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奔波勞碌甚感疲憊，回到蘼蕪館時，我已有些靈力不支，撐著最后一點靈力維持實體，我吩咐小撓看好院門，誰都不許來攪擾我休息，之后便將房門緊鎖，變回魅態，歪在床上養神凝氣。思緒瞬間飄離體外，人類稱之為夢，我便也入鄉隨俗了。這是一個舊夢，從三年前戛然而止處繼續，背著一簍蘼蕪的女子轉過身來，赫然是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我問她是誰，她答她叫蘼蕪。我問她為何采摘這樣多的蘼蕪，她說嫁入婆家數年至今無有身孕，聽人說蘼蕪煮水可助受孕，便采來服用。我問她歌聲為何如此悲傷，她說雁之將死，其鳴也哀。我還要發問，卻聽她問道：“你可知你因何而死？”我茫然搖頭，她愴然一笑，道：“隨我來吧。”空間瞬移到一戶民宅，房中一個男子面目猙獰地指著伏跪在地的女子，呵斥著她將簍中的蘼蕪生吞下去，女子哭著搖頭，男子便抓起一把蘼蕪往她嘴里塞，直嗆得女子面色漲紅，淚水不住地奪眶而出。與我容貌相同、名字相同的那個蘼蕪指著那一男一女問我：“你可明白了？”我駭得說不出話來，那痛苦掙扎的女子竟也有一張與我們毫厘不差的面孔！而那個劊子手一般的男子是……
夢又被一陣窸窸窣窣的碎響和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打破，我驚坐起身，見梅花燕焦急地在我眼前亂飛，魅的夜視能力極強，即便未燃燈燭，我也看見角落里那一團黑影，猛地喝道：“誰？！”
“黑影”先是一哆嗦，顯然沒想到我會突然醒來，可隨即便身手敏捷地摸到我床邊，欺身上前，一把將我摟在懷里，嘿嘿笑道：“美人兒莫慌，是我，是我！昨日才見過，今日便不記得了？我對你可是朝思暮想，輾轉難忘啊！”
我驚呼：“張倫？！是你！”
“嘿嘿，是我，娘子這等如花美眷怎能獨守空閨，受寂寞之苦呢？哥哥我現在就陪娘子快活快活！”說完，他的嘴唇已經襲上我的唇，雙手急亂地撕扯我的衣服。
情急之下，我忘了作為一個人類弱女子，遭遇暴徒應該高聲呼救，而是本能地化作魅態，三寸長的血紅指甲直直伸向張倫的左胸口，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挖出那顆禽獸不如的心。張倫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臉色慘白，須臾怔忪后，一邊嚎叫著“鬼鬼鬼，鬼呀！”一面手腳并用地往外爬，我想要追上去，奈何靈力實已耗盡，連漂浮的力氣都沒有，便只得由著他屁滾尿流地逃了出去。梅花燕落在我肩上，垂下頭黯然“嘰啾”，我懂它的意思，笑著順了順它的羽毛，道：“你無需愧疚，你不過是一束靈光，愛莫能助罷了。”
那天為殷氏診過脈后，相約隔日蘼蕪館見，然而約定之期一到，在蘼蕪館等待我的不是張倫夫婦，而是張倫和一個大和尚打扮的僧人。我休整了一夜，靈力早已恢復，對付兩個凡人，想必不是難事。我以團扇輕掩朱唇，哂笑道：“喲，張公子怎么沒帶夫人卻帶了個老和尚來？莫不是……”說著，目光在那和尚身上上下游移，“莫不是老和尚不能盡人事，也要來我這蘼蕪館求醫問藥吧？”
張倫惱羞成怒，跳腳叫道：“妖孽！這位是凝泉寺的住持法師，此番游方回來，正是要替天行道，除了你這妖孽！”
那住持也不含糊，左手將禪杖往地上一撴，青磚地頓時散射開條條裂縫；右手捻動佛珠念念有詞，接著將隱約泛出白光的佛珠使力朝我擲來。我早有防備，騰空跳起，誰知那佛珠竟像長了翅膀一般追著我跑，老和尚繼續念著我聽不懂的經文，佛珠上的白光越發強烈，飛速也越來越快，幾次險險從我耳邊、鼻端擦過，只是稍稍碰著那光暈，便刺痛難忍。梅花燕試圖去啄那串佛珠，竟也被白光彈射出去，重重地摔在桌角，掉在地上。梅花燕雖是靈光所化法力低微，可萬萬不該被佛光所傷，可如今老和尚的佛珠它連碰也不能碰，我心下明了，這位主持法師絕非善類！心知斗他不過，嘴上卻不肯退讓分毫，我邊躲閃著佛珠的追擊，邊沖老和尚喊——
“長老若不能盡人事，蘼蕪可助你再振雄風啊！”
“街里街坊的，凝泉寺的師父們來看病，診費免收，藥費減半啊！”
“長老也不懂得憐香惜玉，奴家，奴家快要飛不動了！”
飛至梅花燕身邊，我將所剩不多的真氣悄悄渡給它一口，然后迅速念道：“天地神明，混元天君！”梅花燕立刻振翅起飛，以與它體型不符的速度直沖云霄，轉眼已不見蹤影。最后一拼了，若混元的分身請不來混元本尊，那么我這只天上少有、人間罕見的內外兼修才貌雙絕的魅，就要葬身于這個來路不明的老和尚手中了。
那串佛珠逼得我沒有片刻喘息的功夫，而我的行動卻不由自主地變得遲緩，飛不動了，真的飛不動了……最后一刻，我看見那道白光向我撲來，我閉上眼睛，在承受魂飛魄散的劇痛之前，幸運地先暈了過去。
意識游離渙散，一幕幕似曾相識的畫面從眼前劃過，我知道，那是我前世經歷的種種——我叫蘼蕪，是秀才張倫的妻子，嫁入張家多年未有所出，多方尋醫問藥，試遍各路偏方，無一有效。后來聽一自稱海外游仙的道士所言，以蘼蕪煮水可得身孕，便日日上山采摘蘼蕪煎服，從最初早晚各飲一碗，到后來一日三餐皆以此為食，張倫與求子一事上的偏執、與鄰居殷氏的暗通款曲以及對我的靈肉摧殘，使得我精神潰散崩析，終因過量食用蘼蕪草而毒發身亡。因我死前已經瘋癲，死后便有一魂一魄離體，以致落得缺魂少魄，無法轉世輪回……如今回顧前塵，張倫與自己，我竟不知該去怪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