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賢一行人來到西域都護府,向守門的兵士呈上名帖,說明來意,兵士便入內通傳了。
霍照此時正靠在內室的榻上,手持一卷兵書細細研讀,聽到兵士來報,便抬起了頭。但當他聽到“董圣卿”這個名字時,眉頭卻微微蹙了起來,
雖然霍照所在的西域都護府距離長安十萬八千里遠,又隔著高高的祁連山和茫茫的大戈壁,但任何朝代都不能小視八卦愛好者們傳播八卦消息的無上熱情、巨大能量和堅韌不拔的使命感。尤其還是涉及皇帝的宮中秘聞,更是要大傳特傳。而且每位傳播者還要根據自己的想象加上一點油,添上一勺醋,往往傳著傳著,就離譜得與真相八竿子打不著了。
于是,就連天高皇帝遠的霍照也聽說了關于皇帝與董賢風流韻事的傳言。
霍照作為一個鐵骨錚錚的男子,向來對男風一事最為不齒和厭惡。認為這是悖逆倫常,顛倒陰陽之事,最是穢亂不堪,荒唐透頂。
但董賢是皇帝派遣來的,又不能不見。無奈,只得讓通傳的兵士將他們請入外廳等候。
董賢等人在府門外等了一會,就見到之前進去通傳的那個兵士匆匆忙忙地跑出來,說道:“都護請幾位入府等候,請幾位隨我來。”
董賢等人隨著那個兵士進了都護府,在外廳等了片刻,就見到一個身長八尺三寸有余,年約二十八、九歲,膚色黝黑,身材魁梧,筋骨虬結的漢子,從內堂帶著一股疾風走了出來。這漢子的生得廣額寬頤、劍眉環眼、燕頷虎須、鼻若懸膽、唇方口正,一張臉如刀削斧刻般的硬朗,帶著西域風沙長年累月磨礪后的痕跡。往那一站,就像一尊生鐵鑄成的鐵塔一般,渾身帶著一股巍然霸氣,以及長年戎馬倥傯的兵刃冷硬之氣。
董賢看到這人,心想這應該就是西域都護霍照將軍了,于是趕忙躬身揖手行了個禮。
霍照帶著一絲輕慢和蔑視,也隨意地拱了拱手以示回禮。
兩人見禮完畢,霍照才開始仔仔細細地打量來人。幾人遠道而來,長途跋涉,皆是滿面風霜塵土,衣服也有些臟污,顯得頗為狼狽。但為首的那個十七歲的少年,身著深藍色的衣袍,雖臉上和衣服都有些臟污,卻無法掩蓋其身上那股超凡脫俗、璞玉明珠般的氣度和光彩,肅肅如松下風,朗朗如日月之入懷。眉宇間帶著堅定、從容、不卑不亢,讓人無法輕視。
霍照知道這個少年就是董賢了,他心想,倒是與傳言中那般不男不女,不陰不陽,嬌聲軟語,嫵媚妖柔的庸俗貨色大相徑庭。
于是臉上的倨傲和輕慢之色就減了幾分,本來準備了一肚子挖苦諷刺的話也沒有再說出來。
兩人寒喧客套了幾句,董賢就將來意和盤托出:“圣上久有勵精圖治、振興社稷、富國安民之志,但王氏一族倚仗權勢,兼并土地,強取民脂,盤剝民膏,致使民不聊生。富裕之家被逼至家破人亡,中產之家被逼至賣兒鬻女,小戶人家更是被逼至十室九空。圣上心系天下蒼生,早有清除積弊、清朗乾坤的想法。但無奈圣上新帝登基,羽翼未豐,那王氏一族在朝堂中的勢力又樹大根深,難以撼動。圣上縱有堯舜之賢,禹湯之才,奈何大權旁落、孤掌難鳴,處處被掣肘,一腔雄才大志和理想抱負無法施展。我久聞將軍為人正直不阿,從不依附王氏一族,是朝廷中一股難得的清流。所以我受圣上之托,想請將軍助圣上一臂之力,鏟除王氏一族勢力,剜去這塊毒瘤惡瘡,重新振興漢室,造福百姓。”
霍照沉默半晌,說道:“圣上重托,霍照得蒙圣眷,感激不盡。但霍照只是一介莽夫,未讀過什么經史文章,一生只知鎮守邊關,行軍打仗,對治理朝政是一竅不通。霍照居邊關之遠,實在無意介入朝堂之事,恐怕要有負圣上重托了。”
董賢雖然早已預想到可能會是這種結局,但此刻心中還是涌起濃濃的失望。
霍照看董賢的樣子,知道他心中不悅。想著他好歹也是皇帝身邊的人,皇帝雖說目前沒有什么實權在手,但不管怎么說也是天下之主,一國之君。自己若是把董賢得罪得太狠,他回去了對皇帝枕頭風一吹,自己的日子怕也會不太好過。
所以,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一做的。于是,虛與委蛇地說道:“董侍郎一行遠道而來,舟車勞頓,不如在府中休息幾日,霍照帶侍郎四處參觀一下,略盡地主之誼。”
說罷,吩咐身邊的兵士立即去幫董賢一行人安排房舍住宿。
董賢一行稍事休息梳洗之后,霍照便帶著他們到軍營四處參觀。一路上,董賢只見軍容整肅、壁壘森嚴,紀律嚴明、匕鬯不驚,刀槍劍戟、寒光歷歷。兵士們面對霍照皆是尊重敬畏有加,可見他治軍有方。
他們一起來到一個練習射箭的靶場,霍照突然冒出一點邪惡的心思,想要董賢當眾出丑,給他一個下馬威。
于是說道:“霍照聽聞董侍郎曾是太子舍人,如今又深得圣上信重,想必文采武功都相當了得。霍照是一介粗人,文采就不敢班門弄斧了,但自認世代習武,身手還算有一些。因此,想跟董侍郎討教一二,不知侍郎意下如何?”
說罷,不等董賢應答,立即吩咐身邊兵士牽來兩匹馬,取來兩張弓弩,一囊箭矢。之后,自己取了弓箭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肚子并喝了一聲,那馬便奮蹄狂奔起來。
霍照一面策馬疾馳,一面彎弓搭箭,只聽“嗖、嗖、嗖”幾聲,十支箭矢呼嘯飛出,不偏不倚、穩穩當當地射入了遠處十個箭靶的靶心處。這一套動作做下來,如行云流水,干凈利落,旁邊圍著的兵士立刻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叫好聲。
霍照騎著馬回到原地,下了馬,用挑釁的眼神看著董賢,手上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霍照想著董賢畢竟是在深宮中養尊處優,或許陪著皇帝論論詩文歌賦,談談風花雪月尚可。就算生得一表人材,充其量也不過是個身體文弱,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因此想了這么個法子,想要折辱一下他,滅滅他的威風。
他本以為董賢會當場拒絕或求饒,這樣他就可以和兵士們看他的笑話了。
可沒成想董賢二話不說,取下峨冠博帶,脫下廣袖長袍,讓侍衛們幫忙取來一套精干的窄身衣褲換上,然后拿起箭矢也翻身上了馬。
霍照覺得董賢是在死撐,場面做得漂亮,等會輸得還不知怎么難看呢。于是得意地將雙手抱在胸前,等著看笑話。
只見一個白衣少年騎著一匹奔騰的白色駿馬,如一道白色的閃電從眾人面前劃過。疾馳的駿馬上,那少年動作瀟灑利落地彎弓搭箭。箭矢帶著滿弓的力道,劃破疾風,發出尖銳的嘯聲直飛而出,竟從霍照之前射出插在箭靶上的箭矢的尾部直穿而入,將那支箭矢生生劈成兩半后,直直地釘入箭靶中心。而后,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又是“嗖、嗖、嗖”幾箭破風而出,皆是從之前射入靶心的箭矢尾部穿入靶心。
霍照看了大吃一驚,繼而心中暗暗叫好。
霍照平生孤傲,且自視甚高,很少佩服什么人。但那一刻,他打心眼里開始佩服眼前這個少年。他心道,這人倒也不是個繡花枕頭。
董賢這樣一連射出九箭,全部都從霍照之前射的箭矢中間穿過正中靶心。正準備射出第十箭時,因為騎馬顛簸,再加上拉弓射箭時用力過猛,導致腰上剛剛愈合的傷口又崩裂開來,鮮血急涌而出,在外衫上滲出斑斑血痕。巨大的痛疼襲來,董賢被痛感激得持箭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第十支箭射出時便失了準頭,最終從霍照射的箭旁邊擦過,插入了箭靶上。
董賢強忍著痛疼騎馬返回,下了馬,沖著霍照一拱手,說道:“將軍箭術精妙,董賢輸了。”
霍照目光掃了一下董賢腰側衣服上那隱隱滲出的斑斑血痕,頓時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