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正文完</br> 佛堂中,一身著袈裟的老僧人盤坐于蒲團之上,矮幾之前。</br> 矮幾上燃著裊裊的佛香,身后是釋迦摩尼佛像,身前矮幾之上則是幾卷書冊,手上捏的不是羅漢珠,而是一支毛筆,正慢慢謄抄著什么。</br> 阮覓跪坐于他前方約一丈遠的矮幾前。</br> 從她進入佛堂自行坐下,到靜靜看著老僧人謄抄已經有半柱香的時間,她以往也曾數次拜見過元陵大師,深知他的習慣,是以也沒有什么不適,只是靜靜坐著,一直到他停了筆,置了筆于筆托之上,才躬身行禮道:“大師?!?lt;/br> 元陵大師笑道:“經年不見,施主的耐心又好上了許多,更是好過陛下和小殿下許多?!?lt;/br> “并不是耐心見長,”</br> 阮覓苦笑,道,“是因有太多迷茫之處,反而生不出那么多的急性?!?lt;/br> 而趙允煊和玄凌,這父子兩,雖然一個是皇帝,一個還是稚童,有一點倒是特別的相似,他們一直都很堅定,從不彷徨,從不猶疑,是以有時看來,好似急性般。</br> 但阮覓卻知道,他們對自己堅持的東西,從來都是最有耐性的。</br> 這時元陵大師倒是從手腕上摸出了佛珠,慢慢地撥著,道:“何處迷茫?”</br> “大師,您知道,當年我曾因一夢,而決定和陛下和離。”</br> 阮覓慢慢道,“此事后來在我來寺中見大師之時,也曾跟大師說過,彼時大師跟我說,處之隨心即可??墒沁@幾日,我又做一夢,仿似又過了長長的一生......”</br> 不是她的一生,而是趙允煊的一生。</br> 她深呼了一口氣,道,“可是此夢,卻和昔日之夢,大相徑庭。如此,我又該如何處之?”</br> 元陵大師看她,道:“其實,你心里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br> 阮覓垂眼。</br> 是啊,其實她心里根本就已經有答案了。</br> 當年她嫁給趙允煊,雖然成婚兩年多,生下了玄凌。</br> 但他性格隱忍克制,她既不知他身份,亦不曾和他交心,兩人更不曾一起經歷什么考驗人心之事,所以其實她并不真的了解他。</br> 所以她做了那個夢,發現他的身份真的有異,和夢中相符,便就全然信了那個夢。</br> 現在想來其實很是荒謬。</br> 她經了這幾日的幻夢,看到自己臨終時對藍姑所言,對玄凌所作的安排,便知道若她當年沒有做那個夢,真的走到要死的地步,以她自己的性格,必定不會如當年夢中那般凄凄慘慘的死去而無任何作為的,至少會做好安排,保護好玄凌的,絕不會任他一個稚子流落他人之手。</br> 她也不會到死還對身遭之事毫無戒心,毫不懷疑。</br> 她沒有那么蠢。</br> 所以,就算她不信他。</br> 她也相信她自己。</br> 可是就算她心里已經有答案,但有些事情卻不是說糾正就能糾正,說放下就能放下。</br> 她弄錯了,錯了這許久,也一直因那個夢認為若她死了,趙允煊會另娶她人,還會任由她們害死玄凌......可實際上,想到幻夢之中趙允煊的那一生,她心里實在憋悶難受得厲害。</br> 她沒有對不起他。</br> 但仍是覺得錐心的痛苦。</br> 元陵大師看到她的神色,也看出她的痛苦,溫聲道,“施主其實不必太過自苦,不管是當年之夢,還是今日之幻夢,皆是由心生,真真假假你又何必深究?現如今不管是陛下還是小殿下他們都在施主身邊,身邊之人不比夢中之人更加重要嗎?”</br> “當年老衲說過,當以心處之,現如今亦是此說,時時以心處之,活在當下,無憂無悔,才是應取之態。過往煙云,既已是過往,便當放下了?!?lt;/br> 阮覓心頭一震。</br> 她呆怔了好一會兒,雖然心中仍是酸楚,有些事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但仍垂首躬身行禮道:“多謝大師,是我著相了。”</br> 元陵大師笑道:“無礙,無礙,施主有空就多帶小殿下到老衲這里來坐坐,小殿下身具慧根,又至純至孝,著實有趣得很?!?lt;/br> 阮覓:......</br> 她腦中飄過玄凌憤怒地大呼“怎么會有這么奸猾的人”......嘴角抽了抽,原先墜墜的心情倒是松上了許多。</br> 不過想到玄凌先時的話,神色便又恢復了肅靜。</br> 她道:“大師,先時玄凌曾說,大師教導他當修文治武功,將來若為帝,亦當勤勉政事,以為賢明之君,小女謝過大師對玄凌的教導。只是玄凌亦說,大師說此乃前世之因,可否請大師賜教,此為何故?”</br> 元陵大師看了她一眼,笑呵呵道:“這不過就是一說。不過,那些話卻也不全是說笑,”</br> 不過說著他卻也收了笑容,嘆息了一聲,道,“施主,那些前世因果,老衲也只是窺得一線罷了,具體所見尚不如施主?!?lt;/br> “老衲曾隱約于夢中見到長大成人的小殿下在他父皇墓前跟老衲許愿,道是他父皇母后一世悲苦,唯對其卻是付之所有,所以愿以天下蒼生為念,以一世勤勉,造福天下黎民百姓為諾,以其福祉渡其父皇殺戮太過之孽,換得其父其母往生可得一個圓滿?!?lt;/br> 阮覓愣住,一瞬間只覺得胸腔溢滿了酸脹的情緒,幾乎沖出眼眶。</br> 只是,玄凌是玄凌,她和他父皇之事,怎能因著他們卻要約束他的一生呢?</br> 雖然將來他若真繼承帝位,他們也會希望他,教導他成為一個賢明的好皇帝,但教導和期望,和他為了他們而做的承諾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br> 元陵大師似是看出阮覓所思,笑著搖了搖頭,道,“施主,小殿下至純至孝,又被教得極好,即使他不許下這般承諾,亦會是一個好皇帝的。”</br> 只不過現在督促督促他,收收他的性子而已。</br> 他慢慢道,“老衲隱約記得他曾說過,其父皇一世征戰沙場,殺戮無數,又以嚴苛手段整頓朝綱,肅清吏治,是以在史書上有苛暴,兇殘殺戮之名,但實際上我大周經歷數十年的滄桑,早已內憂外患,千瘡百孔,沒有他父皇在沙場一次又一次的血戰,沒有他在前的承擔,到他手上的,又如何能是一個四海安定,政治清明的天下?”</br> “是以,小殿下說,他一個守成之君,就算再勤勉,付出的和他父皇的承重又如何能相提并論呢?其諾其愿,以帝王來說,是其應盡之責,以人子來說,也只是他對其父其母的一片心意罷了,所以,施主實在不必為此有所歉疚?!?lt;/br> 阮覓懷著一副沉沉的心緒來見元陵大師,又懷著另一番復雜的心緒離開。</br> 此時她腦中思緒繁亂,倒是忽略了元陵大師的一句話,那便是他說那夢中所見,玄凌許愿的是,“以一世勤勉,造福天下黎民百姓”,既是一世,那自然是幻夢中那一世,如何現在又再讓他做下承諾,說什么是他上輩子就應下的呢?</br> 是以要是玄凌知道,必然又會說,這元陵老和尚真是天底下最最最奸猾之人了。</br> 阮覓沒在意這個細節,只是心思重重的離開了元陵大師的佛堂。</br> *****</br> 她出到院中就看到了站在外面正等著她的趙允煊。</br> 暗金色的錦紋龍袍,長身靜立,與那看不到邊際的灰茫白雪之景色差極大,但卻又似與之渾然融為了一體。</br> 清冷,孤寂。</br> 阮覓頓住了腳步看他。</br> 而他聽到了動靜也轉過了身靜靜看著她,眸色深深,溫柔,專注又堅定,但卻并不急迫,只是看著她,等著她。</br> 阮覓看到他的眼神,心上一瞬間又是一陣刺痛。</br> 明明不一樣,但此刻他的眼神竟讓她生出是幻夢之中那個趙允煊正在看著她的錯覺。</br> 兩個人的身影也慢慢重合為一體。</br> 阮覓心中情緒翻涌,伸手按出,好像才按處那想要噴涌而出的情緒。</br> 她心中一直都將他們分開了。</br> 但其實他們根本就是一個人。</br> 這個人,是她選擇的丈夫,他曾經對她有所欺瞞,卻也是情勢所迫,并且亦為之付出了代價......那一世她死,他便以一世的自苦和最后的性命償之,這一世,她未身隕,他也已受了許多的煎熬。</br> 但他卻一直堅持著,想要跟她在一起,從未改變過,并且一直都在為之努力,也在為她一點點做出調整讓步,只為了兩人能在一起。</br> 而她,亦并非沒有動心和動情,卻始終推拒著他,心底更是做著自我保護式的保留。</br> 為何,她就不肯為兩人共同的生活做一些努力呢?</br> 她這樣想著,心也終于慢慢平靜和堅定了下來。</br> 她深吸了一口氣,展了一個笑容出來,向著他走了過去,走到他面前,伸手向他,待他握住,便再抬頭看向他,笑道:“陛下,等年后,就舉行立后大典吧?!?lt;/br> 每一個人都可能要負重而行。</br> 每一世,他都承擔了他的責任。</br> 連玄凌,亦選擇了他的責任,雖然那可能并不是他最喜歡的......但她相信以玄凌的性子,他必然能找到最適合他自己的為君之道的。</br> 那她,又怎么能一直逃避呢?</br> 更何況,皇后不過只是一個封號。</br> 正如他所說,到底要如何為后,她可以自己慢慢摸索,既能盡其責,亦是她喜歡的方式。</br> 趙允煊一怔,隨即眼中便綻放出黑亮的光芒來。</br> 他握緊她的手,低頭看著她,柔聲道:“好。”</br> 阮覓看到他眼中的光芒和溫柔,心跳了跳,也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側了腦袋看向一邊的梅林,咧了咧嘴,笑容更大了些,卻是佯裝懊惱嘀咕道:“沒想到這立后竟然是我自己從陛下這里要來的。”</br> 趙允煊一愣,隨即笑出來,暗啞著聲音,滿滿地溫柔,低聲道:“我的命都是你的,不管是什么自然都是你的?!?lt;/br> 又何須來要?</br> 不過他前面那句說的聲音很低,她并沒有聽得真切。</br> 她轉頭過來問他,道:“什么自然都是我的?”</br> 趙允煊卻不再重復,只笑道:“立后一事,朕已經求了你不知道多少次,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也不知道說了多少次,還是你求來的?”</br> 其實這根本就只剩下一個儀式了,現在滿京城,誰不是早已經都把她當成皇后來看待了?</br> 這當然又是他的小小心機了。</br> 阮覓輕哼了一聲。</br> 他卻已看到了她耳廓染上的紅色,心中溢滿突來的驚喜和對她的炙熱情意,笑道,“走吧,我們該回宮了。再不走,那些大臣都要跑來山上了。”</br> 到時元陵老和尚不知道又要怎樣想法子哄騙玄凌,讓他學些他不愛學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