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按照大榮禮典,皇帝要與皇后一同赴月壇祭月,宗室貴胄與三品以上大員同往。
剛剛四更,寧王青廷早起穿戴親王冕,王妃鄭氏,一身錦藍大衫霞帔,在旁恭候。一時鄭氏見青廷穿戴好了,上前為他拿了玉圭,眾侍婢連忙散開,鄭氏幫青廷正了正冠帶,一邊細細說著今日為各宮籌備的禮物。
青廷耐心聽完,笑道,“這些你做主就好,不用再來回我。”
鄭氏抬起頭,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出,眼神黯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又抬頭笑道,“今日臣妾院里一株杏花竟然開了,不知是何征兆。”
“哦?”青廷微一挑眉,本想一笑而過,但看著鄭氏希翼的眼神,終于點頭笑道,“定是祥瑞,如此,孤明日便也去你那院里看看。”說著便抬腳向外走去。
鄭氏欣喜,急忙隨他出屋。
天剛微亮,太和殿廣場上已經烏鴉鴉跪了一地的貴戚朝臣,當和帝終于攜多日未現的皇后出現在殿前月臺上時,眾人不由都懈了口氣。首輔丁泗沖帶頭,口呼萬歲,率領群臣三叩九拜,聲音中氣十足。輝王掃了一眼月臺和旁邊的丁泗沖,眼里閃動著雖早已料到但仍不免失望的復雜情緒,跟著叩拜行禮。
到了晚間,整個皇宮張燈結彩,御花園里早搭好了繡樓戲臺,可巧這個中秋天也好,太后興致頗高,遂命所有參加祭月的宗室女眷都留下,與宮內眾妃嬪一起,共同行宴賞月。如此,和帝這邊即帶領所有前來的宗室子弟,另外開臺設宴。
兩宴都在御花園,以太后為首的女眷占了臨桂閣,和帝那邊設在仰輝臺,兩邊離得并不遠,兩處所在之間,種植了叢叢桂花樹,不僅應景,也成個天然屏障,隔開了男賓女眷。
開宴之前,和帝先帶著兩位親王過來給太后、太妃請安,見了禮,太后笑吟吟的,“本來今日應當同你們一起的,只是今年難得的人齊,我也想都見見,不然再過幾年,越發生了。就是委屈了你們和我的媳婦們。”
一聽這話,眾妃嬪連忙起身,躬稱不敢。
太后又笑道,“也是,你們單獨一宴,只怕還更樂,一會兒有那好詩篇,也拿過來給我們樂樂,哀家與太妃都備好了賞的。”
平日宴會,太妃一般都是稱病不來的,但這中秋、元旦、守歲等大節,卻不好不來,今日來了,本也如往常般,自拿了三分矜持,只是見太后這般親香,也不敢太過,遂亦跟著頷首微笑。
小魚跟著賢妃,自然也來參宴,因今日是節,前些日子又侍疾有功,被破格提拔做了五品尚宮,因此賢妃特命她打扮了幾分,一身銀紅比甲宮衣,領口裙擺繡了繁復的銀線“e”字,頭上的雙鬟也變了些樣式,且暗簪了些絹桂,星星點點的,襯得一張小臉越發發出光來。
酒過幾盞,戲演了半場,正得歇息,賢妃與麗妃幾個說笑,小魚早吩咐屏如拿來了一件錦緞披風,并一個手爐,趁空給賢妃披戴了。麗妃見了,假嘲道,“呦,這才幾月天,都用上這個了。”
賢妃看一眼手爐,對小魚笑道,“你也是,忒細了些,累我被麗娘娘笑。”
小魚連忙把手爐給她塞回到懷中,細聲說道,“娘娘身子剛好,可不能疏忽了。”賢妃笑籠著手爐入懷,不再言語。
一旁德妃見了,湊趣笑道,“好細心孩子,聽說姐姐病中,也多虧了她?”
賢妃拉了小魚手,剛要說話,那邊麗妃清脆搶道,“可不是,姐姐還說,要給子鈺指個好人家呢,現在看來,哪里離得開她?”
“哦?”德妃一聽,也來了興致,本就想討好賢妃,現下有了話題,也把小魚拉過來細瞧,但見她紅了滿面,一雙杏眼,盈盈的似能滴下水來,贊道,“這孩子果然好相貌,配哪個,都不屈了去。”
小魚更羞,低下頭去。賢妃把她拉過,笑嗔麗妃道,“偏你這嘴快,我說過的話,我自然要兌現的,只是現在還早,總得再過兩年。”
麗妃拍手笑道,“好姐姐,我早說了你舍不得不是。”
因麗妃聲音清脆,說起話來本就咭咭呱呱,現下她三人又說的歡快,樂盈盈的,太后便聽到了,也笑問道,“說什么呢,這般高興。”
麗妃趕緊上前,連說帶比劃,賢妃見狀,也笑上前湊趣,“可見人不能亂起誓,我只說了要等兩年,到麗妹妹嘴里,就成了吝嗇人了。”
說的太后也笑了,頷首道,“你有這意思很好,把這孩子也叫來給我瞧瞧。”
賢妃忙推了小魚上前,太后看了一眼,頷首稱贊,偏頭問旁邊太妃,“你看如何?”太妃便也跟著夸了幾句。
太后滿面含笑,問了年齡,又接著說道,“你家娘娘的主意,你的意思怎樣?”
小魚卻紅了臉,只不做聲。
太后見狀,笑朝著賢妃道,“這丫頭你是留不住咯。”
賢妃略做驚奇,轉瞬即上前撫住小魚肩膀,半嗔道,“你這丫頭,什么時候竟有了心事,也不跟我說,”說著抬頭對太后道,“今日虧得娘娘眼辣,不然我可誤了這丫頭了……”
麗妃也沒想到小魚竟然沒有否認,但她眼見賢妃半酸半嘆,太后又似在興中,她自己本又是個喜多事的,便想趁機攪上三分,先鬧賢妃個土臉再說,便也上前道,“既如此,不如就問問這丫頭意思,賢妃姐姐可不興反悔。”
太后似還真就來了興致,笑道,“好好好,今日哀家也做一回月老,丫頭,你別怕,你且說明白,你家娘娘的意思,你可愿意?”
小魚早跪倒了身子,只低頭不肯說話。
賢妃似有些著急,催促道,“太后問你話呢,你怎么不吱聲了,你別慌,你若有主意,我的話也是早擱下的,今日就兌現了也無妨。”
麗妃見賢妃故作大度,有些好笑,也推了小魚一把,“哎,太后的恩典,你還不快說?”
正在這時,一個小太監捧了些紙張過來,上前跪了,“太后娘娘,太妃娘娘,皇上命奴才將王爺們(注:包括親王和郡王)剛做的賞月詩篇拿來,請娘娘評審定奪。”
太后先將小魚這邊放下,命陳嬤嬤將紙張接了,翻看了一番,又遞給太妃,道,“這些個東西,你比我在行,你看看吧,待會還得給他們打賞呢。”
太妃草草看過,笑道,“娘娘,我到有個主意,不知當說不當說。”
太后微一沉吟,輕輕點頭。
太妃往下面看了賢妃、小魚,對太后笑道,“既然賢妃有心給子鈺指個好人家,擇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也好,我看這孩子相貌、品性,配個郡王、親王都使得的,可巧今日娘娘又發話要給這奪冠的人打賞,不如把這兩件事并做一件,就把這丫頭當了賞吧?”
太后聽了,笑點頭道,“好,好,果然還是你想得又齊全又雅致,只是這誰該得這賞呢?”
太妃微一努嘴,“讓這丫頭隨了小陳子去,她跟了誰,就給誰,左右都是喜事。”
太后腦里一轉,輕輕點頭。
麗妃見狀,連忙推小魚,“這可是天大的恩典,比你家娘娘許的還好,便是許多官家千金,還想不到呢,你還不快謝恩?”
小魚剛才本想推卻兩下便直接說出的,萬沒想到太妃又生出這樣的枝節,她抬起頭,看太后笑得莫測,太妃卻隱有些得意,遂知她以為自己定要選那輝王,再看一眼賢妃,七分平靜里卻藏了三分狠辣。小魚心中揪成一團,若過去,豈不要當著皇上的面,可若不去,自己難道還要在這深宮毫無勝算、膽戰心驚的過一世么?
當下強穩住身子,叩拜道,“奴婢謝太后娘娘恩,謝太妃娘娘恩。”接著又分別向賢妃和麗妃謝了恩,便起身隨剛才姓陳的小太監往仰輝臺走去。
和帝帶了眾親王郡王這邊,雖說是聽戲賽文,但畢竟礙于君臣之禮,不是誰都能放開,氣氛有些沉悶。和帝正和顏悅色和幾個上前敬酒的郡王說話,忽一個小太監氣喘喘得跑了來,邱得意聽了他話,頓了一下,也不敢耽擱,連忙上去俯到他耳邊說了。
和帝一聽,沉了眼眸,馬上又抬頭笑著把這幾個郡王打發了,手中的酒杯卻早早的放到了案上,和帝轉過身子,正想吩咐邱得意去攔,那邊人卻已經來了。
小陳子帶了兩個太監,手上捧了太后太妃賞賜的物件,來到邱得意面前。和帝見小魚果然站在旁邊,手里還執了一株桂花,當下眼內冒火,恨不能讓邱得意趕緊把他們轟回去,可席下眾人已看到了他們,更奇在還有一宮女,早把目光集了過來。
小陳子四人向和帝拜倒,“啟稟陛下,太后娘娘已評了桂冠,吩咐奴等賜賞來了。”
邱得意看了和帝眼色,便想草草把他們打發走,道,“把賞賜放下吧,”一邊命身旁的小太監接過。
邱得意的意思,就是告訴小陳子等人,這賞賜我們來發了,你們就回去吧。
小陳子也不敢違命,忙就交接了賞賜,接著便要退下。
小魚見狀,情急之下也顧不了許多,忙阻了小陳子想離去的身子,接著轉身向和帝跪下,叩首道,“奴婢還負了太后娘娘使命,不敢不行。”聲音微微發顫。
和帝心中惱怒至極,臉上卻不能帶出來,笑問道,“你是何人?母后怎會給了你指派?”
小魚大窘,連忙又叩首道,“奴婢春蕪宮尚宮劉子鈺,確領了娘娘吩咐,前來向奪魁者獻桂。”說罷伏倒了身子,心跳得如雷鳴般,嘴唇都快咬破了。
邱得意看和帝臉色雖還平常,但動作緩頓,知他已怒極,連忙上前斥道,“這邊沒你的事了,還不快下去?”
小魚腦中念頭如閃電般運轉,到了這境地,反而不若剛才慌怕了,徐徐抬身,吟吟笑道,“公公此言差矣,奴婢既領了娘娘之命,豈能輕易地不做就走?難道見了皇上天威便落荒而逃,到了娘娘那邊,豈不是要被笑不中用?”
眾人見他們這般做作,反而更加安靜,有那本來三兩個說話的,也放了杯子,往這邊看來,再聽她這話說得又得理又俏皮,有那半醉沒有眼色的,便哄了兩句,“老邱,就讓她獻吧,多大點事,大過節的。”
邱得意無法,偷望了和帝臉色,和帝見小魚臉上雖帶著笑意,卻半點不敢往上面看,恨不能當場下了寶座,將她拖走,但此時此地,如何能那樣做?心中恨極,只能輕抬了抬手,事后再想他法。
邱得意松了口氣,沉聲道,“起來吧。”
小魚瞬間覺得暈眩,忙穩住了身子,恭敬叩首后起身。拾起地上桂枝,緩緩朝諸王走去。
小魚剛來時,青煜已有些意外,再看剛才那陣,有幾分明白,心中忽然就狂跳起來,此時見她盈盈往這邊走來,行動間裙擺的銀邊輕輕流動,加之她本身自來清冷的神色身姿,忽覺得她整個人都發出光來,而那光籠在月光之下,奇異的相融,形成一片暈眼的光輝。
青煜有些激動,見她往自己這邊越做越近,手不禁握了拳,明知她與和帝的關系,也覺得什么都可以不顧了。
誰知小魚卻在離自己一身之遙的前方停住了,青煜不解,見她低下頭,又緩緩抬起,輕輕地福身,半低著頭把花枝舉高,遞向青廷。
青廷更加意外,他雖也猜出太后的意圖,但萬沒有想到小魚會到自己身邊停下,他飛快的抬頭看了上面一眼,和帝的臉色沉郁,眸中像大海一樣暗沉,心中不由煩亂,自己活了二十七歲,似還從沒受過這樣手足無措的意外,當下便想想辦法化解。
小魚見青廷半天不接,心內也慌,鼓起勇氣仰起臉,見青廷正一派思索之色,黑玉般的眼睛含了三分驚奇、三分煩亂、三分不屑,還有一分……小魚調動所有女性直覺,眼中已含了蒙蒙霧意,眉間微蹙,看向青廷。
青廷見她眼中含淚,那神情是些微委屈的,又似帶了無數請求,唇瓣被咬得帶了血絲,微微發抖,心中忽然有了一兩分迷惑,忽然又想到那日她紅著臉為自己解斗篷絲繩的一幕,再一看,小魚似也想到了這段,臉上悄悄泛起紅暈,如最純凈的胭脂輕抹到了上好的白玉上,不見紅,卻只要那紅的意思,心中微嘆,便伸手接過了桂枝。
小魚身子一松,瞬間便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