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說到青廷終于接過小魚遞上的桂花枝,小魚拜伏在他腳下,他兩個,便一個持枝凝神站立,一個垂首默默不語。兩個冷心人,此時心中卻都有些跳得慌慌的,但又都自忖,這心跳,絕非是為了對方。
正怔忡間,忽聽一人嗤笑道,“王爺別是看呆了吧?”
青廷連忙回過神,淡笑著叫起,重壓之下,亦故作出幾分輕佻回道,“君不知,明月亦能迷人眼否?”
眾人只當他是語帶雙關,意有所指,便哄笑出聲,氣氛隨之轉有幾分活絡。
寶座上,和帝亦沉默不語,看著小魚平靜起身,她小小的臉龐輕輕抬起,似乎是由于羞澀,臉上泛起微微的紅。和帝忽然感到一絲疑惑,若不是此時此地,幾乎都要為她的勇氣動容,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多的被背叛感和深沉的怒意。
忽一眼看到青煜掉了手中酒杯,那怒意便和著點點憤懣閃電一樣襲來,并澎湃著翻卷,直沖向指尖。不過是一個奴婢,他告訴自己,但仍禁不住重重抓住了寶座扶手,指節泛白。
恰這時,太后身邊的陳嬤嬤來了,看著和帝臉色,心下也惴惴的,但太后有命,仍硬著頭皮說了,“太后懿旨,寧王佳節得佳作,奪魁應賞,今有春蕪宮五品尚宮劉子鈺婦容工整,勤謹知禮,亦有才情,特賞賜為寧王府侍姬。”
此話一出,青廷雖已料到,但免不了仍做出一副意外模樣,隨后趕緊跪地謝恩,心中卻叫苦,此番,接了怎樣一個燙手之芋(魚)啊?
眾人早哄了起來,有性急的早趕上要灌青廷酒水,而小魚,畢竟臉嫩,起身時已然酡紅,深埋著頭跟著陳嬤嬤上前給和帝行禮。
和帝不能說話,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命人把她拉下去砍殺了,他看著小魚向自己跪拜,抬起頭時,目光如水一般清涼,既無乞求,也無躲閃,和帝腦中忽然閃過,似乎什么時候她也曾這樣跪坐著看著自己,既無自卑,也無自憐,只不過彼時的她孤獨寂寥,如沉西的月牙兒一般,靜靜地問著自己,“奴婢對皇上而言,也不過是個玩物吧?”
一個奴婢,心猛地被針刺一般疼痛,和帝定定的看著小魚,此時的她,卻如當空的滿月一般,一點點驕傲隱在眉間,如水一般的光漫溢出來。一個奴婢?此時已品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悶悶的扯的頭似乎也痛了起來。
許是和帝看的久了,底下已經悄悄地靜了下來。陳嬤嬤心中焦急,看和帝面色忽沉忽緩,半晌,終見他撫著額頭淡說了一句,“朕乏了,都散了吧。”
臨桂閣中,太后正側首笑吟吟與太妃說話,見小魚跟著陳嬤嬤來了,受了她三叩九拜大禮,又讓她一一給太妃、賢妃、寧王妃鄭氏行。
太后見太妃笑得有些勉強,心中自然爽快,其他眾人,有明遂心的如麗妃,有暗稱心的如賢妃,有放心的如眾親王郡王妃妾,也有一兩個心細疑惑的,暗道內里有文章,可既是太后親自作主,又有哪個敢置一辭?大部分人等,還是贊嘆小魚時運很濟。
最苦的莫若寧王妃鄭氏,青天白月,就掉下來個美婢,且鄭氏看著,小魚姿容是不必說的,美而不妖,清艷難言,便是那言談舉止,處處透著從容不迫的大家子風范,又是太后親自做賜,今后在府里,怕是又多了一個厲害角色。
第二日,小魚的正式封文下來了,被封做寧王府五品宜人,并寫入宗室玉牒,擇日嫁娶。
賢妃凝神看著窗前擺的各樣小盆景,笑了出來,“好,好,從今往后,你便也是那上得那臺盤的人了。”
小魚跪地叩首,“多謝娘娘提攜。”
賢妃受了她一拜,即命宋姑姑將她扶起,“今后,你也不必動輒向我行這大禮了。”
一邊說著,宋姑姑那邊擺了一個團凳,賢妃遂命小魚坐下,小魚推了兩下,便也坐了。
賢妃看她坐了,微笑道,“那邊的王妃鄭氏,卻是個好相與的,說起來,還是本宮遠房的一個妹妹,你既是從我宮里出的去,想來必不會怎么為難你。且這寧王爺,雖說是個散漫性子,但在色上卻是極不好(第四聲)的,說來寧王府的姬妾,比那輝王府還少上許多呢。你去了,再添個王子,不出幾年,便封個側妃也不一定呢!”
她說一句,小魚便應一句,皆是淺淺笑著,甚為得體。
賢妃臉上笑意越濃,讓宋姑姑取出一個匣子,打開來,卻是七八件上好首飾,又指著炕上一包物事,笑道,“我這里,還為你備了一些個嫁妝衣物,和一些碎金銀錁子,新到了那邊,既做了主子,這里里外外,要打賞使錢的地方多呢。”
小魚見狀,連忙又跪倒,“謝娘娘教誨。”
賢妃命宋姑姑合上蓋,自己將小魚拉起,摩著她手嘆道,“你能得今天這個結果,也全是你的造化。你這般懂事能干,若不是……還真不想放你走。”
小魚覺得她手握得越來越重,抬起眼來,看賢妃神色頗為復雜,聽她又說,“只那邊……”
小魚連忙道,“娘娘放心,這自然都是奴婢的念想。”
賢妃頓時松了她手,半落寞笑道,“呵,橫豎我也脫不了干系。罷,我這雖說是為自己,也一半是為你的心,不然在這宮內,就算你封了個美人寶林,這一眾妃嬪,又豈是好相與的?好在你是個明白孩子,今日皇上恐怕是要來的,你且小心些。”
小魚依然唯唯點頭,半晌垂首道,“娘娘放心。”
一連三兩日,和帝卻都沒有來。因是太后欽賜,雖小魚只是個五品宜人,但春蕪宮與寧王府連著寧壽宮太妃那里,亦都不敢怠慢,日里皆忙于準備婚禮,日子也定下來了,恰十日后是個大吉日,宜嫁娶,遂定了八月二十九日。
眼見著和帝不發作,賢妃日漸緊張,這日忙清,打聽了和帝無他事,便趁著黃昏,雖嫌惹嫌,仍帶了小魚前往乾清宮。
和帝正獨自在乾清宮后花園,賢妃遠遠的見他背著身子憑欄而立,周邊只有幾個太監宮人,心內打鼓,停下腳步,轉身對小魚說,“你便去吧。”
小魚怔了一下,點頭稱是,便向內走去。
這幾日和帝不辨喜怒,雖朝事不誤,但都未曾招寢,飲食也減了許多,邱得意看著,亦把心提著,此時忽見小魚來了,便得了救星一般,一步搶上前去,又覺不妥,向她朝和帝努努嘴,小魚會意,知他是不通傳了,便徑直前去。
走了幾步,小魚屏住呼吸,覺得手腳發顫,手心握著的袖口,都汗濕了。一個不當心,竟然被腳下的鵝卵石絆了一下,趴倒在地上。
和帝聽到動靜,皺著眉轉身,剛要發作,看到是她,又倒在地上,便哼了一聲,沒有作聲。
邱得意見她絆倒,嚇得心都要出了腔子,直挺起了身子,見和帝沒有發作,才又縮回去。
小魚在地上趴了一會,心反而平靜了一些——大不了,便是一死么?只是即便是死,也是自己選的——半晌,她深吸一口氣,顫巍巍站起,半垂了眼眸,向和帝走去。
行走間,心中卻越發平靜,連帶著面色、步伐都從容起來。內心的愿望、恐懼、逃出深宮的希翼讓她全身想微微發抖,而堅定的意志卻冰封住這火熱,交織出一副異常完美的姿態。小魚此時還不知,在她日后所經歷的每一次風浪面前,她的這種瞬間平靜的姿勢,可以給她多么強大的力量。
和帝見她步步走來,從剛開始的慌亂到漸漸鎮定,心中又贊又嘆,待她走到自己身邊,忽覺幾日來所有怒氣都云散了,一時沖動,將她抱起,放在自己膝上。
小魚大驚,片刻又安靜下來,和帝感覺到她挺直的脊背,怒氣重又襲來,捏住她下巴,“朕便硬留了你,又怎樣?”
小魚默了一會,垂下眼眸,“奴婢只是一個婢子,您與太后,連著賢妃娘娘,麗妃娘娘,甚或是德娘娘,瓊貴人,哪個不是可以把奴婢想怎樣,便怎樣?”
和帝煩悶,把她推開,起身冷笑道,“說到底,你不過和她們一樣,朕已經答應封你位份!”
小魚跪倒,抬眸冷靜道,“然后呢?便如媚蘭姐姐一樣,不過死了能葬得厚些。”
“你!”和帝氣急,半晌沉聲道,“你與她不一樣。”
“呵,”小魚別開臉,“有何不同?昨日之媚蘭,明日之小魚也。”
此時日頭下沉,天邊晚霞紅艷,不同于正午的驕陽燦爛,卻如即將燃盡的炭火一般,深灰下依然絢麗。和帝看向小魚,半側著臉,小下巴微微抬起,眼中也凝著兩簇小小的火焰。霞光撒在她身上,染紅了身姿,仿佛也要跟著燃燒起來。
以往怎會覺得她性情清冷?現下看來,那清冷只是表面,內里實際竟是火一般的性子,只不過被外表那層冰凝住了,就如未爆發的冰火山。
而自己,在不自覺中,在還沒覺察那熱之前,已經投入,待醒過來,卻已深處火海。
和帝覺得一股麻麻的痛從心底傳來,他直視小魚,“你當真就這么迫不及待的從朕身邊逃開?”
小魚也望向他,“奴婢只想逃開這深宮。”
和帝握緊拳頭,聲音連自己都覺得蒼白,“朕便強留你,又如何?”
小魚蒼涼的笑了,輕聲道,“您不會的。”
和帝摸上小魚臉龐,不出所料,紅艷的臉頰觸手處仍是冰涼,“朕這幾日,一直在猶豫,要不要……。”
深深嘆一口氣,剛想要把手拿開,小魚卻湊上他手。和帝一顫,看她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上溫柔的暗影。半晌,聽她輕輕說,“奴婢小時候,爹爹有次給奴婢捉來一只雀兒,奴婢將它養在籠中,它很聰明,會唱歌,能聽懂人話,奴婢很喜歡它。”說著抬起頭,看向和帝,“奴婢想到那只雀兒,便知皇上您一定會讓奴婢離開這里。”
“奴婢大膽,”小魚的眼睛突然變得水般清澈透明,“皇上您,不討厭奴婢。奴婢今日這般,實負了您的君恩,觸犯了您的驕傲。可是,也正是您的喜愛和驕傲,才會真的放奴婢走,不是嗎?”
和帝有些怔住了,“你怎不想,因著朕喜愛你,便更不會放你走?”
小魚搖頭,“媚蘭姐姐曾告訴奴婢,我們這樣的人,在主子眼里,便如那桌椅板凳一般。若您看奴婢,還只是一個物件,或會因著喜愛不放,可,可奴婢知道,在您眼里,奴婢已經是一個人,已經是個知痛知苦的人,”說著忽然眼中含了淚,“就像當時,奴婢后來看那雀兒,已經是個朋友,所以才能放了它。”
和帝不語,看著她閃動光芒的臉龐,低沉道,“你小小年紀,便如此通透,不知是福是禍。”
小魚恍然一笑,眼淚撲簌簌掉下,叩首道,“奴婢賤命一條,福禍皆不為驚。”
和帝背過身子,半晌,聽衣物螅嗦,知道她已走遠,心中那麻痹的痛感漸漸擴大,忽然涌起一層真切的悲哀,有些人,有些事,只能眼睜睜看它如流水般,一去,便再無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