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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第108章 無悔深淵

    接下來的幾日,  如裴觀燭所言,他一直在忙著成婚事宜。
    京師近日多雨,夏蒹打開窗欞,  時不時會撞見孤身一人在府內游蕩的裴云錦,他像是一抹白色的幽魂,見到她也沒笑,眼睛瞪著她活像是看仇人,  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般。
    “昨夜長兄又沒回來啊,”主堂外正淅淅瀝瀝下著雨,  夏蒹筷子夾菜送進自己的嘴里,  “嫂嫂好可憐。”
    “你就這么關心我們啊?”夏蒹抬起眼,  這幾日飯局上夾槍帶棒的話語挑釁不下數次,裴云錦興許是恨意沒處放,又怕裴觀燭,  只要是一對上她,便將她當成了裴觀燭陣營中的小將,發泄負面情緒。
    但每次夏蒹用話掖回去,裴云錦都沒什么反應。
    他像是個瘋子,根本不會聽夏蒹回什么,腦袋里只有仇恨,  和夏蒹搭話,為的就是發泄自己的怒火,至于她回復什么,裴云錦根本不在乎。
    她就像一個沙包。
    ——真惡心。
    夏蒹盯著他有些渙散的眼睛,吃完飯便執起油紙傘踏出了門檻。
    ——真可憐。
    讓她,看了就覺得心煩,心悶,  像這下不斷地連綿陰雨一般,扯不斷,永遠也扯不斷。
    但沒想,過了兩日,這樣的膈應就即將消失不見了。
    因為婚期將至,夏蒹要搬到其他地方,等候八抬大轎嫁進裴府家門。
    近日多雨,夏蒹搬離裴府時,這世界也下著雨。
    來接她的馬車停在門口,裴府的傭人們替她收拾好了行囊,卻將她行囊全都放到了后面的另一輛馬車里。
    雨水濺濕了馬車頂,打濕了她的油紙傘面,夏蒹下了臺階,眼睛看著面前的馬車,片晌,便見一只蒼白的手撩開簾角。
    夏蒹看見這只手,哪怕還沒見到少年的臉,也吶吶而出,“晚明,”她怔了片晌,走到馬車窗前看著他,“你回來了。”
    “是啊,”蒼白的手將車簾撩開更多,少年微微笑起來,興許是因下雨天陰的緣故,夏蒹覺得他面色越發顯得蒼白,眼下黑眼圈明顯,“卯時抵達京師,剛進宮拜會過姨母,現下過來接你。”
    他說著話,低下頭,夏蒹才注意到他額頭上的棉布已經沒了,只余下一個若隱若現的淺粉傷口藏在發下,興許是察覺到他視線,少年眼睫低垂著,一只手往上捋了捋旁側的墨發。
    “給,”他一只手端著一個敞開了的紫檀木盒給她,“這是姨母要我送給夏蒹的禮物。”
    夏蒹看著這一盒裝著的猩紅的玉珠,微微抿起唇接過來。
    “底下。”
    裴觀燭道。
    夏蒹聽裴觀燭的話,指尖穿過這滿滿當當,一顆便價值不菲的冰涼玉珠往下,摸到一片玉石光滑。
    她拿出來,是一個猩紅的血玉鐲子,泛著瑩瑩血色,美麗至極,光是摸在手上便覺溫潤養人。
    “以玉養玉,”裴觀燭淺淺笑起來,“養了大抵有數十年頭,與我姨母后院中的海棠樹同歲吧。”
    裴觀燭贈給她的寶物已經太多太多了。
    但夏蒹也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的玉鐲子。
    可是。
    她卻莫名喜歡不起來。
    血玉的光輝散在她的手心里,光是放在手上一會兒便暖了。
    “夏蒹不喜歡。”
    他這話來的忽然。
    夏蒹起眼,他依舊眉目彎彎,隔著雨幕靜靜看著她。
    “嗯,”夏蒹微微抿起唇,“我不喜歡貴妃娘娘。”
    話順嘴而出。
    夏蒹指尖無意識攥緊看過去。
    “沒關系,”少年面上笑意漸深,“我也不喜歡。”
    “你”你怎么會不喜歡?
    話即將脫口而出,但少年聽懂了她未盡之言。
    “父親,姨母,云錦,卓奴,我都不喜歡,”裴觀燭輕輕笑起來,“夏蒹也是吧?你我在這世間只喜歡對方便足矣。”
    “但,”隔著雨幕,夏蒹都甚至忘記了要先上馬車,“貴妃娘娘和他們,在晚明心中的地位不是應該不一樣嗎?”
    “不一樣?”裴觀燭微微歪過頭,像是真的不解,“有何不同呢?我無法分清,只有夏蒹和他們是不同的,其他人全都是一樣的。”
    貴妃娘娘若是在場,聽到裴觀燭這話怕是會痛哭流涕吧。
    夏蒹忍不住,像這樣沉默的想。
    “到馬車上來吧,”他微微歪過頭,眼睛盯著她,“上來,好不好?我想要抱你。”
    “嗯。”
    夏蒹抱著那一方紫檀木盒,上了馬車。
    “好礙眼的東西。”
    裴觀燭坐在對面,盯著她手里的紫檀木盒,“咱們把它扔掉吧?”
    “干嘛要扔掉。”夏蒹皺起眉。
    “看到夏蒹拿著別人的東西,礙眼,”少年盯著她,“因為夏蒹其實并不討厭朱紅玉,只是不喜歡送你朱紅玉的人不是嗎?”
    “那怎么了嗎?”夏蒹確實不討厭這紅玉鐲子,這樣的鐲子不管是誰都會喜歡。
    “我也會養出來的,不過玉石而已,”裴觀燭微微彎起唇角,“又不是困難的事情,把它放到這里。”
    他指著面前的茶桌。
    紫檀木盒磕上桌,馬車外,雨水淅瀝,少年的手從后攬上來,環住她的腰,臉緊緊貼在她腰側,夏蒹聽到他滿足的喟嘆聲,有些不自在的低下頭,正巧對上他仰起來的臉。
    “夸我,”他面上是彎彎的笑,真實的笑,蒼白的面孔上,臉頰泛起興奮的紅,如綢緞般的長發垂在腰后,落了滿身,“我來了京師本想第一件事就要找夏蒹,想要一直和夏蒹在一起,但是呢,夏蒹并不喜歡進宮,我感覺到了,”他輕輕笑了兩聲,舔了下嘴唇,“所以我進宮后,才來與夏蒹相見,克制好困難,夏蒹知不知道?”
    “離開你,好難過,”少年十指扣緊,抱住她腰身,“每時每刻都要擔心。”
    “擔心什么?”夏蒹控制不住的,感覺自己被他如綢緞一般的長發吸引,手過去輕輕撫摸著少年垂在身后的發。
    “擔心,”他下巴抵在她腹側,漆黑的眼珠看著她,“神靈會將夏蒹偷走。”
    “哈?”
    “偷到我去不到的地方,”他漆黑的眼珠像是能將人吸進去一般,“偷到我到不了的地方。”
    夏蒹的另一只手,下意識抓住頸項上懸掛著的黑色水晶。
    “不會的,”夏蒹盡己所能安撫他,裴觀燭沒有安全感,夏蒹知道,“系統啊,神靈,不會帶我離開的,不如說,我在這里它才會更高興。”
    “它的名字,叫做,希筒么?”
    “不是的,”夏蒹任他抱著,從彎腰的姿勢坐下來,指尖觸上他手背。
    “系,”夏蒹在他手背上寫字,“統。”
    “好古怪的名字,啊,我這樣說,系統會聽到么?”
    “一般情況下都不會,”夏蒹道,“系統它一直都在沉睡狀態,只有我呼喊它的時候它才會出現。”
    “出現,”裴觀燭瞳仁兒看著夏蒹頸項上的黑色水晶,“它是,人么?男人還是女人?”
    夏蒹忙道,“并不是人,系統是一個,會在我腦海里和我對話的東西,從來也沒有人身的。”
    “這樣,真是不可思議。”
    裴觀燭緊緊從她身后環抱著她。
    夏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一心看著半卷起來的車簾外,淅淅瀝瀝的雨,手放到少年清瘦的手背上,和他有一句沒一句,聊著閑話。
    夏蒹又回到了一開始從蘇府回來時,裴觀燭為她安排的那
    棟背靠深山的安靜宅子。
    對比裴府,其實夏蒹一直都更喜歡這里,馬車停在大門前,夏蒹和裴觀燭緊緊牽著手,少年手中舉著紅色油紙傘,木履踏到臺階之上。
    夏蒹慢他一些,視線不住落到他骨節勻稱的腳踝,明顯空蕩的金環上。
    “裴觀燭,”夏蒹走在他身側,雨滴打在傘面上,“咱們在京師成婚之后,便繼續前往冬周嗎?”
    木履磕碰地面的聲音停止了。
    裴觀燭停住腳步看向她,傘下,漆黑的眼仁兒看不出什么情緒。
    “怎么會,”他唇角是彎的,像是用筆畫在人偶的臉上,“我們不去冬周了。”
    夏蒹睜大眼睛,“為什么?”
    “我們要一直在京師生活,”裴觀燭道,“不需要了,本身我去冬周”他的眼睛看著她,卻像是通過她,再看別的什么,“本身我去冬周,便僅僅是為了”
    “為了金環嗎?”
    少年微怔,渙散的瞳仁兒一下聚攏,看著她,好半晌才輕輕搖了搖頭,“金環只算表面之物,真正曾經折磨過我的,是我早已經不知何為錯,何為對了,”
    雨幕不停,散著少年清朗,卻淺慢的聲音,“我在幼時,大概,舞勺之年,不,或許比舞勺之年還要小的時候,曾用斧頭砍死過我母親送給我的一個丫鬟,我將她肚子剪開,一樣一樣掏出了里面的所有東西,之后,將她的尸首扔到了花壇里,便沒了力氣,第二日母親看到了,之后,”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沮喪般,“之后母親請了自冬周來的高僧,帝伽摩耶,據說他當年便開始自冬周前往各國游歷,而金陵便是他穿過京師后,來到的第二個大城,他聽說了我的事情,并且為那個死在我手上的丫鬟詠念了轉生經,而我當時一直都在他身邊,他用筆在地上畫下陣法,要我跪在陣中,一遍又一遍,為了那個丫鬟詠念轉生經,每念一次,我便要磕一次頭,我在那里跪到第三天,”
    裴觀燭話語微頓,緊緊抿住唇,低垂著的眉眼之間,戾氣橫生,“他說,是我錯了,殺害生靈,便是草木花朵也是錯了,而我鑄成的是無法挽回,死后也要贖罪的大錯,他給我戴著的金環里也全都是懺悔經,但我明明沒有錯,”指尖泛白,裴觀燭緊緊攥著手中的油紙傘傘柄,“明明是她們,明明是這世間的人要傷害我,她們,這世間的人一次又一次碰觸我的底線,一次又一次,而我只是將她們殺掉了,她們招惹我在先,我為何不能殺掉她們?既然我有錯,那么為何她們一開始要招惹我?為何要欺負我?”
    “裴”夏蒹忍不住上前一步,便見裴觀燭抬起眸子。
    “但我已經不在乎了,”他的手,緊緊攥住夏蒹的,“和帝伽摩耶爭辯是非,如今想來也十分可笑,這于我而言,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意義了。”
    “可以去,”夏蒹的聲音很干澀,“冬周,只要是你想我就陪著你去。”
    裴觀燭的眼睛盯著她,很久,才彎起來。
    “夏蒹,我,是只能對一件事抱有執念的人,在未遇到你之前,我對前往冬周尋找帝伽摩耶這件事執著了七個年頭,這件事并沒有那么重要,我心知肚明,所以我還有另一件事,就是我想要讓母親瘋掉,為了她能瘋掉,我忍受了極難控制的殺欲,我每時每刻都想殺了她,但又每時每刻都告訴自己不可以殺,啊,”他忽然頓住,好笑一樣,淺淺笑起來,“每次一和夏蒹說話,我就會忍不住想要說很多,但是我想要告訴你,我如今找到了真正的執念,并非之前尋找帝伽摩耶那樣虛假的執念,我找到了真實的,屬于我的執念,”他的手牽著她,放到他自己的心口之處,“就是你,夏蒹,我要和你永生永世都在一起,只要是你活著,我就要和你在一起,這才是我的真實所愿,其余的,哪怕金環將我腳踝撞到鮮血淋漓,我也
    再想不起來了。”
    沉默,長久的沉默。
    夏蒹看著他,手牽著她的,遞到唇邊,輕輕親吻,抬起一雙泛著清亮的眸子,“夏蒹呢,愿意與我永生永世都在一起么?”
    “我愿意。”
    沒什么好猶豫的。
    如果對象是裴觀燭,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想要和裴觀燭永生永世在一起。
    事實上,夏蒹如今根本沒辦法想象,沒有裴觀燭的世界,沒有這樣和她緊緊相連,她死,他便自愿赴死的人消失在了她的身邊,她會怎么樣。
    “嗯。”
    隔著雨幕,少年淺淺笑起來,漆黑的瞳仁像一口空無一物的枯井。
    真的嗎?
    夏蒹。
    你和我,是真的可以永遠不分離嗎?
    只要是能和你,能和你永遠在一起,哪怕是要我變成你的心臟,變成你肚子里,任何一樣無法思考,無法擁抱你的東西,都可以。
    如果你和我,可以一起死,那該有多好?
    這世間,本身就沒有值得可留戀的東西,不是嗎?死是解脫,于你我而言,咱們在黃泉路上緊緊牽著手往前走,不,你我應該在燈籠里,在我想象的‘走馬燈’里,永遠,你我兩個人,在那里,永遠都不分開。
    你會怪我嗎?
    你會怪我,為何會這樣自私嗎?
    明明你這樣恐懼死亡。
    明明你在這之前,數次從我的手中活下來,你拼命地,拼命地活下來,僅僅只是為了自己的命。
    多么不可思議啊。
    我如今想起,你當時為了自己的命耗費全部的精力,都覺得不可思議。
    但我如今知道了。
    我如今知道了,你這樣拼盡全力,根本不是為了我,對嗎?
    那么——
    那么——
    那么——
    你是為了誰?
    一片漆黑里。
    裴觀燭用沾濕的棉帕抵著口鼻坐起身。
    他坐的很直。
    屋內滿是檀香氣味,漆黑里,少年的眼白泛出好似人偶般的亮,轉動到另一側。
    少女躺在里面,呼吸綿長。
    裴觀燭手探入自己的衣襟里,摸出石刻娃娃,輕輕放到床榻旁的木桌上,
    石刻娃娃,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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