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里溫度較低, 染著忘川河的寒意。
尤星越剛剛走進霧氣,立刻就明白什么叫鬼神才能走的路——他在霧氣里什么都看不見,腳下不是堅實的地磚, 仿佛搖晃的水面。
時無宴一手拎著尤星越的箱子,道:“底下是忘川。”
原來真的是水面。
此處不是人間。
尤星越停住腳步,鎮定地摘下眼鏡,否則一會兒就全是水珠了。
摘掉眼鏡后,他偏頭“看向”時無宴的方向:“我看不見。”
時無宴:“我牽著你。”
尤星越垂下眼睛:“嗯。”
看不見,除了水汽什么都看不清,進入霧氣后,連冥龍的眼睛都看不見了。冰涼的霧氣里,時無宴的體溫很明顯。
尤星越慢慢跟著走了幾步,時無宴走得很慢,非常照顧他看不見的狀態。
不僅是走得慢……
尤星越感覺時無宴牽著自己的力道,略有些用力, 卻又不至于讓他疼,好像很擔心稍微松一點, 尤星越就會啪的變成泡沫從忘川河里飄走。
其實尤星越天生眼神不好, 是個半瞎,長到六七歲才正常, 后來念書的時候偷偷躲在被子看, 活活給自己看近視了,所以尤星越對這種看不見的狀態適應良好, 既不會摔跤也不會害怕。
畢竟尤星越如果從小就是個正常小孩,也不可能領養不出去。
尤星越天性里不怎么愛發愁, 半瞎的時候也很快樂, 整個福利院沒人拿他當不方便的人看, 該怎么使喚怎么使喚。
“臺階。”
時無宴道。
尤星越聽覺和嗅覺很好,聞言先對時無宴笑了笑,配合地抬腿,順著臺階往上。
尤星越看不見,眼神沒有焦距,雖然精準地通過聲音找到了方向,視線卻是不集中的,有點散。
時無宴握著尤星越的手微微一緊。
呼——
有熱氣吹來,伴隨著鱗片摩擦的聲音,熱氣擦過尤星越的肩膀。
尤星越動作一頓:“是冥龍嗎?”
在古玩店里看到的那只黃色眼睛肯定就冥龍,尤星越還沒有親眼見過龍。
時無宴道:“是他。等到了妖界就能看見了。”
回應尤星越的是又一道熱風,是冥龍吹了一口氣。
尤星越笑了下:“好神奇。”
上了第十六級臺階,尤星越踩到一片實地。
時無宴道:“往前。”
尤星越往前走了兩步,視線驟然清晰起來——這是一間小屋子,大概有三四個平方,放著桌椅和毯子。
尤星越戴上眼鏡:“比我想象中更大。”
時無宴慢慢放開手:“坐吧,要喝茶嗎?”
地上鋪著毯子,尤星越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來:“我不渴。我還以為你會帶我直接過去。”
時無宴道:“妖界的空間剛剛穩定,和人間相距十分遠。若是多次使用縮地成寸的術法,對你的身體不好。”
尤星越對時無宴笑了下。
他雖然開始妖化,但體質上還是不如大妖怪。
尤星越感覺小屋子微微上升,外界傳來龍吟聲,他撩開窗簾,外界依然被籠罩在白霧中。
尤星越道:“這是走了?”
時無宴道:“嗯。冥龍腳程慢一些,一個時辰左右能到。其他大妖們走通道,可能要半日才能到。”
尤星越了然,難怪陶桃他們都是提前一天啟程,好奇道:“妖界是什么樣的?”
時無宴歪頭想了想:“高山大澤,日月金車。鸞鳳龍游,到處都是妖怪們,不過也有城鎮。妖市在一座海島上,屆時有玄武托起海島,妖界所有妖怪都會向妖市聚集。”
尤星越忍不住道:“那豈不是有很多妖怪?還有許多煉器的大師?”
妖界廣闊,說不定比人間還要大得多。
時無宴點頭:“嗯。”
他以為尤星越好奇妖怪們,畢竟人間界的妖怪們輕易不會露出原形,平日里以人類的形態行走世間。
尤星越托著下頜,有些向往:“要是能在妖界開個分店,我一定能很快就湊齊十萬線。”
希望有一天能把生意做到妖界,那豈不是跨界公司了?
時無宴:“……”
尤星越回頭看著時無宴的神色:咦——他剛剛是不是應該說一點更風月的話,開分店真的好沒氣氛。
時無宴道:“為什么要湊夠十萬線?”
尤星越一想到那張欠條,就有些無奈,道:“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說?其實不留客找我也不是什么緣分或者命定,純粹是我上輩子從不留客手里借了十萬線,我上輩子還不上,居然打了個欠條叫我這輩子還。”
“是不是很坑?”
尤星越笑著問。
上輩子借錢下輩子還,為了防止下輩子逃債,居然連自己下輩子姓甚名誰,幾年幾月出生都算出來了。
不坑,很可愛,是星越會做的事。
時無宴忍不住彎起唇角:“等還夠十萬線,你準備做什么?”
尤星越隨手撈了一個靠枕抱在懷里,想了一會兒,放棄道:“我也不知道。總感覺十萬線太多了,還不一定能還的完。”
當時不留客愿意借十萬線也是很神奇。
尤星越道:“說不定沒還完就先去陰司考公了。”
一年哪怕能還一百線,也得還一千年。就算是妖怪,千年的時間也夠長了。尤星越琢磨,要不找個人給自己算一卦,叫自己的下輩子接著還吧。
嗯……希望他下輩子不要繼續這么想。
時無宴慢慢垂下睫毛:“如果你到了陰司……”
尤星越:“嗯?”
時無宴道:“就是我的了。”
尤星越啞然。
沒錯,時無宴是輪回之主,生死之神。如果尤星越的肉身死去,只剩下魂魄的話,從道理上來說,他確實就屬于陰司了。
而陰司依附往復運轉。
尤星越還記得時無宴曾說過,希國的血族親王親自去往陰司,向往復求取一個人的魂魄。所謂往復,乃是生死輪回之神。
尤星越挑眉。他盯著時無宴,道:“輪回之神,竟然有這種私心嗎?”
時無宴突然掀開眼簾,和尤星越對視:“你上次說,七情六欲,情即是愛,欲則是貪。我既然學七情六欲,自然就有私心。”
確定了,時無宴之前就是在撩他,只不過撩的單純無辜,跟高中生一樣。
尤星越一點都不躲時無宴的視線,他慢悠悠地彎了下唇角,鏡片后眼神里的笑意霧蒙蒙的。
屋子不大,桌幾就更小了,時無宴和尤星越坐在一張桌幾旁,時無宴只要一動,就能碰到尤星越的手臂。
時無宴呼吸一亂,忍不住側過臉。
尤星越的手指忽然抬起,撥了下時無宴的外袍:“這是袞服的制式嗎?”
時無宴在陰司常穿的衣服多是厚重繁復的禮服,這件玄色的更是袞服的樣式。時無宴作為鬼神,人形自然是無一處可以挑剔,穿著冷肅威嚴的袞服也修長文雅,反而壓住了袞服過于沉凝的氣勢。
圓領外袍里,立著鴉青的領子,在如意暗紋衣料的包裹下,只露出咽喉處的一小截皮膚。
時無宴道:“似乎是。你喜歡這件嗎?”
尤星越無意逗弄得太過,說實話,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追呢,于是坐直身體,笑道:“喜歡,你穿什么不好看?”
時無宴便微微笑起來。
尤星越都有些愧疚了:這也太好騙了。
冥龍在水霧中游動,尤星越本來想打起精神和時無宴多說幾句話,但是晃了一陣子,他實在是困了,慢慢趴在桌子上:“我睡一會兒。”
時無宴道:“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尤星越抱著靠枕,很快就睡著了,迷蒙中感覺有人輕輕握住他的手臂,傳來溫熱的靈力。
時無宴握著尤星越的手腕,尤星越體內還殘存著微量陰氣,他運轉靈力祛除這部分陰氣,看著尤星越的微皺的眉心漸漸平復。
成年男人的手腕并不纖細,膚骨勻稱勁瘦,手指修長,當繃起線的時候,紅線鮮艷,手指溫潤如玉。
尤星越有時無宴見過最像線的靈魂——單薄至此,堅韌至此。鋒利時斬金削鐵,柔情處又千回百轉。
時無宴小心放下尤星越的手臂,拉起窗戶,免得窗外的冷氣侵入。
什么做好了,時無宴猶豫一會兒,起身換了個位置,坐在靠近尤星越的一邊,認真觀察了片刻,抱起一個和尤星越懷里一樣的靠枕。
……
尤星越沒有被時無宴叫醒,他是在一陣搖晃中被震醒的。
晃得很厲害,但也不是穩不住。
尤星越稍作猶豫,自然地順著波動倒向了時無宴,果然被時無宴穩穩接住。
尤星越感慨:我可真是太柔弱了。
柔弱的尤老板道:“這是到什么地方了?”
時無宴道:“是妖界與人間的交界處,空間格外亂。”
只聽見外界龍吟震天,一陣劇烈的搖晃后,再次恢復了平穩。
時無宴起身:“到妖界入口了。要出去看看嗎?”
尤星越扔開靠枕,摘掉眼鏡:“能出去嗎?”
“可以。”
尤星越站起身,反手拉住時無宴,推開門走了出去,高空的寒風就呼嘯著吹過來。
時無宴擋去寒風,尤星越聚起靈力,看過去——
極高遠處金車為日,云有各自的形狀,大塊大塊地堆疊,被金車的光染成赤紅橙黃。往前看凸起的山脈起伏連綿,大澤與山谷向下凹陷。
天空中,有駕鶴者穿長袍持拂塵飄然而過,大鵬與孔雀并行,蠱雕當空懸停。一頭麒麟口中叼著籃子,一二三個小麒麟突然從籃子里冒出頭。
這就是妖界,所有的光怪陸離……等等,天上飛的是不是有點太多了?連冥龍都不動了。
尤星越指了下前面:“這……是不是堵了?”
不僅堵了,還打起來了——孔雀和大鵬并行不是因為關系好,是都想搶著拍到最前面。
穿著黃色小馬甲的朱雀飛過來,挨個啄了一遍:“別tm打架!”
尤星越:“……”
時無宴道:“前頭是鯤鵬一家,堵住了路。”
尤星越道:“底下還空著,我們一定要走那個方向嗎?”
時無宴搖頭:“可以讓冥龍下降,或者我帶你單獨從下面走。有結界護持,直接下去也沒什么。”
尤星越點點頭,他背著手走了兩步,站在冥龍脊背的邊緣,笑著沖時無宴伸出手:“陪我瘋一把嗎?”
時無宴不明所以,握住他的手:“怎么瘋?”
尤星越笑道:“我敢打賭,你肯定沒干過這種事。當然了,我也沒干過。”
說著他用力一拽時無宴,后仰著,拉著時無宴頓時從冥龍的背上摔下去!
半空中想起尤星越帶著笑意的聲音,他大聲道:“因為我不會飛!”
時無宴愕然地被他拽下去,衣袖被風吹得翻飛。
始作俑者閉著眼睛,眉睫卻全都是笑意:“你可要接住我。”
一萬里的云山霧海,長風能吹斷仙女的□□。
所有妖怪不情不愿地排著隊,目瞪口呆地看著兩道身影從入口處落下去。
“這是誰?從這里下去,不怕被亂流切成碎片嗎?”
“嘖嘖嘖,作死啊。”
“哇,好酷,我也想這么跳下去。”
“摔死你個扁毛畜生。”
“好像是從冥龍背上跳下去的……”
“……大佬都這么野的嗎?”
“等等,沒人注意到冥龍背上下去兩個嗎?!除了往復,誰還會乘冥龍?”
“聽說往復最近迷上了個凡人。”
一眾妖怪們面面相覷:不得了!
幾個呼吸的時間,時無宴將尤星越拉到懷里,兩個人的下落開始減緩,維持在一個可以看清周圍景色的速度上。
時無宴被尤星越拽下去的時候,第一次體會到不是為了尤星越而心臟停跳的感覺。
尤星越笑得不行:“我剛才在想,這么烈的風——”
他笑吟吟道:“怎么都吹不亂你的衣服?”
每次看到時無宴端正莊重的模樣,尤星越都想打破這層平靜,看看底下會有什么。
時無宴眼睫顫動:“縱然衣服不會亂,也有別的會亂。”
往復自誕生起,不曾做過這種事。幾個月前,尤星越帶他去坐地鐵,也說差不多的話。
時無宴垂下視線,略抿了抿唇,道:“你總這么捉弄我,只是為了要看我與平日不同的模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