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震宇就猛灌一大口酒,開始侃侃的談了起來。 李震宇說,他在禾襄市釀酒業界苦心經營了三十多年,“宏發”公司一直處于行業龍頭地位,卻萬萬沒想到李進前這樣一個無根無須、原本依靠撿破爛為生的農村娃竟然后來居上,成為他的強勁對手;他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作為行業元老,他決不允許一個后生小子來和自己平分半壁江山,因此就決定搶先下手,置李進前于死地;…… 李震宇說,他曾經和供貨商聯手一再抬高發往禾襄市場上的酒黍價格,目的在于憑借“宏發”的雄厚財力拖垮“香雪”;他曾經找人暗中多次撥打匿名電話,目的在于擾亂李進前的身心;他又長期雇傭胡子才跟蹤李進前,目的在于在社會上制造各種各樣的謠言,敗壞李進前的聲譽;…… 李震宇說,他曾經借助袁清晨和政府部門的力量處處壓制李進前,他曾經安排黃克敬和李進前在“水秀江南”當面談判,目的在于奪得豫JS31號酒黍的經營代理權和獲取那六億八千萬元的銀行貸款;…… 李震宇說,就在近段時間,為了遏止“香雪”公司全面發展的強勁勢頭,他曾經雇人往省里舉報“香雪”黃酒存在嚴重的質量問題,向市里投訴“香雪”公司工人工作環境惡劣,撥打電話謊稱“香雪”公司發生火災;…… 李震宇說,他曾經…… 李進前一面靜靜的用心傾聽著,一面默默的凝視著李震宇那在昏暗的夜色下蒼老憔悴的面容。于是,長期以來的諸多疑團終于漸漸的浮出了水面,長期以來的諸多判定也終于全面的得到了印證……然而,他依舊沒有說話。 李震宇將酒瓶遞了過來,道:“喝酒喝酒。——眼下我馬上就要破產了,馬上就要金盆洗手退出釀酒業界了;既然不做同行,那我們從此便不再是敵人,而是朋友了。年輕人,……李總,事到如今,我只想請教一個問題,為什么‘香雪’公司并不占據天時地利優勢,然而卻能夠從小到大,越做越好呢?” “李……老前輩!” 李進前接過酒瓶仰頭猛灌一口,品味半天,方才咕咚一聲咽下肚去;然后仰起頭來,凝望著那陰黑晦暗的莽莽蒼蒼的天幕,慢慢的一字一頓的開口說話了: “李老前輩,我從來都只信奉一句話:做人可以不厚道,但不能太尖刻。我不過是只管埋頭做好自己的事情,而不去注意其他別的以外的事情罷了。——有個成語叫什么來著,心無旁騖;對,我就是心無旁騖……” 李震宇“哦”了一聲,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突然就抓起瓶子猛灌一大口酒,然后捏起一顆花生米放進嘴里,一面慢慢的咀嚼一面感慨的說道: “有些道理,有些道理。可惜,我是一直緊盯別人,而忽略了自己的許多事情,結果,豆包饃沒打外面死氣,倒是打里面死氣了!……” 李進前繼續說道:“還有一條,那就是要給員工以最大的信任和福利。在這方面,我有一句座右銘:你給員工吃草,你迎來的將是一群羊;你給員工吃肉,你迎來的將是一群狼。為此我和公司股東在各占股份的同時,還讓公司的每個員工,甚至是一線工人都不同程度的持有股份……” 李震宇再次感慨的點了點頭。 接下來,兩人便陷于沉默之中。 雨線越來越細越來越密了,整個天幕漆黑無邊,仿佛一口倒扣的碩大無朋的鐵鍋。坐在二十層大廈的樓頂,舉目四望,但覺城市的街道、房屋、樹木全都黑魆魆的,既象深山幽谷,又似長海波浪,只是漸漸的朝向遠方綿延鋪展而去;那偶爾的一點光亮,宛若城市的眼睛,在一眨一眨的守望著沉入夢鄉的人們。 “年輕人,李總,你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不知過了多久,李震宇忽然手握酒瓶,抬眼望著李進前道。 李進前無聲的點了點頭。 今夜的李震宇是如此的闊達,又是如此的健談,簡直顛覆了他以往在李進前心目中陰鷙沉默的形象。他說他有兩個兒子,他原本以為兩個兒子滿可以繼承自己的衣缽,把李家的釀酒事業世代傳揚下去,卻沒想到長子去往美國留學,一門心思鉆研學問,對商場根本沒有興趣;次子是個花花公子,只知道游山玩水沉湎女色,揮霍無度花錢如水,只要手頭寬裕完全可以整年不踏進家門半步,把“宏發”公司交給他無疑只會走向破產。于是,他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黃克敬的身上。 “說到這里,你一定會問,黃克敬到底和我是什么關系,我為什么要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呢?”李震宇仿佛猜透了李進前的心思,自問自答的說道,“別急,你馬上就會什么都知道的!” 李進前接過李震宇遞來的酒瓶,慢慢的抿了口酒,然后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李震宇說,黃克敬是他多年前的一個情人的兒子;說是情人,其實不過只是兩人心里互相對對方有意而已,完全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系。他說這位情人年輕時候在市區的一家公辦幼兒園做教師,美貌善良,能歌善畫,性情溫和,舉止優雅,屬于典型的小家碧玉。他說情人的丈夫是當時的市長的小車司機,白天給市長開車,晚上就加班開市長女兒的車,為此她心里非常痛苦,然而為了兒子,卻又堅決不肯離婚…… 李震宇說,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她的。兩人心里默默的相互的愛著,話也說透了,情也釀足了,然而卻又始終沒能越過那條道德的防線;——那時候,人們的思想觀念還是很封建很正統的啊。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兩人分手了,再也沒有聯系過了。他說情人在十年前去世的時候忽然找上門來,將兒子也就是黃克敬托付給了他;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是把黃克敬放在“宏發”公司的重要崗位上并當作親生兒子看待的,不過卻并沒有向他說破這層關系。他說他想等到自己老去的那一天再向黃克敬說明,然后宣布由他來繼承“宏發”公司的全部財產,將他一生鐘愛的釀酒事業延續下去…… 李震宇說,他的所有努力甚至包括對付李進前的種種卑劣手段,除為保全“宏發”公司在禾襄市釀酒業界的老大地位外,也有為黃克敬的日后發展鋪平道路的意思。他說他萬萬沒有想到黃克敬竟然得寸進尺得尺進丈,背著他和那個妖冶女人鄔辛旻聯手,一次一次暗中轉移他的資產。他說他看在眼里記在心中,但卻并不點破;因為他知道,公司的全部財產早晚有一天是要交到黃克敬手里的…… 李震宇說,其實對于鄔辛旻他早有防備,也完全掌握了她的全部底細,甚至她和黃克敬聯手每次轉移公司資產的款額他都一清二楚;之所以遲遲沒有出手,是因為他想在鄔辛旻出逃的最后一刻派人攔截住她,然后現身說法,讓黃克敬知道世情的復雜,領會人心的險惡,——這對他以后的成長和經營都會有好處的…… “我實在沒有想到,黃克敬這小子竟然在關鍵時刻設法切斷了我的對外聯系,結果不但導致鄔辛旻等人順利出逃,而且還借著我無法接收任何外界信息的時機,冒用我的名義和北京一家借貸公司簽訂了貸款協議,條件是如果三個月內不能按期還款,便將‘宏發’及其名下資產的所有權全部償付給該公司……” 李進前漸漸的聽得有些驚訝起來,但卻并未說話。 “雖然從那天起黃克敬便再沒有露過面,雖然我在他和鄔辛旻租居的小院對面守株待兔了半個多月也沒能逮到他,但我知道他其實就躲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里;他在等待時間,等待著法院依照協議判決將‘宏發’及其名下資產的所有權全部償付給北京那家公司的時間。不但如此,我還知道那家所謂的北京借貸公司,其實就是黃克敬以自己的名義登記注冊的……” 聽到這里,李進前實在忍不住了,插話說道:“李老前輩,你為什么不選擇報警呢?” “報警?”李震宇驀然一怔,說道,“不不不,我不會報警的,我打死也不會報警的;一旦報警,那黃克敬這一生可就徹底玩完了啊!” 李進前無聲的低下了頭。 “為了不將‘宏發’全部交出,為了給‘宏發’保存一點將來東山再起的實力,我只有緊急賤賣了‘宏發’名下的大部分資產,將得到的不多一點的款額全部封存在一個秘密地方,然后提前向法院申請破產,這樣將來黃克敬接到手的就只是一個空殼公司。——這是我目前能夠應付黃克敬的唯一手段了!”李震宇說道。 李進前再次忍不住了,說道:“可是你這樣做,就等于肢解了‘宏發’公司,在目前黃酒市場競爭如此激烈的形勢下,這實在是一種自毀長城的不智行為;再說了,即便是一個空殼公司,也早晚會敗在黃克敬的手里的!” “我不怨恨他的。我愛過他的母親,所以我要象愛他的母親一樣愛他。為了那一份早已逝去的虛無縹緲的愛情,我寧愿我的公司敗在他的手里,我寧愿我自己一無所有的倉皇出逃啊!……”李震宇猛的灌了口酒,一面流淚一面喃喃的說道。 李進前無聲的傾聽著。他仰起下巴,瞪圓眼珠,久久的凝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墨黑如漆的夜空。夜空里并沒有月亮,可他卻分明看到了皓月當空;夜空里并沒有星星,可他卻分明看到了繁星滿天。人這一輩子,有誰能夠逃脫感情的牢籠擺脫感情的桎梏呢?說什么心如死灰,說什么勘破紅塵,說什么遁入空門,其實都不過是一種安慰一種寄托一種無聊的自欺欺人而已啊! 他的眼前閃過了錢潔瓊的身影,也閃過了晴兒的身影;他想起了錢潔瓊刺在胸前的自己的名字,也想起了晴兒送給自己的那只可愛的貔貅。他的眼眶里慢慢的盈滿了淚水: “李老前輩,今夜此刻,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只要我李進前尚有一口氣在,我絕對替你辦到!” 李震宇將酒瓶遞給李進前,道:“我確實有事求你:一、待會我把鄔辛旻等人當日在禾襄市活動的文字視頻資料交你,希望我走之后你能在不影響黃克敬的前提下報警,幫‘宏發’也就是黃克敬挽回點損失。二、待會我把封存款額的秘密地點告你,以黃克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品,早晚會將‘宏發’剩余不多的那點財產揮霍精光,希望你能在黃克敬彈盡糧絕、山窮水盡的最后關頭交給他;相信他在經過一番慘痛教訓之后,定能珍惜機會,臥薪嘗膽,帶領‘宏發’東山再起。……” 李進前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說道:“李老前輩,以你在禾襄市釀酒界三十年的影響和威望,以你在禾襄市釀酒界三十年的努力和拼搏,相信你一定能夠重整旗鼓,東山再起的。我現在雖然資金并不雄厚,但我可以支持你,我可以把我全部資產的三分之一拿出來支持你,幫助你度過難關!……” “不用了。”李震宇輕輕的擺了擺手,“人,誰都有三起三落的時候。我在禾襄市城生活奮斗了六十多年,其間也困惑過,也消沉過,也輝煌過,也滿足過。現在,是該金盆洗手的時候了。明天凌晨時分,我將會離開這座城市,去到一個遙遠的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就讓李震宇的身影從此在這座城市消失,就讓李震宇的名字從此被這座城市遺忘吧!……”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