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軒沒有回答，淺色的唇動了一下，卻沒能順利地出聲，好像單是站在這里，就已經(jīng)花光了自己全部的力氣。

　　“進(jìn)屋吧，你剛醒過來，別再受了風(fēng)寒。”魏離走過去，想攙他一把，又怕嚇著他，索性沒有伸手，走過他身邊，只猶豫了一下便進(jìn)到里屋去，坐下來倒了杯茶。

　　泡得濃釅的茶水早已冷了，喝到口中滋味并不好，魏離這才想起，過去她出兵也好，操練也好，回來端起茶壺就喝的總是不冷不熱的溫水，可她那時(shí)卻沒有察覺。

　　柳文軒在她身邊照顧了太久，以至于現(xiàn)在忽然回到?jīng)]有他之前的日子，魏離甚至想不起來，她當(dāng)年都是怎么過的。

　　魏離晃了個(gè)神的功夫，見柳文軒低眉斂目地把自己挪進(jìn)屋里，卻只是站在那里，就這么幾步路的動作，這一會兒的功夫，額頭上就隱隱見了一層薄汗。

　　一身的傷又在病中，他到底還是太虛弱了。

　　魏離在心中盤算著，等他好了，一定要搜羅些上好的補(bǔ)品給他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抽開旁邊的凳子，招呼他，“過來坐，傻站著干什么？”

　　柳文軒眼皮抬了一下，露出的半點(diǎn)眸光中含著幾分怪異，又很快低了下去，搖了搖頭，攥緊了自己的衣袖。

　　魏離心思一轉(zhuǎn)，當(dāng)下了然，站起來把那壺釅茶倒了，打開一個(gè)小罐子，抓了把曬過的菊花和敗火的干草藥扔進(jìn)壺里，重新燒水泡上，清熱祛毒，正好適合他。

　　“我不是什么有身份地位的小姐，只是一個(gè)野慣了的土匪，最不愿意講什么規(guī)矩，所以你不用在乎那些禮節(jié)，我讓你坐你便坐下就是。”魏離翻了個(gè)茶杯，等茶泡好，順手給他倒了一杯。

　　剛剛猶豫著坐下的柳文軒，見到那茶壺沖著自己過來，本能地就是一縮，但看到那些熱水好好地被倒進(jìn)杯子里，臉色非但沒有好看一些，卻顯得更是迷惑惶恐。

　　“喝點(diǎn)水吧，看你嘴唇都干了，是不是醒了就一直站在那里等我了？”

　　魏離心有感慨，未組織好言語跟他說些體己的話，就見柳文軒伸出有些發(fā)顫的手，端起了茶杯。

　　他的手不穩(wěn)，有水從里面濺出來，魏離一句“小心燙”剛到嘴邊，柳文軒已經(jīng)松開咬緊的牙關(guān)，視死如歸一般，把那杯熱茶送到唇邊，仰頭灌了下去。

　　魏離一驚，第一反應(yīng)就是抬手將他手里的杯子打掉，眉頭緊蹙，“屋里沒水嗎，你至于渴成這樣？你……”

　　話沒說完，魏離看著他縮著身子低咳的樣子，腦海中被一只大鐘猛地一撞，明白過來。

　　先前她燒水提壺，柳文軒就緊張地縮著肩膀，好像做好了那些熱水會倒在他身上的準(zhǔn)備，他那哪里是口渴，分明是把這杯熱茶當(dāng)成了受刑。反正躲也躲不了，與其耗著惹人生氣，再討來更多的責(zé)罰，還不如自己干干脆脆地受了。

　　魏離說不出話，她以前欺負(fù)柳文軒欺負(fù)得太順手了，以至于這好像變成了家常便飯，遺忘了太多的細(xì)節(jié)。

　　魏離不知道，柳文軒才被綁上山?jīng)]有幾天，到底是遭受了什么，總不可能是一頓鞭子就把他打成這樣的。

　　“我……”魏離伸出手，看到柳文軒一顫，又收了回來，感同身受般，她的喉嚨也痛了起來，“我不是這個(gè)意思，你……不要怕。”

　　柳文軒低著頭，看不到表情，魏離有些無措，僵持了好一陣兒，問他：“你今日，可有好好吃藥？”

　　靜默片刻，柳文軒本就垂著的頭輕輕地點(diǎn)了一下。

　　“早飯吃了嗎？”

　　腦袋耷拉著，人忽然就從凳子滑下來，手垂在兩側(cè)，端端正正地跪立在地上，沒有回答。

　　“你這又是做什么？”魏離不敢碰他，眉頭擰成個(gè)疙瘩，“地上涼，快起來。”

　　柳文軒沒有反應(yīng)，魏離看不下去，一把將他撈起來按在凳子上，猶豫片刻，問：“你可是有什么請求？”

　　柳文軒不答，一雙手緊緊地扣著自己的腿。

　　魏離直了背，許諾：“想要什么，說出來，我一定想辦法給你弄來。”

　　她自認(rèn)已經(jīng)足夠耐心，也足夠大方，可柳文軒只是抿緊了雙唇，半點(diǎn)要開口的意思都沒有。

　　魏離有些頭疼，她不記得柳文軒曾經(jīng)這樣難捉摸，或者說，她根本從未真正在乎過他的想法，她給他的，只是自己喜歡的，自己能給的，而從來不是柳文軒想要什么。

　　越想越悔，越是難過。

　　魏離站了起來，丟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吧”，轉(zhuǎn)身出了門。

　　擔(dān)心他被那一杯熱茶燙傷，魏離又讓大夫來看了一次，晚宴上問了梅青，才知道柳文軒這一整日都沒有吃東西，藥送過去就喝，但飯菜端過去，只是看兩眼，一口都沒有動過。

　　魏離想不通這是為什么，看看滿桌的佳肴，讓梅青拿了個(gè)食盒，挑著好的各撿了一些出來讓人送過去。

　　司嬋和魏離是寨里最能喝的兩個(gè)，拼起酒來不相上下，可魏離會耍賴，酒桌上連欺帶騙，一開席就蒙得司嬋先干了大半壇，最后在晚宴過半的時(shí)候，一頭栽在桌上醉倒過去。

　　滿桌的人哈哈大笑，魏離撕下一大口羊肉，嚼爛了拿酒和下去，填飽肚子，暢快地打了個(gè)嗝。

　　寨子里月明星稀，魏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到身邊的人一個(gè)個(gè)都走了，才站起來，穩(wěn)住有些打晃的身子。

　　她還沒醉到不省人事，卻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識，她有太多的話想找個(gè)人說說，東倒西歪地回了自己的院子，腳步便自動牽引著她往自己房里去。

　　魏離幾乎忘了柳文軒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gè)跟了他十四年的人，她推開門，解開自己腰間的衣帶便直朝床上躺著的人而去。

　　柳文軒喝完了藥正昏昏沉沉地睡著，冷不丁被人壓上來，夢魘中一個(gè)激靈，睜開眼的那一霎那，望見一片凝脂般的玉白，腦子里嗡地響了起來，人愣在那里，反應(yīng)過來，第一時(shí)間閉上了眼睛。

　　“柳文軒……”魏離身上帶著酒氣，琥珀似的眼睛淬亮。

　　“柳文軒，文軒，我的好文軒……”魏離抱著他，一張臉埋在他的肩頭，一刻不停地吻著他的脖頸。

　　灼熱的氣息打在頸間，柳文軒顫抖著扶住她的肩頭，用力推了一下，嘶啞道：“別這樣，你喝醉了。”

　　“我喝醉了……”魏離知道自己這一刻很不清醒，可鬼門關(guān)上走過一圈，她太壓抑了，急需要一個(gè)出口，這寨子里的人野莽，誰都不懂，她能抱著紓解一番的，只有他一個(gè)，“是，我醉了。”

　　柳文軒身體虛弱，根本不可能攔住她，衣服被扯開之后，他偏過頭，不再反抗。

　　魏離扶正他的臉，望向他的眼神中帶著濕氣，喃喃道：“我一直都不知道，其實(shí)你并不恨我，對嗎？”

　　身下那雙眼睛七分的茫然，三分退縮，干干凈凈，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卻又那么難解，如同那些高深的佛言，無，即是萬物。

　　“柳文軒，”魏離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他，“我從未問過你，你對我，可有過一星半點(diǎn)的喜歡？”

　　有的吧，不然你為何要陪我去死，為何在最后一句話里，管我喚作吾妻。

　　魏離的意識游蕩在兩個(gè)時(shí)空之間，直到柳文軒在一陣漫長的沉默后開口，如小獸□□，帶著幾分哀痛，“我并不認(rèn)識你。”

　　魏離的胸口一悶。

　　是啊，這時(shí)候的柳文軒，與她不過相識幾日而已，他們之間僅有的交集，就是魏離把他抓來，打了他，囚禁了他，害他落了一身的傷痛，現(xiàn)在還要趁著自己醉酒來欺負(fù)他。

　　她怎么能這么壞。

　　魏離把頭靠在他裹著紗布的胸口，在他的忍痛中，聽著下面過速的心跳。

　　許久，魏離從床上離開，在腳踏上坐下來，披衣散發(fā)，眼睛里氤氳著一團(tuán)化不開的墨色，夾帶著絲絲殷紅。

　　身后柳文軒在理自己的衣服，發(fā)出微弱的窸窣。

　　她需要冷靜。

　　朦朧之間，魏離看到桌上那個(gè)完整地放在那里的食盒，跟耳中所感一致的心跳停滯了一下，眉頭蹙起來，“你今晚沒吃東西嗎？”

　　柳文軒的動作停了停，躊躇片刻，輕聲問：“你要一直把我關(guān)在這里嗎？”

　　他聲音還是啞的，魏離頭在脹痛，必須調(diào)動起所有的心思，才能分析出他的話里隱含著什么，“你不愿意待在這里，所以拿絕食來反抗？”

　　柳文軒又是默然，衡量斟酌過一番，才說：“我還是不想做你的夫侍。”

　　魏離苦笑了一下，“我知道。”

　　尾音剛落，魏離意識到什么，眉心一跳，“你是為這才不吃東西？”

　　沒吭聲，魏離問：“誰說你吃了我的東西就一定要嫁給我的？”

　　柳文軒坐在床上，眉眼低垂，帶著羞愧，“我沒有任何能回報(bào)你的。”

　　魏離猛地站起來，身子一晃，險(xiǎn)些栽倒，柳文軒被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把，在魏離站定的那一刻，又快速地收了回來，有些呆滯地跪在床榻上。

　　“柳文軒。”魏離笑了，清朗道：“莫說只是一口吃的，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能想辦法給你弄來。”

　　“來，過來。”魏離走到桌前，把食盒打開，一盤盤菜都擺在桌上，“我不要回報(bào)，這些都給你吃，要是不夠，我再讓人去給你做，我這木翎寨上沒有別的，就是不差你這一口糧食，我就不信你這小貓似的胃口還能把我山寨吃空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