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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釋懷


  朔風獵獵,暮色沉沉,董賢獨自一人懷抱古琴登上城樓。
  放眼望去,大漠蒼茫,長河落日,胡笳怨泣,羌笛婉凄。極目遠眺,黃沙戈壁,望斷歸鄉路。錦瑟無端,尺素難書,共誰語相思。只得憑孤雁遙寄,飛鴻萬里江山。
  不遠處,即是從前大漢與匈奴交戰的戰場,耳邊仿佛仍能聽到金戈鐵馬、旌旗戰鼓、廝殺吶喊的聲音。那一個個的荒墳枯冢,又不知曾是多少人等候一生的深閨夢里人。
  董賢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悲涼,于是席地而坐,放下懷中抱著的古琴,邊彈邊唱起來: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一曲剛剛唱罷,就聽到身后傳來一個沉沉的聲音:“董侍郞會鼓琴?”
  回頭一看,發現是霍照站在身后,不知已在那里聽了多久了。
  董賢略帶羞赧的笑了笑,說道:“音律粗鄙,讓霍都護見笑了。”
  霍照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默了少頃,問道:“董侍郎可否為我彈奏一曲?”
  霍照的這個請求讓董賢小小訝異了一下,但還是立即欣然應允了。
  于是董賢十指撫上琴弦,開始彈奏起來。霍照在董賢近旁席地而坐,拿起佩劍,邊和著音律敲擊,邊唱道: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歌聲渾厚激昂,卻帶著一股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悲愴。
  歌聲停歇,董賢看向霍照,一雙眸子在夜色中沉沉如水,問道:“霍都護可是想念家中夫人?”
  霍照被看穿了心事,陡然一愣,接著又深深嘆了口氣,眼睛望向那風卷黃沙呼嘯著的遠方。那目光似要穿透沙塵彌漫的天際,跨越萬水千山,直到那人身邊。
  此時,霍照那粗獷冷硬的面龐上居然浮現出了一抹似水的柔情,讓那刀削斧刻般的臉也柔和了起來。繼而不知是對董賢說還是在自言自語道:“我們兩家是世交,那年我年方舞勺,她也是豆蔻年華,她父親帶著她來我家做客。那時候年紀小,對男女之情仍是懵懵懂懂,只覺得她長得挺可愛,兩個臉蛋紅撲撲的,像是仲夏時節漫山遍野開放的山丹花。我心里喜歡她,卻不知該怎么表達,于是就總是作弄她,把她逗哭了,眼淚汪汪的,自己又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霍照說到這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青澀的少年,帶著點害羞卻不欲人知的小心思,面對自己喜歡的少女促狹又不知所措的樣子。
  “那之后,我就天天盼著盼著,盼著什么時候她父親能帶著她再來我家做客,但是她一直沒有來。后來又聽說她搬了家,去了很遠的地方,聽到消息那夜,我偷偷躲著難過了半宿。又過了三年,我父親突然帶著我去她家提親,我記得她家門前有棵桐花樹,又白又紫的花開得正好,香氣傳得半個村子都能聞到。她父親喚她出來,她的身量比我初見她時頎長了不少,雙頰仍是彤云一片,但眉眼較年少時少了幾分稚嫩,卻多了幾分嫵媚動人。”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心似雙絲網,結結復依依。年少時的那一眼,便是傾蓋如故,情意綿長。若是能與你這樣執子之手,煙火人間地走完人世這一遭,該有多好!
  “后來我們成了親,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不久,我們的孩子陸續出生,兩子一女,每日兒女繞膝,一家人其樂融融。過了幾年,朝廷突然征召我入伍,先是長安,后是河西,現在又來了西域。軍功越建越多,官職越做越高,離家卻越來越遠了。我離家的那一年,正是杏花將開的季節,我本答應了要陪她賞花,卻不成想這一走就是整整八年,我這承諾竟拖了八年也未能兌現。”
  說到此處,霍照的聲音明顯有些哽咽,杏花微雨濕紅綃,歸期安得信如潮。家鄉的杏花開了又敗,可那說好了一起看杏花的人卻遠隔了萬里之遙。
  霍照面上的神情在夜色中已看不分明,但語氣中的悵惘和歉疚卻愈發明顯:“這八年來,她獨自一人在家中操持家務,既要撫養幼子幼女,又要侍奉父母代我盡人子的孝道,辛苦艱難可想而知。但往來書信中卻只是報喜不報憂,從不肯向我透露半字辛酸。這一生,終究是我虧欠她太多!”
  董賢聽了霍照的話,當下也是心有戚戚焉,于是說道:“將軍夫人對將軍必是情深如海,她若知將軍也是如此深情對她,就算是遠隔萬里,想必也會感懷寬慰吧。”
  霍照低頭傷感了一會,突然想起今天在靶場上的事,便問董賢道:“董侍郎,你腰上有傷?”
  董賢停了停,輕描淡寫地回道:“小傷,無足掛齒。”
  霍照繼續問道:“怎么傷的?”
  董賢淡淡地回道:“過大斗拔谷時,董賢一時不慎摔下山坡,被石塊劃傷。”
  明明是驚心動魄、生死一線的經歷,但在董賢口中說來,卻仿佛走在長安城大街上,不慎被一粒小石子絆倒一般稀松平常。
  如此舉重若輕,讓霍照不由得又對他多了幾分感佩。
  于是又繼續問道:“董侍郎既然腰上有傷,為何在比試射箭之前不向霍照言明?倒顯得霍照勝之不武。”
  董賢坦然笑道:“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因一點小傷,就如婦人般嬌滴滴的惹人笑話。將軍射技精湛,董賢技不如人,輸得心服口服。”
  霍照若有所思地說道:“董侍郎的箭術精妙不在我之下,如若不是有傷,斷不至輸給我。此次不算,將來等董侍郎傷好了,霍照定要再與你切磋一番。”
  董賢笑著沖霍照拱了拱手,說道:“若是如此,董賢自當奉陪。”
  霍照想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瓶藥,遞給董賢說道:“董侍郎,我家世代習武,這是家中祖傳的創傷藥。霍照自小到大所受大傷小傷無數,搽了此藥,十日內均可痊愈,董侍郎可拿回去醫治腰傷。”
  董賢接過藥,笑著說道:“多謝將軍。”
  兩人又沉默了許久,霍照幾次張口,卻欲言又止。但有些話又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最后,才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地問道:“董侍郎,你與圣上......”
  霍照后面的話雖未明言,但董賢已知他想問的是什么了。他沒有像霍照以為的那樣遮遮掩掩,而是坦坦蕩蕩地笑了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停了片刻,董賢又說道:“當今圣上是一位賢明之君,還是太子時,就對王氏一族把持朝政,上禍社稷,下害黎民的惡行深惡痛疾。早有清除積弊、重振朝綱、造福蒼生的想法。我與圣上既以知己相交,士為知己者死,又豈可顧惜自己,安身于事外?我雖人微力薄,但也在心中起過誓,就算是拼上性命,粉身碎骨,也要為圣上達成志向,鏟除王氏一族助一分微薄之力。”
  霍照聽了這話,靜默良久不語。他知道董賢這話絕不是隨便說說,而是真正發自肺腑的真心話。不然,也不會放著長安城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過,不遠萬里,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來到這西域都護府充當說客勸服自己。
  從長安到西域都護府這條路有多兇險,霍照深有體會。每年往返于這條路上的使節、商旅,至少有一半都殞命于高高的祁連山中或茫茫的戈壁黃沙內,連尸骨都尋不回來。而董賢腰上的傷,似乎也在印證了他們這一路走來有多艱險。
  是怎樣的情深義重,才能讓一個人為了另一個人的理想抱負,連性命都可以不顧?
  霍照突然覺得自己問出的這個問題和之前對董賢的偏見非常欠抽。
  于是想了一想,緩緩說道:“雖有違陰陽,但若是以真心相待,倒也......無不可。”
  這“無不可”三字,從霍照這樣從來極端鄙視憎厭男風的人口中說出來,可算得上是曠古鑠今的至高評價了。
  霍照停了停,又對董賢說道:“你與我之前所想,不大一樣。”
  董賢怔了一下,繼而笑著問道:“將軍之前所想董賢是怎樣的?是否敷脂涂粉、陰柔極妍、煙視媚行、嬋娟此豸?”
  霍照沒想到董賢竟如此直白坦率、心無芥蒂地說出了自己之前心中所想,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于是尷尬地“嘿嘿”笑了兩聲,半是掩飾半是默認。
  董賢卻不以為意,側過頭看了霍照一眼,接著放聲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如此坦蕩磊落,讓霍照也不自覺的受到了他的感染,于是也同樣放聲大笑起來。
  爽朗的笑聲回蕩在夜風驟起的城樓上,伴著風中獵獵舞動的旌旗和席卷而起的大漠黃沙,飄至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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