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軒心思多,這一點魏離早就知道,眼下初聞此言無端便生出一層冷汗。
她隱隱能猜出柳文軒想讓她做什么,無法泰然,眉頭不自覺地收緊了,茶杯抵在唇邊,淺淺地飲了一口。
“黃金在市面上很少見,珠寶的數額又難以估算,大當家的把它們留在寨子里,只是個燒手的買賣,可如果把它們拿出去,想辦法送進京城,這筆錢就能抵墨陽周邊幾座城一年的稅收,喂飽十幾萬災民的肚子。”
“你想要我去京城獻寶?”
“如今天下大亂,處處災荒,國庫恐怕也沒有多少存銀了,黃金兩萬兩,他們不會不看在眼里。”
柳文軒淡聲道:“若這批財寶有貓膩,主人必不敢聲張,當下只能吃個啞巴虧,大當家的只要實話實說,最好能找到與圣上親近之人,或是直接奉于圣上,把這塊熱山芋送出去,換得一官半職也不難,日后只要大當家仕途順利,有功于社稷,有用于朝廷,劫人財寶這件事便會慢慢消化。”
“奉于圣上。”魏離杯中的茶水變了味,語氣有些冷,“你說得容易。”
“大當家的若真的想去,我便有辦法。”
魏離轉過眼,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半點異樣,可卻覺得他心思深沉得可怕。
“皇上每年九月重陽日都會去法智寺登高祈福,山下寺外都有御林軍護衛,一般人進不去,”柳文軒說著遲疑了一下,望向魏離,“但大當家應該可以。”
魏離笑了,“你對我到底哪來的這么大信心?”
這次柳文軒沒有回應,魏離放下茶杯,“區區兩萬兩,你真當大當家的沒見過世面,會為這點錢心慌?”
“不是兩萬兩,是黃金兩萬兩。”
北衡不產金子,故極珍貴,在她們這里,家里有黃金這種東西的大都非富即貴,而一下子能拿出這么多的,恐怕只有那幾位兩只手便數得清的高官,和與皇室有關之人。
錢財只是小事,怕的是這背后的權力。這兩萬兩金子沒了也就沒了,暗地里找就是,可一旦出現在皇上面前,不知道背后會掀起多少風波,她這個截財之人又怎么可能保全其身,這一點她能想到,柳文軒呢?
“那又如何?”魏離被他噎了一下,有些惱怒,卻還勉強能忍耐,和聲問他:“你希望我做官?”
這個問題好像不在柳文軒的考慮范圍之內,他有些困惑,好像不懂魏離此言的用意。
魏離捺著火,問:“我若真的能封官入仕,你是不是就愿意嫁給我了?”
不等他開口,魏離就從他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繼而聽到他略有錯愕般地說:“我并沒有這樣的意思,那日難民堆里是你救了我,我只想把恩情報了,你入京,我離開,我們……各走各的。”
只是借著報恩的名頭,送她一個人情,要跟她撇清關系而已,他要把她推進去,根本不管那到底是不是一個火坑。
魏離一張臉沉了下來,默然片刻,道:“這財寶我既然劫得了,就一定吃得下,進了我兜里的東西,就沒有再往外掏的道理,土匪有什么不好,你真以為我稀罕當那什么破官?”
語氣愈冷,道:“你既然知道有些東西過于外顯會引來禍端,就不該動這些心思,柳文軒,太聰明對你不是一件好事。”
她發起火來,柳文軒玲瓏的心思,自能想明白其中的因由,不再應聲。
窗外悠閑的落雨變成了惱人的喧雜,魏離坐不住,起身推門離開了屋子,連把傘也沒帶,就冒雨走出了院子。
以為是老天給她機會回頭,可行到岔路口,卻發現左右都是一條死路,魏離心煩氣躁,一個人跑到山里,連出數掌,拍斷了一棵成人腰粗的大樹。
發泄出來,魏離有點后悔,她以前不就是喜歡柳文軒聰明才讓他做了軍師么,現在怎么又因為這個原因來苛責他。說到底,只是因為柳文軒看出并利用了她的忐忑,種種情緒積壓在身上,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認,她確實是在害怕。
樹身轟然倒下的那一刻,魏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焦躁微散,才覺出傷口的疼痛,扶著斷木俯下身來,細雨中咬牙忍耐。
她中了時冰的一記索錘,當時便知道肋骨斷了,但習武之人,這點小傷又哪會看在眼里,柳文軒幫她涂過藥之后痛感消解了很多,她以為沒事的,現在看來,還是要找大夫處理一下。
山雨越下越大,周圍起了霧氣,魏離試著站起來,挪出幾步覺得不行,心念一轉,想到那個山洞,便轉而往那里走。
下著雨,周圍沒有人守著,魏離走進去之后視線便陷入一片漆黑,幽暗得讓人心慌。
洞里進了雨水,魏離在最里面一處稍高的石頭上盤腿坐下來,閉上眼睛緩緩運起內力,修補自己的經脈。
靜下心來之后,魏離發現她的內力雖然在重生之后回到了二十歲時的模樣,但卻彈性極大,短短幾日便增長了不少,尤其是跟張瓊時冰交過手之后。那時她為保命使出了不少絕技,威力雖不足從前的十分之一,卻打通了全身經脈,所用內力一直在極限的邊緣全力上提,現在已是她剛剛醒來時的兩倍還要多。
魏離從小練的是她們魏家家傳的功法,一套千鈞掌,一套無影刀,上一世她把這兩樣融會貫通,又悟出一套完整的槍法,從未在單挑上敗給過誰,至剛至柔承于一身,是北衡排名第一的高手。
現在那些功法的記憶還在腦海之中,魏離覺得定是受了它們的影響,改變了這副身體的運氣方式,自己的內力才能恢復得如此之快,只要好好修煉,再假以時日,找到一個突破的契機,她必能完全恢復之前的功力。
想到這里,魏離心中一喜,焦躁散去,調整著氣息運行了幾個周天,陰冷的山洞里,她周身卻慢慢暖了起來,將衣服上的雨水烘干。
魏離只惦記著練功,山洞里又沒有時間概念,她再睜開眼時,外面的雨水早已經停了。
魏離離開山洞,松了松筋骨,把肩膀掰得咔咔響,隨即呼吸一口山間的空氣,頓時神清氣爽,把那些不愉快的猜測全都拋在了腦后。
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又何須為了遙遠的以后,就把當下鬧得這般不痛快。而柳文軒,他現在跟自己還只是個比陌生人稍微熟悉一點的狀態,考慮事情更利己一點,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個書生能在亂世里活下來,總要有些手段的。
一路上,魏離不斷說服著自己。
回到寨中,魏離先是去找大夫換了次藥,把斷了的肋骨固定好,出了門,碰上司嬋的表妹司錦,抱著一筐草藥見了她很意外似的,“大當家的,原來你在這兒啊。”
“怎么了?”魏離隨手撥了撥她筐里的藥,尋思著要不要讓司錦幫她煮一鍋補藥帶回去給柳文軒喝一喝,他現在的身子著實太過于單薄了。
“嬋姐和梅子姐昨天到處找你呢。”司錦說。
“我一會兒就去凌云堂。”
魏離把草藥放回去,抬眼發現司錦在看她,欲言又止似的,眉峰一挑,“怎么?”
司錦略微笑笑,“聽說大當家跟柳文軒吵架了?”
“……你聽誰說的?”魏離隱隱覺得不好。
“有人看到你昨晚冒雨出門了,梅子姐去找你找不到人,問了才知道的”司錦說:“昨天下午她氣沖沖地把柳文軒拽出來,好多人都看見了。”
魏離心里咯噔一下,司錦尚在學醫,已有一副悲憫心腸,大著膽子對魏離勸道:“其實這墨陽城里俊美的男子多得是,大當家的若不喜歡,大可以把他放下山去另尋一個懂事的,我看他心思也不在這兒……”
“梅子把人帶到哪兒了?”魏離打斷了她的話。
司錦一頓,“應該一起帶到凌云堂了吧,今天一天都沒見他。”
魏離立即拋下她,用上輕功往凌云堂跑去,趕到時與剛回來的梅青和司嬋撞了個正著。
“大當家的,你終于回來了,我們有件要緊事要跟你商量。”司嬋見了她,神情肅穆,先開了口。
“柳文軒呢?”魏離這時候什么都聽不進去,沒有理她,而是直接問梅青。
梅青一愣,本來對這件事非常坦然的,見她這幅焦急的模樣,忽然拿捏不準這大當家的的心思,覺得她這段時間變得格外陰晴難測,難以揣摩,怕踩到她的尾巴,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當家的,我們還是先談正事吧。”
“人呢!”魏離臉色一變,驟然提高了音量。
土匪不講規矩,卻最講輩分,身份低微者只有聽著應著的份兒,決沒有頂撞老大的道理。柳文軒本就是個外人,本來要是好好的嫁了,乖一點,大家還能看在魏離的份兒上給他一點面子,可他偏偏不愿意,又因為那個不招人喜歡的性子,從頭到尾都不被寨子里的人接納,現今抓到他的小辮子,還不知道要怎么對他。
梅青越是磨蹭,魏離越是心涼,末了還是司嬋開口,說:在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