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巔，我不禁感慨：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家師采藥也迷路，遍插茱萸少一人啊！看似不高的凝泉山卻連我都爬得氣喘吁吁，膝間煙霧繚繞，撥云望去，山脈綿延百里，遠處直抵天際。難怪會生出這么多聰明伶俐的妖精來，我暗自想道，經過半山腰的山神廟時，那山神好心好意要派滑竿送我登頂，我卻執意要向人類一樣徒步攀梯而上，結果……結果就落得現在的結果，腰酸背疼，四肢無力，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靈力也消耗殆盡，無奈只能幻回魅狀，斜臥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一面欣賞落日，一面凝神定氣。

　　不知不覺又哼起歌兒來：上山采蘼蕪，下山遇故夫……

　　我的歌聲比之山路上偶遇的女子不遑多讓，空靈清麗更勝于她，卻不知為何唱來唱去仍只是一首歌而已，不似那女子唱來，句句似經、字字如緯，經緯交織成網，牢牢俘住人心。我一遍一遍地唱著，琢磨著、體會著詞曲中缺失的部分，歌聲伴夕陽歸棲扶桑，浴銀河沾染黎光。星空下千家燈火、萬戶清輝，我那遺失的一魂一魄如今究竟依附于哪家哪戶何人身上呢？

　　“我當是何物，原是一只會唱歌的魅。”身后不期傳來一個男聲，如羽毛般輕刷過我的身體，若我有骨有肉，那么四肢百骸恐都酥軟了，皮膚上也會泛起了一層密涔涔的雞皮疙瘩。然而此刻，我仍是魅態，凡人當看不見我才是……我倏然起身，四下尋找那聲音的主人，口道惡言給自己鼓氣：“何方妖孽膽敢偷窺本，呃，本座？還不速速現出原形！”

　　“哈哈哈哈哈……被那些小妖一口一個‘上神’‘大仙’的叫得忘形了？還真當自己是神仙不成？”那聲音再度響起，隨之在夜色中緩緩傾灑一幕銀輝，流光溢彩中漸漸現出一人來，雪裾金矜，纕佩陸離，體環仙氣，足襯祥云，步履款款中似有仙樂杳渺踏來，應和著那一把低沉醇柔的嗓音：“嘁，不過是一只缺魂少魄的魅。”

　　我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咽下哽在喉頭的一口氣，發自肺腑地稱贊道：“尊駕真能擺譜啊！”

　　然面前氣質卓群的美人似乎并不受用我的贊美，閃爍著熠熠光彩的眸子朝我狠狠一瞪，修長蔥指直戳在我眉間，厲聲道：“狂妄無知的妖孽！竟敢對本座無禮！信不信本座一掌將你劈得魂飛魄散？”

　　一句話直搗痛處，我真的信他能一巴掌拍散我，連我都能趁閻王不備一袖子把他扇飛呢！可我被他的指氣定住，只有嘴還能動，便連聲告饒：“大神您放過小的吧，小的只是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啊！”我將小芭蕉的話復述得一字不差，楚楚哀求的樣子也學得十成十的像，下午我見小芭蕉如此時能放過她，想來這位修為、氣派皆在我之上的仙人模樣的先生也能放過我吧？果不其然，他略皺了皺眉，忽然唇角微揚，優雅地將手從我眉心移開，反指挑起我的下巴，嘖嘖嘆道：“美人兒啊真是美人兒啊！”我趕忙點頭附和：“同美同美！”這話大神想必愛聽，“撲哧兒”一笑撤開手，倏忽間已氣定神閑地端坐于我先前躺過的那塊大石上，微笑著問道：“說說吧，你是如何弄丟的魂魄，看在你是美人的份兒上，本座就幫你一幫。”

　　好吧，看在你還算有眼光且同是美人的份兒上，本……呃，本魅就與你說上一說。于是我便將我是怎么稀里糊涂地被黑白無常鎖去陰界，怎么稀里糊涂地被定了個魂魄不全不能輪回的命格，又怎么與閻王進行友好磋商得以來陽間尋找魂魄以待轉世投胎并得到地府獨家贊助落腳于凝泉山下這些情況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該說的不該說的，想說的不想說的，都毫無保留地陳袒于這位大神如炬的目光之下。

　　大神聽我說完，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然后陷入沉思。我突然覺得自己被耍了，口沫橫飛地講了一大通，那廂只一個音調就給打發了？做神仙的都這么無恥嗎？做神仙就可以藐視本魅的勞動成果嗎？做神仙就可以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聽八卦不給錢嗎？

　　“休要腹誹本座。”大神卻在這時幽幽開口，驚得我花容失色，這貨居然聽得到我的心語？！“‘這貨’？最后警告你一次，對本座當用尊稱敬語，否則莫怪本座下手不留情，即便你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明白否？”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小的，呃……小的……”我心服口服，再不敢胡思亂想，凝神斂氣地回憶好聽的話，想討這位尊神的歡心，可吱唔了半天，竟不知哪句話是溜須拍馬之必備，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小的定將神君束之高閣，視如己出！”話音未落，就見九天降下一道雷來，生生將大神尊臀底下的巨石劈成齏粉，而一旁的我已瞠目結舌，抖若篩糠。這，這，這……這神馬情況？！沒等我反應過來，已被人揪著后脖領子提溜起來，不敢掙扎，只能在半空中哆嗦著聽大神訓話：“以后不會用的成語不許亂用，不會說的話不許亂說，實在想不起來該說什么就點頭，再說錯一句話，立刻拍飛！記住了嗎？”我如小雞啄米般點頭，不敢隨意開口。

　　大神訓斥完畢，毫不憐香惜玉地將我丟在地上，整了整衣冠，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使心氣平靜下來，復又說道：“你的魂魄多半是死前已然缺失了，是以你不記得來龍去脈，更連為人之道都遺忘殆盡，如此看來，以你之力想要找回你原本的魂魄幾乎無望，若從別人身上借取，又難免要傷及無辜，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了……”大神言及此處，擠出個頗為神秘的微笑，沖我勾了勾手指，我趕緊四肢并用爬過去，哈巴狗兒乞食般深深地凝望他的眼，他也極為配合地揉揉我的頭發，接著說：“給你三年時間，做滿一千零一件好事，幫助一千零一個人，別掰手指頭算了，三年不到一千一百天，因此相當于你幾乎要日行一善，懂嗎？”懂，不懂也得懂啊……“你尚有時日可做思考，要不要行善？要如何行善？若十日后仍想不出所以然來，可還到這山頂來，我將再與你點撥一二。”見我頻頻點頭，他便繼續道：“待你做完這些，便來昆侖山尋我，我自會用定魂珠代替你的散失的魂魄助你轉世為人；如若三年內達不到上述條件，那么你如今這兩魂六魄也將飛滅，連只魅也做不成了，明白否？”

　　明白否明白否？再明白不過了，樂觀預測，我將于三年后重入輪回，說不定能在大神輔助之下投個好胎；保守估計，我只剩下一千來天的好日子過了。若行善助人，就有邁向新生活的希望，雖然渺茫，但若繼續游蕩什么也不做，則連那一點渺茫都不復存在，等待我的只有魂飛魄散這一種可能。結果利害分明，選擇顯而易見。

　　“行了，回去慢慢糾結吧，天黑了，我送你下山，以免你忽明忽暗忽隱忽現的嚇著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大神言出立行，牽起我的手領我下了山，一直送到家門口。“就此別過吧，記住，十天后有何不明即去山頂找我，過時不候啊，將來你若惹出什么麻煩，本座可不替你擔待。”我乖巧地點頭，“是是，小的記下了，小的……”看大神劍眉一挑，我自覺地閉嘴，把后半句“衷心感謝您八輩祖宗”吞進肚去。大神滿意地微笑，招來一朵九色云便要飛升，卻被我急急扯住衣袖，他疑惑地低頭看著我，“還有何事？”我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遣詞擇句：“小的還未，嗯……請教尊號……”這回顯然沒說錯話，大神十分親切和藹地笑答：“混元天君。”

　　渾圓天君？這等玉樹臨風之姿與“渾圓”毫無半分關系嘛，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殘缺美？因本身太完美了，于是只能在名字上找補點兒缺陷？我慌忙壓抑住這個想法，撫掌稱妙：“好尊號！簡直不能更好！”搶救及時，渾圓天君沒聽清前頭那句，只聽見后面這句說出口的贊美，不由得喜上眉梢，心情大悅下也禮尚往來地回問道：“那你呢？可有名字？”我眼珠一轉，那首已經熟稔于心的歌兒浮上腦海，即答：“蘼蕪，我叫蘼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