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襄市看守所位于市區西南三公里處的郊外,此前趙夏蓮在和同事們接受黨風廉政教育的時候曾經前來參觀過兩次,深為里面的肅嚴和冷凝氛圍驚心。現在,王安平身穿背后印有看守所編號的黃色馬甲,在兩名武警戰士、兩名公安干警的押送下,一步一步艱難的從戒備森嚴的羈押區內走出來,登上了看守所院內東北角處的一座兩層小樓。 乍然走進威嚴肅殺的看守所大院,而且即將面對的又是曾經熟悉的人,再加上秋日的涼風拂面撲來,趙夏蓮直覺身上一凜,一種莫可名狀的壓抑感慢慢的襲上了心頭;再看身旁的王大胖時,卻左手提著燒雞,腋下夾著煙包,右手端了手機放在鼻前笑瞇瞇的翻看微信,一臉心不在焉無所戒懼的隨意模樣,也便悄悄的舒了口氣,將身心放松下來。 王大胖是王安平的寶貝兒子,在市區交通路上開著一家“王大胖子家電超市”,生意一度十分興隆,“胖子家電抱回家,老婆孩子樂哈哈”的廣告標語漆刷得城鄉滿街都是。因為手里有了幾個臭錢,王大胖便橫著膀子走路,斜著眼睛看人;又因為和王安平父子關系淡漠,所以平日里極少回往仲景村。 然而正所謂“樂極生悲”“泰極丕來”,由于管理不善,半個月前一場大火竟將“王大胖子家電超市”焚毀殆盡;王大胖從此不但身無分文,而且還欠下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外債。剛才趙夏蓮從市委大院走出,剛好碰上王大胖。王大胖立即死纏硬磨,央求趙夏蓮通過關系給看守所領導打聲招呼,特批他能進去見上父親一面;又買了一條香煙一只燒雞,說是父親在里面肯定口味寡淡,他要送給父親解讒。趙夏蓮看王大胖說得可憐,又是一片至誠孝心,再者她也想進去看看錢興茂和錢二狗,順便了解一下錢興胤的情況,因此便通過公安局的那位朋友和看守所領導聯系了,然后親自駕車帶著王大胖一道來到了看守所。 王安平在小樓二層東端房間正中一張特制的椅內坐下后,負責押送的武警戰士打開了他腕上的手銬,然后又用鐵鐐將他的雙腳牢牢的固定在椅腿上,再然后向趙夏蓮和王大胖講解了看守所內的規章制度,便和公安干警一道退守在了門外。王安平看見趙夏蓮和王大胖進門,瘦削蒼白的臉上明顯浮現出了一絲意外: “……夏蓮侄女,你……今個來看老叔了?!……” 趙夏蓮還沒來得及答話,一直跟在后面翻看手機微信的王大胖便趕緊湊上前來,將燒雞和香煙堆放在王安平面前的桌上,嘴里說道:“爹,是我帶夏蓮姐來看你的。——瞧,這是我專門給你買的東西!” 王安平瞧也不瞧兒子一眼,伸手抓過燒雞就狼吞虎咽的撕吃起來,直噎得脖子伸長眼珠瞪圓也不肯罷手。趙夏蓮看著覺得有些寒心,起身倒了杯開水放在王安平面前的桌上,輕聲勸道: “老叔,你帶進里面慢慢吃,慢慢的吃嘛!” 王安平只管手撕口拽的大嚼大吃著,哪里顧得上抬頭說話?王大胖便出面代為回答道:“帶進里面可就吃不到這么多了。——里面實行的是共產主義,不管誰有了好吃好喝的,大家都一律平均分配!……” 不到五分鐘,王安平就將一只燒雞撕吃凈盡,卻又雙手捧著一根腿骨,伸長舌頭咂咂有聲的吮來吮去,只是不舍得丟棄;良久方心滿意足的嘆息一聲,撕開煙包,摸出一支煙來打火燃著,猛抽一口,然后便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撫著胸口,又一邊把身子愜意的仰靠在了椅子里面。 王大胖趕緊把嘴巴湊近王安平的耳邊:“爹,那一百二十萬元的銀行存折,你得把密碼告訴給我……” 王安平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兒子的存在。他猛抽一口煙后,扭過頭來對趙夏蓮說道:“夏蓮侄女,事到臨頭方知悔。你老叔我在里面反思了很多,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咱仲景村的父老鄉親們哪!” 盡管心里早有預測,然而此刻聽得王安平親口說出這句話,趙夏蓮還是感到了意外和詫異。 王安平嘆了口氣,仰過頭去,閉上眼睛;半晌方重新坐直身子,又將雙掌并攏使勁的抹了一把嘴臉,仿佛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夏蓮侄女,你還記得你回村之后,在開展土地‘三權分置’的過程中的那些是是非非、磕磕絆絆嗎?我承認,所有的事情或者直接由我參與策劃,或者間接和我有關……” 終于要攤牌了!趙夏蓮暗暗的舒了口氣;盡管這并不是她此行前來的目的,然而她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扭過臉去,目視窗外,靜靜的等待著王安平的全部道來。 王安平的語音雖然低沉,語速雖然緩慢,但卻極其有力,極其清晰,語句一字不漏的全部落進了趙夏蓮的耳內: 夏蓮侄女,你爹下臺后,我就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我王安平夾著尾巴,演了二十幾年的配角,這下總該過過當一把手的癮了吧?可萬萬沒有想到,鎮里選中的竟然是你;所以,當時我的心里有些疙瘩,有些不快,我就決定在背后給你使絆,讓你干什么事情都不順利,讓你在群眾中間徹底失去威信。我知道,你倒臺了,鎮里肯定便會選我擔任支書的!…… 當然,我這樣做還有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掩蓋我的罪證。我知道自己有許多見不得人的東西,這些東西只有在我擔任一把手后才能慢慢消化。鎮里派你回村擔任支書,我感到我的很多東西可能就要大白于天下了,所以才千方百計、不遺余力的給你使絆…… “三權分置”改革期間,李大牛抱著“百草枯”藥瓶服毒要挾、一家人躺在鏟車下面耍賴撒潑,其實都是我暗地里一手挑起的;我還多次鼓動錢興茂、錢二狗甚至李大牛、猴跳三和你做對;市委巡察組進村前夕,村部財務室失竊事件由我一手策劃、李有才一手執行,目的就是讓你在巡察工作中栽跟頭,卷鋪蓋走人;“3·18”事件前夕,錢興胤回來找他籌謀,我雖感覺錢興胤的做法有些過于陰損,且有違法之嫌,但為了徹底扳倒你,也就顧不得了,結果最終造成了一死四傷的重大事故…… 夏蓮侄女,除了上述事情之外,我還有很多違紀違法的行為,也就是我前面說的見不得人的東西:譬如長期將集體一百二十畝機動耕地掛在名下,收入歸己;每年都利用為集體購買樹苗的機會暗吃回扣,且將樹苗的死亡率控制在百分之五的比率,那次倘若不是當機立斷,采取措施,差點便被張天遠揭開內幕;還有,我還多次向上級匿名寫信舉報過你爹,在外散布過于你不利的謠言;等等…… 夏蓮侄女,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離婚的事情,——不但我知道,錢興茂、錢二狗和李大牛也都知道。對,是錢興胤親口告訴我們的。錢興胤幾次偷偷回村,鼓動我想方設法的把你拉下馬來。他說,只要把你拉下了馬,我就可以擔任支書;即使拉不下馬,于我,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于他,則可以迫使你舉手就范,答應“黑馬”房產開發公司參與土地整治工程,則可以迫使你在他的面前,乖乖的低下頭來…… 最后,王安平嘆氣說道:“夏蓮侄女,我跟隨共產黨這么多年,怎么能這樣糊涂,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夏蓮侄女,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你說我做的這些事情,一旦被村人們知道,我還有臉再在仲景村里混下去嗎?夏蓮侄女,你是個好人,有能力有氣魄,有思想有胸懷,我真心祝愿你把事業做大……” 趙夏蓮靜靜的聽著。她知道,世界上許多事情都是既有著橫向聯系,又有著縱向聯系,盡管她也曾經猜到錢興胤從中作祟,曾經猜到王安平從中作祟,但卻萬萬沒有想到,兩人竟會為了不同的目標而如此聯起手來對付自己。不過,既然眼下的風風雨雨已經煙消云散,那么她也就沒有義憤填膺拍案而起的必要了。沉默半天,趙夏蓮起身給自己倒了杯開水,又給王安平的杯里續滿開水,然后重新坐回到辦公桌前,字斟句酌的說道: “安平叔,啥也不要說了,我也不想再聽到關于過去的任何話題了。我今天也算代表仲景村村支兩委、代表仲景村的父老鄉親過來看看你。希望你能夠真誠悔過,安心改造,早日回到我們大家中間!” 這時,一直站在旁邊、始終沒能插上話的王大胖再次湊到王安平面前,說道:“爹,你的案子檢察院已經提起公訴了,法院也將于兩個月后正式開庭審理。——你得趕快把存折的密碼告訴給我,我好取出錢來替你打點,爭取從輕判決……” “正文完了,下面我給大家念段社論,”王安平還是看也不看王大胖一眼,卻沖了趙夏蓮狡黠的咧嘴一笑,然后雙手舉起攤開仿佛捧著報紙一般,“一九五八年八月六日偉大領袖***邁著神采奕奕的步伐來到了河南省新鄉縣七里營公社……” 王大胖:“爹……” 趙夏蓮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不宜插話,何況一會還要再見錢興茂和錢二狗,同時也在考慮著要不要見錢興胤一面,王安平忽然站起身來,雙手伸前,仿佛在和什么人握手一般,嘴里喃喃的說道: “二爺,六哥,我想吃咱仲景坡上的蘿卜了。咱仲景坡上的蘿卜可真好吃啊。早年間,一到秋天,滿坡上下綠格瑩瑩的都是蘿卜,一棵棵青多白少;拔一棵抹去泥巴,‘喀嚓’一口咬下去,那滋味可真是又脆又甜哪……” 王大胖:“爹,你就是不為子女考慮,也得為自己考慮,——法院很快就要正式開庭審理了……” “探視時間到了,我該進去了!”王安平望著并肩走向自己的武警戰士和公安干警,主動起身說道。 王大胖:“爹……” 王安平在武警戰士、公安干警的押送下,起身準備離去時,再次對著趙夏蓮說道:“夏蓮侄女,里面雖好,可是畢竟地方狹窄,活動沒有自由,也不能隨意吃喝,不是久留之地……所以,你得跟市里鎮上的領導說說:老叔我雖然犯了錯誤,可還是應該繼續擔任主任的。偉大領袖***教導我們:人,誰能不犯錯誤?知錯就改,還是好同志嘛。我知道仲景村需要我,水源鎮需要我,——如果象我這樣的人不能繼續擔任主任,那么全村人民不會答應的,全鎮人民也是不會答應的!……” 王大胖見父親一直不肯搭理自己,臉慢慢的漲成了豬肝色;趁父親不注意時,突然一把抓起桌上已經撕開的煙包摔在地下,又從父親手里奪過抽了一半的煙頭,也摔在地下,然后又跳上去狠狠的踩了幾腳。直到踩得滿地稀巴碎爛了,這才一言不發怒氣沖沖的扭頭走出門去…… 走到房間門前,王大胖扭頭沖著王安平咬牙切齒的喝道:“老東西,既然抓著銀行存折死不放手,那你就等著死到里面吧!” 面對王安平的一系列反常言語,趙夏蓮十分詫異,感覺他可能羈押時間過長,精神上出了問題,可是把目光轉向王安平時,卻突然發現他正斜睨著王大胖,臉上快速浮過了一絲狡譎的得意的冷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