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魅,一只道貌岸然的魅。
世人盛傳魅行狀如鬼:猙獰可怖,晝伏夜出,惑人心竅、害人性命,欲尋之無所蹤,妄捕之無其影;比妖精靈邪更狡猾,甚魔鬼冥怪之殘忍,常以魑魅魍魎并談,談即色變。
呸!愚癡的俗物!妖精靈邪不過化于呆草蠢獸,魔鬼冥怪更是個個的逐利追名,魑與魍魎只會藏于陰暗逼仄處耍耍那些頭腦不靈光的窮書生、憨樵夫罷了,怎可與我相提并論?
重申一遍,我是一只魅,一只“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的容貌無人可出我右,氣韻令神仙都相形見絀的美艷無雙、華質瑰麗的魅!
你若不信,大可親眼來瞧,我就住在凝泉山腳下凝泉寺旁邊的凝泉鎮上,看吧,任那些尋常的妖魔鬼怪,誰敢住在寺廟庵觀旁邊?避之唯恐不及呢!
凝泉寺東門往東數第三間宅門廡下無匾,常年別著一株新鮮的蘼蕪,那便是我家。不懸門額,是因為我原本的姓氏早已在過奈何橋時就著那一碗薄荷味兒的孟婆湯吞下腹中、化溺而出;飾以蘼蕪,乃因這便是我如今的名字。
蘼蕪,是我從一支歌兒里聽到的。那日我零散的兩魂六魄將將結成人形,影像尚有些隱綽不明,已捺不住性子要出來尋找余下的一魂一魄,別看各自只短了一個,閻羅王卻說,正因無故少了這些,我才無法轉世投胎,就連冥差也當不得,只能做一只漂泊無定的游魅,直至找回那一魂一魄來。我心下是極不以為然的,暗暗腹誹冥界實在小氣,可事已至此,我也無力抗拒,只能照他說的去找唄,雖然我已記不得何以就魂魄不齊了,更無從知曉要到哪里去找,但這是我眼前唯一能做之事,反正作為一只魅,不愁生計、不用休息,多的是閑淡無聊的時間,總有找到的一天。于是我與閻羅王討了一個便宜——可以無懼陽光,日夜行動自如。想來他也覺得將我的生死簿記載得那般簡單潦草著實過意不去,便欣然答允,還用他的法力幫我找到了前世的家鄉——凝泉鎮,并自掏腰包買下了凝泉寺旁的三間房子。我至今還記得他站在那修葺一新的宅邸門口蕩漾著一臉的得意對我說:“孤已將你身上的戾氣、怨氣、森氣等等等等這氣那氣該斂的氣都斂去了,你自可放心住下來,有寺院鎮著,一般神怪皆不敢靠近,你也可落得清靜……這個,人類吧,大多不能寡居,因此你應當多招些雜役奴仆來伺候著……還有,你最好謀個營生,這么大的地方開繡坊、酒坊、茶坊,哎,就算開個青樓都綽綽有余了,這樣鄰里街坊就不好非議你的銀子來路不明了……對了還有啊……”最后那個“還有”尚未說完,我已凝氣于掌,揮袖卷起一陣颶風,將他刮回地府去了,末了厭棄地拂了拂手,心道這閻王真該改名叫“啰嗦王”,想是千百年來無聊極了,好容易遇到個像我這么不循常規,來無從考、往不知途的游魂,就像吃了太上老君的興奮丹似的體力充沛、熱血澎湃起來。
話扯遠了,且說那日我拼盡全力轟走了閻羅王之后,精神不免有些恍惚、身形也時有時無,便索性隱去具象,以凡人看不見的魅態飄了出去。先去凝泉寺游蕩一周,發現竟連老住持也覺察不到我的存在,便深信那“啰嗦王”所言不虛,從此盡可從容來去了。出了寺院,徑直往山上飄去,一路上藤精樹怪皆躬腰俯首、夾道歡迎,它們自然看得出我是什么,卻驚訝于我身上半分陰氣也無,一時鬧不清我的出身來歷,恭敬一些總是沒錯的,所謂禮多人不怪,禮數周到,魅也是歡喜的。于是越發昂首挺胸地前進,想著當去山頂總覽全鎮找找線索再做下一步籌謀。然而就在此時,遠處傳來歌聲,我下意識地扯過一只芭蕉精的寬大裙擺遮住臉,那廝“咿呀”一聲尖叫,綠臉憋得通紅:“您……那個……您掀奴家裙子作甚……且,且凡人根本看不見您啊……”我瞧那小樹精急得快哭了,訕訕地松開手,嘟囔了聲“對不起”,慢慢地挪出芭蕉樹叢,翹首遠望。
只見打山道自上而下走來一名少婦模樣的女子,布衣荊釵、背負斗籮,清秀的臉上滲出細密的汗水,因那竹筐里滿當當裝著一種綠色植物,植物散發出淡淡芬芳,聞之欲醉,與出自她口的裊裊清歌廝磨纏繞,竟有種說不出來的馥郁濃香。她走得近了,果然沒看到我,倒是她的唱詞被我聽得字字分明: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閤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馀。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薄暮之中,那歌聲仍盤桓于腦海,犖犖清晰。我忽然一把揪住那只害羞的小芭蕉,問道:“你可知方才那女子唱的是什么歌?”小芭蕉冷不防又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答:“是,是,是《蘼蕪》……”說完竟“哇唔”一聲大哭起來:“大神您放過小的吧,小的只是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啊……”她這一哭連帶著渾身發抖,頭頂上剛結出的一串湛青碧綠的芭蕉果實噼里啪啦地都砸到了我頭上,未及我發火,周圍的橘子、柚子、椰子……各色樹精們紛紛向我聚攏,七嘴八舌地同我解釋起何謂蘼蕪、蘼蕪的產地、蘼蕪的功效、蘼蕪的民間傳說……我怕它們一激動頭上的累累果實都像那些芭蕉似的掉下來,趕忙雙手護頭沖出包圍圈。
“呼——”逃了好一段路,我才停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這凝泉山真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啊,那么些個成了精氣的草木不說,還個頂個的熱情好客,若非我溜得快,恐怕這結得并不牢固的魂魄就要被那椰樹妖的一頭椰子球給砸碎了!遺憾的是方才只顧保命未曾細聽,此時只記得蘼蕪乃是一種“苗似芎藭,葉似當歸,香氣似白芷”的香草,可用作香料填充香囊,其余竟是一字也沒入腦。想我做人時,當是認識這蘼蕪的,如今卻只認得那些成精作怪的東西,關于人當如何、如何做人已忘得一干二凈,經過這番周章,總算重新識得一物,又過耳不忘學會一曲,當算得收獲不菲了。如是思來,不覺心情豁朗,靈力也恢復了許多,便足下生風,在各路小妖的注目禮中哼著《蘼蕪》直沖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