心底。
可從未料到,當遺憾不斷累積,它只會成倍的增長。
她呼吸著,卻仿佛死了。
若不是身后撐住她的方袁,希瑞可能早就癱軟在地上。
另一邊,最小的那個康希瑞,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根草。
在手上搗鼓了半晌,疊了個四不像的東西,高高舉起,遞到康老頭面前。
康老頭見希瑞陷入沉默,也意識到什么,立在一旁,表面上依舊兇狠,但心里早已手足無措。
這時,看小希瑞又主動招惹他,外強中干地罵道:
“什么鬼東西?快丟掉,不早了,跟我回去!”
哪知小希瑞還硬是把東西塞到他手上,笑嘻嘻,一臉的不在意。
她嘟囔著抱上他的大腿,在他又開始罵咧咧的時候,小聲說:
“我想,要是找到爸爸,我要送他最好的禮物。可是這里只有草,我最喜歡,你不能嫌棄……”
一句話,讓康老頭脫口而出的話盡數咽了回去,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反問一句:
“丫頭,你說什么?”
而小希瑞,對他忽然做了個鬼臉,就跑了。
康老頭登時冒火,甩著棍子就追。
兩人你追我跑,好不熱鬧。
只聽小希瑞,在被抓到時,大聲反駁:“我是康希瑞!你怎么能狠心打我?!”
就像抓住了康老頭又一個弱點,一個比抱大腿,更能免揍的套路。她自得地將它拿出來,可勁兒地炫耀。
話落,康老頭笑了。
他朗聲大小,粗啞的聲音,響徹在半空。
希瑞愣愣地看著,明知,這個夢境是假的。
明明自己的理智不斷告訴自己,不能陷進去。
可仍是心生向往。
果然,本蜷在地上,滿身鮮血的小希瑞,已經站了起來。
她大哭著,一手抹著止不住的眼淚,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往正在笑鬧的兩人那里奔。
可現實是,無論她如何跑,那處的場景,離她依舊遙遠。
而她與希瑞的距離,仍是那半步之間。
方袁再一次重復著:
“瑞瑞,如果連你也不要她,那她該怎么辦?”
說著,他漸漸放開她。
而希瑞,已經能夠穩穩地站在原地。
她往前半步,靠近了曾經布滿鮮血的自己。
緩緩蹲下,展開雙臂,將仍在固執奔跑的孩子,攬緊。
“別追了。”希瑞喃喃低語,“都過去了。”
這句話,卻不知到底是在對誰訴說。
像是按下了開關,小希瑞所有動作停下,她只是哭,并轉過去對著希瑞喊:“不會過去的!永遠不會過去!”
“是我!是我害了他,害死了……”
“不是你!”希瑞厲聲打斷她,“是我!”
“他保護了你,他一直活在你的心里……”
“真正讓他死掉的人,是我!是我選擇忘記一切,他才真的死了!”
小希瑞愣住,有所反應時,哭聲停了,但眼淚流得愈發多,簌簌落下。
整個夢境倏地破碎開來。
方袁蹙眉,打量變換的四周——一片黑暗。
只有仔細看,才會發現前方,微弱的光芒。
那里希瑞抱著兒時的自己,她的記憶,在發光。
“對不起。”希瑞抱著她,輕聲哄著,“對不起,把你獨自拋在這里,讓你獨自面對那些回憶。對不起……”
連聲的重復,仍緩不了懷里人,巨大的悲傷和委屈。
仿佛把壓抑數年的淚水,盡數發泄出來。
連帶著,不知何時,希瑞的臉上,也濕潤了。
意識到什么,方袁沉默地往后一退,徹底退出了夢境。
當他睜開眼,他最先看向了休眠倉。
如他所料的那般,現實中的希瑞,同樣淚流滿面,沉睡著的淚水,爆發著劃過她的面龐。
一道,兩道……
另外幾人,同他一樣,沉默看著她,牢牢看著,沒有錯開一眼。
甚至沒發現,身后已經醒來的方袁。
他收回視線,從臺上起身下來,發出的動靜,換來左蘅瞥來的一眼。
左蘅涼涼的一眼,但充斥著波瀾。
“醒了?”左蘅問。
莫爾的目光立刻轉了過來,連忙追問:“夢境里發生了什么?她到底怎么樣了?”
沒人會比進入希瑞夢境的方袁更清楚,里面的狀況。
這樣問著,柯域也調來的視線,不安地來回逡巡。
方袁如前幾次一樣,先問:“她的精神力數據什么狀況?”
左蘅扶住眼鏡,再次朝數據顯示屏確認了幾眼,才回復:“除了剛開始,有劇烈波動外,后面慢慢恢復平靜,一切正常。就是不知道,這次波動能維持多久?”
也不知道,方袁還要進入夢境多少次,而希瑞,還要承受這樣的夢境多久。
所謂噩夢,或許不過如此。
“差不多了。”方袁輕聲回應。
其余幾人皆是一愣。
“她差不多要醒了。”方袁重復了一遍,又解釋道,“以前,是我狠不下心來;現如今,真的放她自己去面對,效果比我想象中,倒是要好得多。”
“她應該很快就會醒過來,也應該沒事了。人的精神力受損時,通常都會有自我修復的過程,她已經恢復這方面的能力了。”
正如之前左蘅一直所堅持的,精神力的修復,從來只能由患者內部自愈,而通過外力,則難上加難。
不敢置信,左蘅立刻又盯牢了希瑞的精神力數據:“所以,她現在在自我修復階段了?!”
曾經他無論如何嘗試,都在她身上無法實現的階段,甚至,把自己也栽了進去。
方袁輕輕頷首,然后便往外走。
莫爾喜不自禁,目光更是舍不得離開希瑞。
柯域追了出去。
“方袁。”他叫住他。
而此時,方袁停在了,與上次一樣的位置。
他離出門,只差那一步。
死死盯著那條界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內心的焦灼。
“留下來吧。”柯域淡聲勸道,“瑞瑞醒過來,肯定希望能夠看到你。”
“她不會記得我進入過她的夢境,所以,我離開,她也只會以為我早就離開了。”方袁自嘲般,沒有回頭,“只要你們不說,她不會知道她醒來的真相……”
語未畢,柯域就打斷了:
“你有一定要離開的理由嗎?”
在他看來,方袁沒有任何離開的必要,或者說,幾人里,唯有他,在希瑞面前,最有優勢。倘若公平競爭,柯域此時的行為,無疑為自己留下了最大的敵手,即使他無權無勢,身份也最難堪——他畢竟曾是個殺手。
柯域以為,方袁有無數的理由留下來,但絕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逼他離開。
“在夢境里。”方袁似乎沉思了許久,“我告訴她,我原諒她了。”
柯域一怔,明白過來。
“你早就可以治愈她,對嗎?”
早在五年前,他本就可以完全治愈她。
沒有做到的理由:
其一是他所說的惻隱之心,不忍讓她痛苦,所以拖延了。
其二,或許,方袁恨她。
恨她一次次拋下自己,也恨她自以為是地成全了他的自由——卻也讓他,永遠活在了過去。
無論逝去多少光陰,方袁的心,依舊停留在那所純白的研究所。
那間純白的房間,里面零散躺著幾個以編號命名的孩子,還有個康希瑞。
可在今天,他終于放下。
選擇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她。
他打開了那扇門,把同樣活在過去的希瑞,也帶了出來。
沒有再回應柯域,方袁抬腳,終是邁出那條界線。
似乎只要踏出第一步,接下來的步子就都變得容易了。
他在夢境里對希瑞說——如果連你也不要她,那她該怎么辦?
這句話所問,又何嘗不是在替自己要個說法。
方袁走出廊道,走出研究所。
沒有回頭望一眼,沒有停頓半步。
持續二十年呵,還真是孽緣。
若是還有機會再見,他想——
他唯一不想聽見康希瑞所說的話,一定就是那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