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軒木然跪立著,像一只從洞中探出頭來的小狐貍,猶猶豫豫地伸出一只爪子,試探著不敢上前。
魏離酒勁兒上來,一拍桌,“來!”
柳文軒嚇得一抖,怕她再發起脾氣,連忙從床上下來走到桌邊,被按著肩膀坐下,指了那一桌佳肴發號施令,“吃!”
她這一聲財大氣粗的喝令喊出了當將軍時的氣勢,柳文軒臉色白了一白,偷偷地撩眼看她,想分辨這話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還埋藏著什么陷阱。
魏離酒后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卻也留了一根神經,此時察覺到他的恐懼和試探,也拉開椅子坐下,盡量壓著聲音讓自己溫和一點,說:“喜歡哪個就吃哪個,能吃多少吃多少,我只是不想看你餓肚子,沒有別的意思。”
柳文軒看起來不太相信,魏離真是想不明白自己這短短幾天里到底作了什么孽,抓起筷子放到人的手里,“我堂堂一寨之主,這鳳鳴山上獨一號的大土匪,騙你一個小書生作甚,你大可放開了吃,我絕不向你討要什么。”
大概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柳文軒夾帶著病容的臉色終于緩和了一些,微微上翹的眼角看向她時,清澈的目光如正午池塘的粼粼波光,讓人頭暈目眩,心動不已。
他們二人的衣衫還是亂的,雖然柳文軒理了又理,可也只是給自己更添了矜持的誘惑,魏離口干舌燥,強忍著想要把他扔回床上的沖動,裹了自己的衣帶看著他盯著那些菜,像上一世他站在作戰圖前一樣的認真,然后小心地伸出筷子,夾了一小片青菜放進嘴里,慢慢地嚼著。
魏離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柳文軒吃東西一向文雅,她以前總笑話他,慢吞吞地都搶不過一個三歲的小姑娘。
每每她念叨起來,柳文軒也不惱,總是吃自己的不愛搭理她。
他越是冷淡,魏離就越是想多說幾句,直到看著他快要放下筷子,才閉嘴扒自己的飯,最后總是跟他一塊兒吃完,軍務再忙也改不了這個習慣。
現在柳文軒沒變,魏離的心緒卻不一樣了,她看眼前的人怎么看怎么好,不止有十分的耐心,還盼著他吃得再慢一點,好讓她能再多看幾眼。
坐在兩道炙熱的目光下,柳文軒不太自在,加上餓了太久,胃都癟了下去,怕勾起食欲太盛,吃得多了反而更不舒服,克制著夾了幾筷子就停下了。
“就吃這么點兒?”魏離把一盤烤肉推到他面前,“吃肉,不要拘謹。”
柳文軒猶豫,應付她似的,夾了一點肉沫吃了,又放下了筷子。
“不喜歡?”魏離困惑,“那你想吃什么,告訴我。”
“不是。”柳文軒開一次口要頓上好久,才含混地說:“已經飽了。”
魏離擰眉,“院里的兔子一頓還要啃半筐蘿卜,你吃的還沒有它們多。”
柳文軒見她不高興,便又縮回自己的洞里不吭聲了。
“算了,你生著病,胃口不好也是正常的。”魏離連忙安慰他,“時候也不早了,你……早點睡下吧,明早我讓人煮點粥送過來,你喝點熱乎的,應該能好受些。”
柳文軒抬頭,面容古怪,讓魏離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不喜歡喝粥?”
“沒有。”柳文軒斂目,手指抓著自己的衣服,“我……我不挑,不用特意準備的。”
他本是與同鄉的幾個人一路逃難至此,被沖散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只剩下了他自己。天下混亂,戰爭不斷,又處處鬧天災,難民太多了,路上連野菜樹皮都沒得啃,遇到有施粥的地方,大把的人張著嘴等著。柳文軒不善爭搶,這種好事總也輪不上他,他餓肚子餓習慣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了今天,所以在他的世界里,吃的東西,只要有就已經很好了,根本不存在喜歡或不喜歡的選項。
魏離雖然反應慢了點,卻也不是沒有腦子的,很快也想到了這一點。
她看著眼前的人,心疼得厲害,雙手用力一攥,對他說:“不行,你現在是我木翎寨的客人,一定要讓他們好好招待你才可以,省得讓人覺得我們小氣,這么大個寨子,卻連飯都讓人吃不好。”
“客人?”柳文軒恍惚。
魏離咽了一下干澀的喉嚨,“對,貴客。”
柳文軒不能理解,想了想,沒想通,茫然地看著她。
魏離受不住他這樣單純地探問,干脆攤牌了,說:“你知道的吧,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一陣沉默闖進來,橫亙在他們之間,魏離心頭又酸又疼,前世今生的愛恨交織在一起,借著酒意發作,讓她痛苦難當。
柳文軒雙唇抿成一條線,低著頭沉思了好一陣兒,才說:“我不明白。”
魏離心跳得很重,沒辦法跟他解釋,只好撿起最初的那個理由,“你長得很漂亮,是我見過的男人里最好看的,那天在那么多人里,我一眼就看到你了,當時就覺得,我一定要娶你。”
她說得很坦然,放在別的男子身上,或許會因為這份直率和夸贊而有一點動心。
可柳文軒身上那種孤絕的氣質卻壓得更沉了,臉色不太好,頭也埋得更低,連眉頭都微微蹙了一蹙,雖只持續了短短的兩秒,卻也是很明顯地有這個動作的。
他鮮少會明確地表示出自己的好惡,能讓人一眼看出來的,就是極度的憎厭了。
魏離不懂柳文軒為什么會討厭她這番話,是覺得她太輕浮,還是別的什么?
“柳文軒……”
“我不能嫁給你。”
魏離剛開口就被他搶斷了,閉口等了許久,卻沒有等到理由。
“我沒有一定要逼你嫁我。”魏離有點心虛,但還是堅持說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說完,又補充道:“你不愿意,我可以等,現在外面世道亂,你留在這寨子上,我會對你好的。”
柳文軒搖頭,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松口,“我不值得。”
魏離愣了,她怎么也沒想到是這么一個答案。
“你……為何這么說?”有一瞬間,魏離以為是自己醉得太厲害出現了幻聽,她一直覺得柳文軒身上有種說不清的傲氣,氣頭上還曾就此詆毀過他,那時柳文軒只是淡淡地看著她,一臉麻木,從未表現過一絲一毫的自卑,尤其在他成為軍師之后,在一些事情上,犟起來有時連魏離都拗不過他,換來的結果就是一頓打罵。
那樣的柳文軒,拒絕的理由,怎會是覺得自己不值得。
“這城里容貌上乘的男子有很多,”柳文軒閉了下眼睛,“你是山寨的大王,隨便找哪一個,都比我要好得多。”
容貌……
魏離記起來了,以前的時候,她每次盯著柳文軒的臉看得出神,總會被他推開或是躲開,用冷冰冰的語氣要她別那樣看著他,魏離沒少為這事甩過他巴掌。
那時以為是他的傲慢,是他的憎惡,可現在想來,無論之前還是現在,柳文軒的厭惡,難道不是對她,而是對他自己,對自己那張讓魏離一眼傾心的相貌?
魏離舌頭打了個結,好久才理開,“但我喜歡的只有你柳文軒一個。”
柳文軒還是搖頭,魏離問:“離開寨子,你有可以去的地方嗎?”
沉默。
魏離說:“那你為什么不愿意留下來?你要是只是不想跟我太親近,我可以單獨給你建一間院子。”
見他不說話,魏離胳膊往桌上一撐,忍著頭暈繼續勸道:“你一個文弱書生,在這亂世里生存不易,我這里雖然是個土匪窩,可不愁溫飽,日子也還滋潤,只要你留下來,我可以給你找個差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誰要是敢說你的閑話,我就拿鞭子打得他滿地找牙!”
魏離好久都沒聽到柳文軒說話,眼皮越來越重,手拄著腦袋,就這樣在等待中睡著了。
夢里,魏離看到自己走進大帳,柳文軒正披著一件青色長袍,掌著燈在看一堆軍中的公文信函。魏離走過去,伸手抱住他,卻在垂目的那一刻看到了滿手的血,柳文軒睜著空洞的眼睛,早已沒了一點生氣。
魏離醒來時一身的大汗,面前的菜肴還是昨天的樣子,她看向那張床,卻不見本該睡在上面的人,忽地站起來,一件衣服掉在了地上。
魏離呆了呆,隨即反應過來,一定是柳文軒在她睡著后給她披上的。
可是他現在人去哪兒了,趁她睡著偷跑下山了嗎?
寨中有哨崗,魏離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跑得掉,卻還是急匆匆地邁出了門檻兒,也不顧自己現在是什么樣子就往外走,結果剛踏出房門沒幾步,余光瞥見團影子,一轉頭,看到柳文軒正蹲在院角的兔籠前,拿著一根蘿卜喂兔子。
魏離懵了一下,從宿醉的遲緩中定過神來時,柳文軒已經注意到她,二人的視線僅僅相交了一瞬,柳文軒的眼皮便垂下去,上前幾步,屈膝跪在了她面前,低著頭,懷里還抱著那只兔子,一副乖順任人宰割的模樣。
魏離原本將要清醒的大腦又亂了,啞然道:“你……想吃兔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