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粹宮的西小院被嚴嚴實實把守住了,動靜持續(xù)了幾分鐘,隨后院子就徹底安靜了下來。
榮嬪趕著出來看,瞧見那邊森然的守衛(wèi),拍了拍心口,又喃喃道:“我早瞧出來謙常在是個不老實的東西,都說奴才隨主,指不定李答應勾引魅惑皇上就是謙常在唆使的呢?!這些個下賤人最會上趕著巴結(jié)討好,皮糙肉厚挨打慣了,上回碧仙閣的事,慧貴妃可委屈得很!”
蓮葉也心驚,拉著榮嬪要探出去張望的身子:“主兒,咱們還是別看了,外頭怪嚇人的,奴婢聽說謙常在是發(fā)瘋了!連自己兒子都要殺了呢!”
榮嬪后退兩步,在陰暗處站了會兒,喃喃道:“你瞧見沒,李答應一路這么哭喊著回來,一進院子,才多久?這就不喊了,我瞧就是專門哭給皇上聽的,好叫皇上覺得她重情重義,覺得她可憐,瞧著柔柔弱弱的,也不是個好對付的!”
蓮葉點點頭,今早上這事兒鬧得。。
主仆兩人正準備回去呢,蓮葉突然拉了拉榮嬪的衣袖,瞧見有太后身邊的人往這邊匆匆來了,不僅她們這邊有,西小院和明妃那里都有,榮嬪趕忙深吸口氣站得端正,等姑姑到了跟前福身行禮后,才笑著問這是怎么了。
太后身邊來的人都是沉穩(wěn)持重的,一番敲打警告,沒別的意思,只是說為了將來四皇子的名聲,這件事不許在宮里面大肆提起討論,更不許走漏了風聲傳到宮外去,里里外外的敲打,便是太后和皇上一致默契,要打壓下來了。
將來就算宮闈臣子間私下里傳傳閑話,謙常在明面上的死因,也得跟著太后皇上的意愿走。
榮嬪應聲,要請姑姑進去喝茶,原本是想再多問問太后對此事的態(tài)度看法,可姑姑不肯久留,傳了話便要走,榮嬪讓蓮葉跟著送出去,沒一會兒蓮葉回來,說都走了,明妃那里也沒留住人。
榮嬪這才舒口氣:“大家都是兩眼抓黑,誰也別想問。”
說完,被蓮葉扶著回屋了,才慢慢覺出來些別的意思,又召來蓮葉,緊張問一句:“我剛才在院門口說那些話,沒人聽了去吧?”
蓮葉寬慰榮嬪:“主兒放心,奴婢已經(jīng)敲打過下面的人了,晾誰也不敢去外面亂說一個字,家里頭的大闊刀可不是擺著玩兒的,誰敢胡說,奴婢回稟了大公子,肯定割了她的舌頭!”
榮嬪這才放心下來:“太后說了不許聲張,要是下頭人亂嚼舌根連累了我,看我不把那些小賤蹄子的皮扒了!”
這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罵誰。
正殿里,秋竹將里間的簾子拉上,她剛?cè)ネ饷姘褜m人們召集起來訓話,不許在外面胡亂說話,胡亂打聽,聚眾說笑。
訓過以后回來,明妃正把自己看過的一張紙條焚毀,而后悠悠嘆口氣:“也是個不中用的。”
秋竹將精巧的小金盤子端開,見燒得干凈了,才用水熄掉里面的火星:“文氏去了冷宮,怕是過不了今晚了。”
明妃微闔上眼簾,養(yǎng)神道:“今晚早點歇吧,叫玉粹宮外頭的小太監(jiān)都長眼些,別沖撞了貴人。”
秋竹愣了一下,隨后道:“娘娘是說。。李答應那邊?”
“皇上疼她呢,哭成這樣,今晚多半要去送一送文氏,讓她去吧,看看也好。”明妃睜開眼,慢慢坐正身子,從榻上下來,“看清楚了,才知道后宮難行,原不在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也知道日子還長這句話,只是笑話,只有心里清醒著,這條路才算是剛開始走了,她是個有福的,有文氏給她做前車之鑒,不至于像大多數(shù)人般,稀里糊涂就丟了性命,到了閻王爺那里,都不知如何分辨。”
入了這泥潭里,誰能是干干凈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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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身邊的姑姑進了西小院,守在如意床前說話。
紅葉領著綠袖在臺下站著,一臉心思的將房門望著。
姑姑不許她們跟進去,紅葉心里頭打鼓,揣摩著是皇上怕她傷心欲絕提不上氣來,太后愛子,這才差人來看看。
綠袖剛才嚇得厲害,這會兒腿還發(fā)抖,見紅葉站了會兒就要往門邊去,根本不敢動,就這么睜眼瞧著紅葉大膽的趴到了門上。
里頭沒聲音,姑姑估計是耳語,在床邊那么遠的距離,還隔著一道門,什么也聽不見。
紅葉皺眉,又提著裙擺躡手躡腳的站回下面來。
如意剛被抬回來的時候,哭喊得特別厲害,懇求守衛(wèi)讓她出去。
守衛(wèi)被鬧得不行了,說了句別費力氣了!人證物證俱在,皇上皇后跟前,還能冤了謙常在不成?如意突然就像是被什么擊中了,整個人也失了魂,一下就不哭也不鬧了。
緊跟著便來了太后身邊的姑姑,紅葉剛在樓梯下方站定,門便從里面打開,姑姑出來的時候還順手關上了門。
“姑姑安好。”紅葉迎上前去,滿臉謹慎的討好,“辛苦姑姑走一趟,喝杯茶再走吧?”
姑姑看她一眼,隨后讓紅葉和綠袖并排站好,加以訓示。
因為她們兩個是跟著如意一起到前頭去看過的,姑姑讓她們老老實實呆在這里,好好照顧小主,晚些時候會有人過來拿她們?nèi)デ邦^問話。
綠袖嚇得不敢抬頭,哆嗦著稱是。
倒是紅葉不怎么怕,知道頂多是去錄錄口供,再警示一番,她往前兩步,追問道:“奴婢們都走了,小主這邊可怎么辦?”
姑姑看她,眼神利刃一般,紅葉不敢直視,視線閃躲到一旁。
“姑娘只管去就是了,答應小主這邊自然有人照應著。”姑姑語氣淡淡的,透著威亞。
紅葉不敢再多說什么,姑姑不讓送,徑直便離開了這里。
她站了會兒,讓綠袖去準備些吃食,隨后自己便朝著里間進去。
如意蜷縮在床上,臉枕在膝蓋里,維持這個姿勢已經(jīng)很久了。
紅葉輕手輕腳坐到床邊,伸手覆上如意的肩膀:“如意,你沒事吧?”
如意很悶的應了一聲。
“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也別太難過,謙常在那是自己執(zhí)念太深,發(fā)了瘋,你又如何能知道?又如何能救她?”紅葉斟酌著開口,拍拍如意的后背,“我知道你和謙常在是有感情的,你要是覺得難過,哭出來就好了。”
如意沒動靜,半響后,紅葉才聽見她啞著嗓音開口:“紅葉,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呆會兒。”
紅葉手上的動作一頓,而后訕訕的收回:“要不吃點東西吧?我已經(jīng)讓綠袖去準備了。”
如意重復:“我想自己呆著,都別進來。”
紅葉見勸不得,有些不太高興的癟嘴,起身離開了。
到外面廊邊坐了會兒,看見綠袖端著吃食過來,又不耐煩的把她喊住:“往哪兒去?!”
綠袖停住:“不是給小主送吃食么?”
紅葉冷哼:“她傷心得很,沒胃口,我剛被攆出來,你進去了再被攆一次?”
綠袖喃喃:“那。。那這些東西怎么辦?”
紅葉看一眼,拍拍旁邊的位置:“放這兒吧。”
瞧著也不是什么多金貴的東西,就是尋常吃食。
綠袖小心翼翼把東西放下,紅葉又指了指長廊:“坐下吧,又沒有旁人,咱們西小院被看得這么嚴嚴實實,別人進不來,咱們又出不去,小主這個樣子,人都不肯見,咱們還這么累著自己干什么?待會兒還有得挨訓呢。”
綠袖一臉惶恐:“紅葉姐姐,咱們不會。。不會被殺人滅口吧?”
紅葉被她逗笑:“這是皇宮,又不是碼頭黑幫,想什么呢你,這要是被殺人滅口,不知道要殺多少人。”
綠袖這才終于放下些心,紅葉再三喊她坐下,綠袖貼著長廊邊稍坐坐。
“小主不吃,咱們吃吧,別浪費了。”紅葉倒是不含糊,如意要這么折騰自己,她可不,日子都是給自己過的,這宮里能有什么姐妹情深不情深的,謙常在是瘋在了好時候,真要是將來有那么一天,兩人不反目成仇都算好的了!
也就是她,把這點虛無縹緲的情意看得那么重,紅葉瞧不起如意,覺得她假惺惺的,爬龍床的時候想必精明得很,平時又裝一副憨厚樣子,專門騙皇上,偏偏皇上似乎還挺吃她這一套,當年在針織局的時候還真沒瞧出來,‘大智若愚’吶。
綠袖不敢吃,也想勸勸紅葉,被紅葉瞪著,逼著她也必須吃兩口下去,她把綠袖捆在她這根繩子上,不許下去。
綠袖咽得艱難,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抬起衣袖擦擦。
好在紅葉沒逼著她必須吃一半,不然綠袖估計能哭死在這里。
隨便用了點,紅葉便讓綠袖把東西收了,而后自己到小徑盡頭去張望,看什么時候來人。
那位姑姑說會晚些來,紅葉看了會兒沒瞧見動靜,知道這樣的問話必然一夜難歸,想了想,叮囑綠袖在門邊守著注意如意的動靜,自己回屋睡覺去了。
到了快晚膳的時間,西小院才終于來了人。
因為是上面要提審問話,來人倒是顯得名正言順,紅葉和綠袖都被帶走之后,早前來過的那位姑姑才領上跟隨自己的一個小宮女,朝著里面去了。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姑姑才又領著小宮女出來,同西小院的守衛(wèi)們叮囑了幾句話,隨后借著月色,提上一盞燈籠,朝著玉粹宮外走去。
宮道上此時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走出去一段距離后,姑姑才側(cè)身道:“小主請跟緊奴婢,冷宮那邊荒涼得很,奴婢要在路口替小主把風,便擇了原閬靖宮的宮女響翠與小主同行,時間緊迫,還望小主能長話短說,快快出來。”
低著臉的如意微微頷首,哭了一日,嗓子已經(jīng)干澀得聽不出原本的聲音了:“多謝姑姑。”
姑姑沒再說什么,饒了好幾個轉(zhuǎn)彎,過了好幾道門,才瞧見站在路邊等的一個身影,靠得近了,響翠低低聲喊道:“如。。小主?”
如意一顫,抬起眼眸來,借著微弱的燭光,映得滿眼都是可怖的紅色血絲。
姑姑輕咳一聲,兩人都收住話沒說,響翠跟到如意身后,繼續(xù)悶頭往前走。
到了冷宮外的門口,姑姑停下腳步,將手中的燈籠遞給了響翠:“與答應小主進去吧,別過了時間,還要趕著回去。”
響翠接過燈籠的時候手都在發(fā)抖,喉管哽咽堵住,一句謝謝姑姑的話都說得斷斷續(xù)續(xù)。
響翠扶上如意,繼續(xù)朝里面走去。
冷宮這條長巷的守衛(wèi)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破破舊舊的小門咧開一道縫隙,亮光還沒靠近,就聽見謙常在虛弱的聲音響起:“誰?如意,是你嗎?”
聽見謙常在的聲音,如意眼眶更紅,她抬手擦一把淚,快步上前應聲:“是我,姐姐。”
燈籠提到門邊放下,能看見謙常在倚著門邊,露出半張臉來,滿是頹態(tài),可看見如意,她黯淡無光的眸子還是燃起了幾分人氣兒,像是抓住了自己最后的稻草一般。
如意跪到門邊,抓住了謙常在顫巍巍從門縫里伸出來的手。
響翠也跟著跪,還沒開口,先哭得快喘不上氣。
謙常在看向響翠:“她們。。沒有為難你和趙嬤嬤吧?”
響翠嗚咽,抽泣道:“奴婢和嬤嬤沒事。。被皇后打發(fā)去苦役局了,小主。。小主別擔心我們。”
聽聞沒有生命危險,謙常在才松口氣,隨后又自責道:“終歸還是我連累了你們,響翠,嬤嬤年紀大了,你一定多顧著嬤嬤,知道嗎?”
響翠點頭,哭得更厲害。
說完,謙常在才收回視線,看向如意,看她紅得不像樣子的眼睛,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蛋:“好孩子,別哭了,這就是我的命,我都已經(jīng)想明白了。”
如意看著謙常在,沙啞著嗓子,依舊認真道:“什么命?姐姐,你不要胡說,你等我,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
謙常在笑起來:“傻丫頭,我出不去了,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咬定了我是瘋癥,辱沒了天家門楣,不會留我茍活,傷及臉面。。”
“可你明明沒有瘋!”如意崩潰的喊道,眼淚洶涌的落下來,“明明沒有。。你現(xiàn)在不就好好的在和我說話么?姐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那樣。。”
謙常在神情黯淡了片刻,喃喃道:“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孩子和慧貴妃都已經(jīng)傷著了。。慧貴妃那里的東西有問題,可太醫(yī)查不出來,想必是千金難求的東西,竟用在我身上。”謙常在自嘲的冷笑,“她是費盡了心思,也要求一個安穩(wěn)覺來睡。”
如意瞪圓了眼睛:“是慧貴妃?!是她要害你!”
謙常在拽緊了如意的手:“如意,你看著我,你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再提今日的事情了。”
如意不懂,眼淚洶涌,她要不停的眨眼,才能把謙常在的面容看得清楚。
半響后,如意突然痛苦崩潰的哭起來:“是我,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總在皇上面前提起,便沒有這五日的恩典,慧貴妃便不能這般害你!是我,都是我的錯。”
“如意。”謙常在就是怕她這樣自責傷心,大聲喊她,“如意!”
“慧貴妃權勢滔天,對四皇子勢在必得,不是今日,也是來日,她如何容得下我這個生母日日夜夜的惦記著她懷里的孩子?她想我死,她要我死,就算沒有這恩典,將來,她也一定會有別的手段,如意,這都不是你的錯,是歹人心有惡念,這是我的劫,逃不過的。”謙常在握著如意的手,一個勁的發(fā)顫發(fā)抖,雖然她此時此刻這樣冷靜的同如意說話,可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快死了,謙常在依舊害怕得渾身都在發(fā)抖,“我想明白了,我全都想明白了,只要我活著,慧貴妃就永遠解不開心里的疙瘩,就永遠不會真正的接受四皇子,善待四皇子,只有我死了,才是對四皇子最好的!”
謙常在深吸幾口氣,重新抬起手,去擦如意臉上的眼淚:“如意,這宮里,我沒有可以托付的人,我只能自私一點,把自己那點微末的心愿,托付在你的身上,這后宮里,有的是人可以做四皇子的母親,也有的是人會疼愛他,可這個世上,能為了他去死的,只有我而已,只要是為著他好,只要不拖累了旁人,我怎么樣都行,我怎么樣都是解脫,都是歡喜的。”
“可我又總想著,皇上如今這般疼你,或許將來。。將來你比我有出息,有位及嬪位,妃位的那一日,若有機會,我總盼著。。盼著我的孩子,能養(yǎng)在你的膝下,能聽你說說我是個怎樣的母親,便什么都好了。”
如意抿緊嘴唇,渾身緊繃得發(fā)顫。
謙常在像是已經(jīng)想到了那場景,她笑著,而后收回手,從自己頭上,把最后的一件綰發(fā)的長簪取了下來,她下定了決心,是將要赴死之人最后的絕決與遺言。
長簪被她緊緊握著,謙常在輕聲道:“如意,忍著些。”
如意盯著謙常在的動作,還沒反應過來忍著些什么的瞬間,謙常在已經(jīng)對著她的手背狠狠刺了下去。
“如意,好好活著!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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