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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是哀家的孽

    如意心亂了一下,手跟著也亂,筆尖在字帖上劃過長長一橫,蓋過了好幾個字。
    她眨眨眼,深吸口氣把筆擱下,撩著裙擺站起來,把綠袖從地上拉起來:“說什么呢?”
    她盼著是自己聽錯了。
    綠袖還哭著,一半是嚇的,一半是膝蓋磕在地上疼:“小主,四皇子傷著了,承禧宮現在亂成一團,慧貴妃發了怒要發配謙常在去冷宮,已經驚動了皇上皇后,連太后那邊怕是也得了消息了。”
    如意眼前一黑,往后退一步險些摔下去,還好綠袖哭歸哭,手還是穩穩當當的攙扶著如意,等如意緩過勁兒來一些后,便跟上如意的步伐快步往外走。
    “紅葉呢?!”綠袖最怕這些事和場面,怎么是她來跟自己說?
    “紅葉姐姐知道小主最關心謙常在的事,方才來跟奴婢傳了話就緊趕著往承禧宮那邊去了!小主慢些,小心腳下。”綠袖說話說得著急,連舌頭都咬到了,疼得悶哼了聲。
    如意一顆心懸著,一路小跑喃喃著:“怎么會這樣?定然是什么地方出了差池,姐姐怎么可能傷了四皇子?!那是她的命!怎么可能?!”
    綠袖不知道應該怎么安慰如意,只能盡量攙著如意小跑,怕她摔著了。
    一口氣跑到承禧宮,如意連口氣都沒喘,正見到謙常在被幾個太監姑姑架起來往外拖,膝蓋磕在臺階上,一節一節的磨下來,當真是把人當牲口拖著!
    她到底還是皇上的嬪妃!是非論斷,連皇上皇后都還沒到,慧貴妃就這樣專橫,連分辨也不給分辨,就這么要叫她姐姐冤進冷宮里去?!
    如意撥開人,小蠻獸一般沖出去,紅葉在人群里冒尖兒出來要拽她袖子,竟也生生脫手,磨得掌心一陣火辣。
    謙常在目光呆滯,不知道嘴里念著什么,如意沖上去的還有婆子要來攔她,被如意貓腰躲開,兩人都撲個空,她看著小小一個,蠻起來可不好應付,瞧見如意,趙嬤嬤和響翠也掙開人上來幫忙,生生刨開那幾個太監姑姑,把謙常在抱住。
    謙常在人失了魂,身上沒力氣,如意一個人摟著站不起,干脆就一起這么跪著。
    靠在耳畔,如意才聽清楚謙常在一直重復呢喃著什么。
    字字泣血。
    她在說:“她要我死。”
    如意渾身發抖,抬起眼眸看被人簇擁著站在臺階上的慧貴妃:“貴妃娘娘要發配謙常在去冷宮,該先聽過皇上皇后論斷!”
    慧貴妃眸光很冷,像是要和這冬景融成一色,她看著如意,身邊的太監宮女看著她,只等著貴妃一聲令下,便要動手。
    可慧貴妃并沒有讓人把如意和謙常在分開,反倒是側身讓夏蘭端凳子來。
    這一稍側,如意才看清楚慧貴妃的左手袖浸濕了血跡,手膀的位置被生生劃破開,像是什么利器所傷。
    很快,慧貴妃就坐下了,身上也披了皮毛大衣,遮去了白茫茫一片視線里的紅色痕跡。
    她掃過跪在下方的如意,以及給謙常在捂手揉膝蓋的趙嬤嬤和響翠,冷聲道:“你既然要聽皇上皇后的主持,那便跪著等吧,也陪謙常在最后一程,畢竟也是從她宮里出來的,往后,就見不著了。”
    如意望著慧貴妃冷艷的面容,只覺得上方的這個女人,像是最貴重榮華的玉堆砌起來的。
    她的心是冷的,是硬的,毫無溫度可言。
    究竟要怎樣強大的一顆心,才能說出‘陪她最后一程’這樣誅心的話來。
    好像這片刻的相擁,都是她恩賜的告別。
    該磕下頭來,感恩涕零才是。
    如意嘴唇顫抖,抬起手來也顫抖,她撫上謙常在的臉頰,小聲喚她:“姐姐。。是我,姐姐。。”
    謙常在卻只是瞳孔失焦的望著天,望著冬日里這灰蒙蒙的天,依舊喃喃著她嘴里的那句話,淚水滾下來,落在如意肩頭的棉衣上,立馬就消散得無影無蹤。
    她的魂被抽走了,如意抱緊謙常在,這一瞬間,她之感覺到了無能為力。
    她救不了謙常在,也沒辦法將她喚醒,她只能陪她跪在這冷冰冰的地上,和她一起等待著最后審判的降臨。
    不知過了多久,如意覺得自己已經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了,皇上皇后駕到的喊聲才將她驚醒。
    如意下意識的抬眸去尋找景辰的身影,她看著景辰望了自己一眼,然后走過她的身側,走到了臺階上方去。
    上面的椅子從一把,變成了兩把,皇后陪皇上坐著,慧貴妃站在一旁,并沒有急著開口說什么。
    倒是皇后一臉冷容,讓把四皇子抱來看看。
    聽見四皇子三個字,如意感覺靠著自己的謙常在突然發起抖來,她慌張低頭去看,急道:“姐姐?姐姐,皇上皇后都來了!有什么冤屈,皇上一定會替咱們做主的,姐姐?”
    謙常在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那一瞬間,如意似乎看見她眼里微弱的光全都滅了。
    寫滿了絕望。
    四皇子很快被抱出來,老遠就聽見哭聲,皇后抱著仔仔細細的看,在四皇子手背瞧見了一道很淺的刀痕,趕忙也抱給景辰看:“皇上,您瞧。。”
    景辰看過,沒有說話。
    他的視線在下面那個和謙常在臉色一樣蒼白的小答應身上,她定然是飛奔而來,不知道是不是又摔著哪里了。
    皇后讓把四皇子抱下去,好生差太醫來看看,隨后厲色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大早上的,竟然鬧出這樣的荒唐事!說!究竟是誰傷了四皇子?!”
    慧貴妃垂眸,手肘微不可見的碰了夏蘭一下。
    夏蘭會意,快步走到下方行禮回話道:“回皇后娘娘的話,是謙常在突然發狂失控,傷了四皇子,還是我家主兒反應快,自己替四皇子擋下了,否則那樣的力道劃過去,四皇子怕是要沒命了。”
    夏蘭把話說得很重,連景辰的臉色都變了變。
    皇后更是大駭:“虎毒尚且不會食子,謙常在好端端的,為何要這般對四皇子下手?”
    夏蘭快步到慧貴妃身邊,將慧貴妃的披肩取下:“皇上皇后請看,我家主兒傷成這樣,絕非攀污謙常在,當時屋子里那么多宮女太監,就連謙常在自己帶來的兩個奴婢也一并隨侍著,娘娘就是怕將來若是有了什么誤會齟齬,不至于是咱們一家之詞,皇后娘娘大可以問問謙常在身邊的這兩個奴婢,看奴婢說的可有一句虛言,她們可敢辯駁一句?!”
    皇后看一眼景辰的臉色,見他一直沉默著,便放心問下面的響翠和趙嬤嬤:“你們可有辯駁?”
    如意著急的看過響翠和趙嬤嬤,可兩人都只是垂眸不語,紅著眼睛默默掉淚,如意心里頭的那根弦便斷了,她拽過響翠的手,近乎崩潰的喊:“你說啊!你為什么不說?姐姐怎么可能去傷四皇子?!”
    響翠咬緊嘴唇,由著如意這樣搖晃,卻依舊一言不發。
    如意絕望的回身拉趙嬤嬤,語氣近乎懇求:“嬤嬤,你說話啊。。你們都說話啊。。”
    無人敢辯,便是比真金白金還真的了。
    到了這時,慧貴妃才跪下身來,給景辰磕頭:“臣妾自知不是四皇子的生母,更感念太后和皇上的慈恩,將四皇子抱給臣妾,好叫臣妾有個念想,不至于跟著我那苦命的孩兒一并去了,謙常在心里有氣,有恨,臣妾都明白,都理解,皇上恩準她來看望四皇子,臣妾也向來好生招待著,讓她能和孩子安心相處,這事就是說到太后跟前,臣妾也問心無愧,絕無虧待苛刻。”
    “臣妾也自知,對待四皇子尚且有不足之處,可臣妾也是初為人母,許多事情也都未曾經歷過,可若要說臣妾對四皇子不上心,便是要把臣妾冤死在這里了,這宮里,任憑就是臣妾自己,用度上都未曾有對四皇子那般上心,臣妾只恨不能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了他才是,可偏偏謙常在瞧著四皇子越發失衡難以控制,妒恨臣妾乃至發瘋發狂,今日竟然公然拿起剪子行兇。”慧貴妃說得哽咽,眼眶也發紅起來,那樣高高在上又貴重的人,就這么拉扯著景辰的衣擺,字字懇求,“若臣妾再慢了一分,豈不是要臣妾失了三皇子,再失了四皇子?!臣妾是怕她瘋癲無狀,才想著先拖下去處置發落,免得失心瘋了再傷著皇上。。可李答應非要護著,臣妾見她沒再發狂,才一并等著請皇上發落。”
    景辰閉上眼睛,頭疼的嘆了口氣。
    謙常在行兇傷人,已然是辯無可辯,如意這樣依賴謙常在,今日之事親眼見了,真不知道要如何的痛苦不堪。
    可謙常在是自己做錯了事,自己選的路,就要面對結果。
    “她為何發狂?”皇后看一眼下方抱著謙常在已經哭得失聲的如意,側臉問道。
    夏蘭抬起身來,斗膽回話:“謙常在時常夜里噩夢連連不能安枕,為此貴妃娘娘還專門給她點了凝神靜氣的香,可一個人心里不干凈,點香又能如何?想必,是心里太嫉恨了,時時刻刻想著要奪回四皇子,這才夜來不肯好睡,生生把自己給逼瘋了!”
    如意被夏蘭這話刺激,竟然也忘了規矩,紅著眼睛小獸般吼她:“你才心里不干凈!”
    慧貴妃冷冷看過去,又望向皇后,見皇后張嘴想訓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咽了回去,只擺擺手,對旁邊的幾個宮人道:“帶李答應回去吧,她與謙常在要好,必然是受不住的,快,扶著起來。”
    皇后下令,一群人便上前來拉,如意死死抱著謙常在不放心,她哭得凄厲,在這院子里回蕩,像是貓抓在心坎兒上。
    景辰狠狠心,沉聲道:“拖回去!”
    她在這里,他屬實是沒辦法張嘴。
    有了皇上的命令,一群人像是突然有了力氣,瞬間就把如意抬了起來,朝著宮門外一溜煙走遠。
    “姐姐!姐姐!”
    呼喊聲慢慢便聽不見了。
    景辰緩了好幾口氣,才壓著嗓音道:“傳太醫來。”
    即便知道結局已經不能扭轉了,景辰還是想著,要給如意一個明白。
    皇上要太醫查,所有人便都只能坐著等。
    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太醫院今日當值的幾位太醫全都跑著趕來。
    屋里用的香,進口的糕點茶水,掛在屋里的香包簾子,一一看了個遍。
    慧貴妃從始至終這么挺拔身子跪著。
    太醫什么都沒查出來,承禧宮的東西都是干凈的。
    而后又是給謙常在問診。
    統一皆答,的確像是瘋癥,腦子里面的弦斷了,自己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精神狀況不好的時候,就容易干出些極端的事來。
    得關起來。
    景辰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后終于回歸平靜。
    他原想著,會不會又是慧貴妃在玩把戲,可現在看來。。她倒也記著上回的教訓。
    景辰側過臉看跪在他腳邊的慧貴妃,最后還是伸出手,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傷口深么?”
    慧貴妃垂著眼簾,搖搖頭,一副隱忍模樣。
    “太醫都在這里,去包扎一下吧。”景辰語氣放得緩和一些,慧貴妃沒問他要怎么處置謙常在,只福身行禮后,轉身往房間里去了。
    皇后看著慧貴妃的身影進去,半響后,小聲道:“謙常在傷了皇子,是重罪,太醫都說她這個病發作起來要傷人,臣妾覺著慧貴妃方才的決斷沒什么錯處,是該關到人少的地方去,她這樣品行不端,妒恨生事,連親生孩子都不放過的人,奪了封號降為庶人打入冷宮,都已經是皇上的恩典了。”
    景辰心里煩,一大早上的鬧這許多事,既然都查清楚了,也沒有什么再議的必要。
    “你是皇后,你自行發落了便是。”景辰起身,心煩意亂的,大步朝著外面走去。
    皇后也起身,一眾請安聲落下,再抬眸的時候,皇上的儀仗早就走遠了。
    春梅看一眼下方的謙常在,詢問道:“那奴婢便讓人發配冷宮處理了。”
    皇后頷首,也覺得這些事來得煩人,眼見著年節關頭,竟見了血。
    “那。。伺候謙常在的這兩個奴婢如何處置?”春梅倒是不怕皇后不高興,該問的總是要問的。
    “杖二十,發配苦役局吧。”
    ·
    “承禧宮那邊,鬧得什么事?”太后添香,動作輕緩。
    莫顏輕聲道:“謙常在傷了四皇子。”
    太后將香爐蓋子蓋上,仔細擦過了手,這才坐正身子:“迷了心竅發了狂,要傷人見血,才叫人覺得不能留著了。”
    莫顏伸手攙過太后:“李答應素日與謙常在最好,見了這場面,怕是要入了業障,心生差錯了。”
    “文家這個,是個可憐姑娘,當初抱四皇子走,是哀家的主意,今日落得這個下場,是哀家的罪孽,總歸是對不起她的。”太后喃喃一句,捂著心口順口氣,“哀家原還想著,能過了這個年節。。”
    可命數到了,該有這么個坎兒,總歸是要有的。
    “人去哪兒了?”太后多問一句。
    “奴婢沒去問呢,太后心里都清楚,左不過是入了冷宮,自生自滅罷了。”
    太后頷首,半響后,才吩咐道:“你替那丫頭尋個門路,叫她能往冷宮去見一見文氏,再提點文氏一句,不會叫她連累了母家,若她還放心不下如意那丫頭,哀家自替她看顧一二便是。”
    “太后慈心。”莫顏輕聲回話,“奴婢自當去辦。”
    “來這宮里遭一回罪,走的時候。。總要了卻凡塵事,清清靜靜的走。”
    ·
    景辰前來求見太后,被莫顏姑姑攔下,沒能進門。
    莫顏說太后聽見四皇子傷了,受了驚,已經躺下歇息了,請景辰先回去,這段時間便不要往后宮里來了。
    景辰不肯走,犟在宮門邊。
    莫顏無奈的嘆口氣,終究還是提點一句:“事情終究是已經這樣了,文氏此番舉動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太后知道,皇上愛惜李答應,知道素日里兩人最是親近,心有不忍,可此事終究是傷了天家顏面的,發了瘋的人在冷宮里,未嘗不是一種殘忍,又如何能使人慰藉?不過是自欺欺人,拉扯傷疤罷了,皇上且自行回去,這幾日自有太后周全著。”
    景辰抿緊嘴唇,他有話要說,被莫顏一眼看穿:“皇上要記得,喜歡便珍重的道理,既然難以轉改,不如姑且放過。”
    文氏是必死無疑的。
    太醫落了診斷,瘋癥二字,便不容得她活著。
    送往冷宮,是怕她傷人,太后要應承不累及母家,文氏的死因便能落個病逝。
    太后既然說了會周全,便是早已經洞察了景辰的心思,景辰站了會兒,才終于抬起手行禮,把話一忍再忍,收了回去。
    他不是不心疼如意的。
    把她架走,是為了她好。
    景辰漫無目的的走著,沒有回乾政殿。
    太后讓他回去,可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卻在玉粹宮的宮墻邊。
    他停下腳步,盯著屋檐頂看了很久,最終握緊拳頭,繼續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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