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堂不是一個規整的院子,后廚與主殿隔開,單獨劃了一片地方,有專門的人看著,她們這幾個沒成家的頭兒平時懶得做飯就都來這里,所以柴房里永遠是滿的。
魏離踹門走進去,在一個臟兮兮的角落里找到了柳文軒,像她重生之后第一次見他那樣,人蜷縮著,渾身濕漉漉的,神智并不清醒。
“柳文軒,醒醒。”魏離攬過他的身子,才看到他胸口有一道鞭痕,連衣服都直接被抽破,裂口帶著血,半邊臉頰是腫的,額頭也青紫了一大片,為了忍耐,咬破了下唇。
眼看她出門時還好好的人現在變成這般模樣,魏離又悔又恨,把人抱起來往回走。
“大當家的,我……”梅青站在門口,神情閃躲。
“與你無關。”魏離不想計較,只是警告道:“以后別再做這種事。”
說完就抱著人離開,剩下梅青一臉郁悶。
當時魏離帶著傷冒雨離家,梅青問柳文軒她去哪兒了,得到一句冷淡的不知道,便明白兩個人鬧了矛盾,瞬間一股火涌上心頭,只想狠狠教訓一頓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小子。
梅青以為她做的沒錯,放在以前也肯定沒有問題,因為她這暴脾氣跟大當家一向非常相似,換了魏離自己看到有人這么個態度,肯定打得比她還狠,就像柳文軒剛被擄上山寨時一樣,可如今的魏離卻讓她看不懂了。
旁邊的司嬋抬手摸了摸她的頭,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大當家的的事,讓她自己解決,你以后少惹柳文軒。”
梅青只好點頭,一努嘴,“嬋姐,你有沒有覺得,大當家的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司嬋思索,“是有點。”
“到底怎么回事啊。”
司嬋抬眼,遠遠望見魏離院中的那棵樹的樹冠,唇角挑動了一下,“大概,也要開花結果了吧。”
剛歇了會兒的老大夫又被叫來忙活了一通,邊開方子邊嘆氣,時不時地偷瞄一眼魏離,隨即吐出更重的一聲哀嘆。
魏離全程都裝聽不見,聽不懂,等人走了,才看著床上眉頭微蹙的柳文軒,微微失了神。
他像是陷在了一個什么幻境里,夢魘纏身,兩只手抓著身下的被褥,身體偶爾輕微地抽動一下,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魏離盯著看了一會兒,用一條帕子幫他擦了擦臉,隨即將人扶起來,斟酌了許久,運了一小股真氣,由掌心慢慢地灌進他的體內。
真氣入體便生暖意,柳文軒沒習過武,氣海未開,又體質虛弱,魏離怕他承受不住,也不敢注入太多,覺察懷中的人慢慢平靜下來,適時地收了手,將人輕輕放回床上。
記起司嬋似乎說有要事找她,魏離看了看柳文軒,放開握著他的手正欲起身要走,柳文軒卻忽然抓住了她。
“別走……”
魏離一驚,回過頭去,見他并沒有醒,而是又重新跌進了自己的夢里,呢喃般念著:“阿姐,別走……”
夢到自己的家人了么。
魏離回握住他的手,聽到柳文軒帶了幾分哽咽一般,聲音低低的,充滿了恐懼和委屈,“不是我的錯,別關我……我沒有錯……別關我……別關我……”
從未見過他這般脆弱的模樣,像被一雙手探入胸口緊緊地攥了一把,魏離心頭一疼,握著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聲安慰:“沒事了,我在這里,我不會走的,別怕,不會有人再把你關起來了,再也不會了。”
仿佛聽到了她的話,柳文軒的驚厥第二次漸漸平復下去。魏離守在他身邊,過了一會兒,又給他輸了一點真氣,這次不入丹田,只游走于表面,消解他身上一夜的寒氣,一直到他漸漸睡熟,魏離才試探著抽出手,起身到門外。
司嬋和梅青一直在外面等著,這會兒見了她出來,梅青先自覺地站了出去,“大當家的,都是我的錯,我太莽撞了。”
“我沒有怪你。”魏離有些疲乏,“不是說有重要的事嗎?”
“大當家的,屋里說。”司嬋偏了偏頭。
他們二人進了門,為了以防萬一,讓梅青留在外面守著。
“我們又發現了幾箱金器,掩在那堆珠寶的下面。”司嬋開門見山地說,從懷中掏出幾塊錦帛,“還有這個,是用來包裹幾樣做工繁雜的金飾的。”
錦帛不大,黃色的,繡著大片的鳳紋,其中有幾塊還繡著龍爪。
“宮錦。”魏離蹙眉。
“是。”司嬋應道:“我跟梅子現在猜測,那幾箱金子可能來自國庫,而這堆金器,有一部分是出自后宮。”
“大當家的。”司嬋肅聲道:“這塊肥肉,恐怕我們難以消化。”
魏離沒說話,捏著手里的幾塊宮錦靠在窗邊,過了好一會兒,才回身把錦帛扔在桌上,對司嬋說:“你把這些拿去燒了,別讓人看見,那些金子找幾個可靠的人守好了,暫時先別動,等明年秋末,如果山下沒有動靜,再找個地方運出去融了,弄成碎金去城外的黑市上全部換成糧食。”
這樣做實在冒險,但當下也沒有什么好辦法。
司嬋沉思片刻,點了點頭,把宮錦揣回懷里,又聽魏離說:“還有一件事。”
魏離抬眼,深深地看著她,“你把事情做好,就牽一匹快馬即刻下山,那幫官員肯定是要進京的,他們人多,腳程快不了,也不可能不留半點痕跡,你親自去,想辦法追上他們,抓一個落單的打聽清楚,幫他們完成調動的,究竟是哪位大人物。”
必是有人在利用這幫人,假借調令運自己的東西進京,雖然事情棘手,可若是能知道這個人是誰,憑借多年在朝中的經驗,了解那些人的脾性,魏離還能心里有個底,免得敵在暗我在明,還要時時擔心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人陰一把。
司嬋到底是個穩重的,懂她的意思,很痛快地答應了。
人拿著東西離開,一塊兒帶走了外面的梅青去做正事,魏離原地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想換一身衣服,這才記得懷里揣著的那幅畫。
淋了一夜雨,就算被烘干,畫面也已經毀了,變成了一團朦朧的墨痕,只隱約能看出之前是個人的形狀。
這是他從柳文軒手里要來的畫像,才不過短短一天,就被她弄成了這樣。
她心里一直發誓要好好珍惜,可不止人沒有照顧好,連一樣東西都看不好。
魏離有些難受,把畫像折好,夾進一本書里仔細收了起來。
等她換好衣服回到柳文軒身邊,看到人還安穩地睡著,只是眉心又蹙起一個小疙瘩。
魏離伸出手,試探性地幫他按了幾下,又握住他的手抵在自己的臉上。
她一整夜都在療傷和修習內功,此刻安安穩穩地坐在床邊,時間久了,自己也犯起困來,腦袋搭在床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當晚,司嬋連夜出發追人,留下梅青看護寨子,借著防備龐寬可能會帶人來搶回軍資為由,加強了木翎寨的防備,整個寨子的夜晚燈火通明,倉庫周圍更是戒備森嚴,圍成了一只鐵桶。
外面夜色森森,屋里卻是另一番模樣。
柳文軒在凌晨醒過來一次,往常受寒后骨縫里的刺痛并沒有如期傳來,其他地方的皮外傷比之實在不足一提,他努力睜開眼睛,覺得手臂有些發麻,艱難地側頭,看到油燈下籠著的身影,瞳孔微微一顫。
魏離就那么握著他的手睡著,姿態像護著什么寶貝似的,讓柳文軒心中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滋味。
若說魏離只是看上了他的身子,又不想用強的,那只要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明面上假裝對他好一點就夠了,何必連他睡著之后都把戲演得這樣逼真。
他這個人命賤,鮮少受過別人的好,長到這么大,只有在他年幼時便離開家的阿姐是對他最好的人,只是阿姐習武繁忙,沒有多少時間跟他玩鬧,母親也不愿意讓阿姐跟他來往。
后來他流離失所,在戰亂中從死人身上扒衣服,跟野狗搶飯吃,一路風霜受盡了欺辱,大家都在為了活命奔逃,不殺人的已經是大善人,更不要提什么憐憫照顧。
柳文軒其實不在乎挨打,就像梅青說的,魏離把他從那幫難民中帶出來,給他東西吃,給他衣服穿,讓他有地方住,待他已經很好了,只是受一點皮肉之苦,實在不至于讓他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心中有牽絆,柳文軒甚至覺得,留在這里嫁給她,也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
柳文軒看著身邊的魏離,回憶著這些天來的種種,忽然害怕魏離不只是一時興起,而是真的對他動了真心。
他不怕別人的惡意,卻怕別人的善意和真情,他一身孑然,一顆心早就被磨平踏碎,走在世上只為活命,如果得到的太多,他是怎么也還不起的。
柳文軒重新閉上眼睛,要自己不要自作多情,除了一副皮囊,他有什么值得魏離喜歡?
一切只是一場騙局,她現在這樣,只是因為心情好,還愿意逗他玩一玩,可這遲早是會厭的,到時候她還是會把他一腳踹開。就像母親對父親一樣。
后半夜柳文軒無法再重新入眠,熬到天色微明,一夜麻木的手臂剛剛抽動了一下,魏離便被驚醒,見柳文軒醒了,立即緊張道:“你感覺怎么樣?還好嗎?”
柳文軒不答,極緩慢地收回手臂,輕輕地捏了幾下。
魏離人剛清醒,眸光尚未清明,顯得有些木訥,伸手想幫忙,又意識到這也是自己的成果,訕訕地收了回來,“對不起,我……”
魏離有些無措,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看著眼前明顯對自己生出芥蒂的人,喪氣地一沉肩,重復地道歉道:“對不起,昨天的事……都是我的錯。”
“是我不該跟你說那些,惹你生氣。”柳文軒聲音微啞,把罪責大包大攬。
“不是,不怪你,是我自己不敢承認你說的是對的,才惱羞成怒,沖你發火。”魏離看向他,眼神之中盡是悔意,“怪我,我沒想到梅子會責難你。”
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的溫情,化骨無形,比殺人的刀更可怕。
柳文軒原本就躺得很累,聽到這句話,胸口更像是壓了一塊巨石,讓他喘不過氣來,只堅持了短短片刻,便抬手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別哭。”魏離慌了神,“是不是疼得厲害?要不要幫你叫大夫?”
柳文軒不言,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魏離沉默,遲緩的腦袋徹底清醒過來之后,意識到什么,坐到床沿上去。
“你若是覺得委屈,我給你打,我讓你打回來。”她伸出手,摸了摸柳文軒的頭發,“別哭,當家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