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跪著的人渾身一顫,懷里的兔子聽懂了她的話一樣,蹬了幾下腿,險些掙脫出來。
魏離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反應過來,伸出一只手抓著他的胳膊把人拎起來,“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山寨里不講究這些,你不用對我行禮,我看不慣。”
柳文軒昨晚一整夜都沒睡,眼下有淡淡的烏青,看起來沒什么精神,嘴唇動了一下,魏離豎起了耳朵,卻沒有聽到他開口說話。
這時梅青大剌剌從外面走來,推開院門一看,身形僵滯,隨即就是一笑,“哎呀,我來得不是時候,大當家的,你這是才起來嗎?”
魏離這才發覺自己還是那般衣衫凌亂的模樣,倒是眼前的柳文軒已經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
“當家的,你們昨晚……”梅青嘿嘿一笑,好奇地往邊上一湊,悄悄地說:“小白……柳文軒,他伺候得怎么樣?我聽說有些人就是看著什么都不行,一到床上就厲害得很呢,就跟城里南風館的那幫小倌們似的。”
柳文軒低著頭擼兔子的腦袋,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咬住下唇強忍著羞辱,紅了耳朵。
魏離輕咳一聲,往梅青頭上拍了一巴掌,“別胡說。”
“沒有胡說啊。”梅青委屈,瞥見柳文軒脖子里的一塊塊紅痕,內心腹誹,這不是你自己干的嗎,還不讓人提了,她們大當家的幾時知道害臊了。
魏離回屋去換了衣裳,把頭發攏起束住,洗了把臉,見柳文軒又去喂兔子了,心里有點好笑,沒管他,問梅青:“找我什么事?”
“山下傳信來了。”梅青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當家的又有得忙了。”
魏離拆開信封一看,寨子的探子打聽到,下月十七,將有一批軍資經過城外的官道運往附州守衛營,而且城里有幾位品階高的官員接到調令,也要在當天收拾東西離開墨陽。
魏離有印象,墨陽城的那些官員恐怕是知道要打仗了,托關系找人把自己從這里弄走,知道有軍資要來,就故意在同一天離開,把自己的財寶分了兩批,大頭用麻袋墊著稻草裝了走小道,小頭用箱子裝好走官道,人遲了一天,空手上路。
魏離的人手沒那么多,要對付大批的護衛兵,就必須集中人馬守官道,等她們劫了軍資和那幾個箱子,官員們的家財已經離開了墨陽城。
他們是貪財的土匪,并不會無端害命,錢都沒了,他們再針對這幾個官員去抓人也沒有意義,何況人家也在箱子里留下了買路錢,魏離便沒有計較。
這批軍資是塊肥肉,上一世她們就是靠它才守了墨陽城七個月,殲滅了來敵。
魏離捏著信細細琢磨了一番,覺得她不能白白重活一次,既然早知道了,就早作打算,再貪心一點,連那些官員的財寶也一并搶來,等到戰事結束,她們就不會像之前那樣口袋空空,考武舉投靠朝廷了,還能再整頓山頭,過她的小日子。
“這回不是件小事,走,去找司嬋商量商量。”魏離收起信。
青梅跟在后面,魏離走到院門口,抬手招呼柳文軒過來,“把兔子放下,我們去吃飯。”
木翎寨最大的一間房子就在魏離的院子旁邊,叫凌云堂,寨里議事聚會都在一張桌上,沒事的時候,她們一幫大大小小的頭兒也會在這里聊聊天吃頓酒。
魏離讓人煮了點青菜粥,端上來放在柳文軒面前,讓他吃著,自己便跟同樣處在宿醉里的司嬋談論起劫軍資一事。
“這幫當官的心眼兒多得很,肯定也派人盯著我們這邊的動靜,我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走,一定要把每一條路都盯住。”魏離說。
“可是,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青梅擔心,“我們還是把精力放在軍資上吧。”
“想吃肉就不能怕挨打,我們做土匪的就不能怕風險。”魏離堅持,“軍資和財寶,這兩樣我都要。”
司嬋按著腦袋,對柳文軒的粥很感興趣,看了一會兒,也讓人盛了一碗來,幾口就喝了個干凈,說:“我聽你的,你讓我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好。”魏離拍了板,“那就這么定了。”
談完正事,魏離干脆也要了碗粥,司嬋跟著又添了一碗,青梅看著她們,嘴角抽動,“這玩意兒有什么好喝的,寨子里沒肉了嗎?”
魏離笑了幾聲,司嬋端起碗吃完,摸摸肚子,“是喝不飽,我再去尋點別的吃。”
“梅子。”司嬋起身,“你跟我一起。”
“我不餓啊,我吃過了。”梅青翹著腿在哼小曲。
司嬋經過她身邊,揪了一把她的領子,“你把昨天的肉給我熱熱。”
“哎——你自己沒有手啊?”梅青抱怨著,被拖走了,司嬋出門前,遞了魏離一個眼神,眸中隱含笑意,順手把門也給關上。
魏離非常感激,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一靠,看著旁邊用湯匙一勺一勺喝粥的柳文軒,愜意地瞇了瞇眼睛。
柳文軒碗里的粥剩了個底的時候,魏離端起碗來扒了幾口。
“我今日沒有什么要緊事,你想不想在寨子里轉轉?”放下碗,魏離問柳文軒。
柳文軒在走神,看向她時視線還有些縹緲,等明白她說了什么,略一踟躕,點了點頭,在她往外走時跟了上去。
臨近正午,日頭正盛,曬得人睜不開眼。
寨子里熱熱鬧鬧,女人們不是在切磋就是在打磨兵器,偶爾看到幾個男人抱著木盆回來,走進自家的院子,把在河邊洗好的衣服晾在自家院里的竹竿上,詢問著妻子晚上想吃點什么。不知道的,一點也看不出這是個土匪窩,充滿了和煦的人間煙火氣。
魏離走在前面,放慢了步子讓柳文軒能跟上,有人打招呼便應著,享受著這曾經離她很遠的安寧。
柳文軒心不在焉,一路走過來迎著寨子里的人好奇的目光,讓他渾身都別扭得很,走得久了,蒼白的臉色被曬得微微發紅,身上出了一層薄汗,蟄得傷口生疼。
魏離注意到他的模樣,路過一戶宅院的時候,摘了她們家柵欄上的一頂草帽,轉手扣在了柳文軒的腦袋上。
柳文軒垂目走著路,忽然被一個黑影子罩下來,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閉上眼睛,卻沒覺出任何的疼痛,反而是那灼人的陽光被遮去了大半。他抬手扶正了頭上的帽子,聽到魏離跟院里的主人打了聲招呼,對這事提也沒提,又繼續往前走。
魏離把他帶到了后山的溪流旁,這里是溱水河的中游,離那個山洞很遠,是平日里她們洗衣洗澡的地方。
周圍草木郁郁蔥蔥,山間的流水帶走了幾分暑氣,比寨子里涼快了許多。
這個時候有很多人都在河邊洗衣服,魏離帶柳文軒繞開了他們,另尋到一處僻靜的平臺,那里有一塊光滑的大石,魏離跳上去,對柳文軒伸出手,“上來。”
柳文軒一手扶著帽子,猶猶豫豫,手剛伸出手,就被魏離握住,連忙借力跟了上去。
石頭被樹木的陰涼擋著,下面就是潺潺的流水,魏離往上面一躺,枕著胳膊問:“這個地方怎么樣?”
柳文軒也坐了下來,手摸著沁涼的石頭,酷熱都被擋在外面,連著心都靜了下來,點了點頭,表示很好。
“我一直想在這里搭個亭子。”魏離笑著,回憶起前世的遺憾,“每年夏天的時候,你就可以在這里乘著涼看看書彈彈琴,我就在旁邊練武,我們還能在河水里冰一些水果,渴了就吃,不到天黑絕不回去,誰也不能來打擾。”
柳文軒望著腳下的流水,沒有說話。
魏離笑容微斂,說:“你在這里很無趣吧,等回去以后,我讓梅青給你搜羅一些詩詞話本解解悶。”
柳文軒搖頭,膝蓋抱在懷里,下巴枕在臂間,從帽檐下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我讀過書,學過琴?”
魏離一愣,“看你文質彬彬,我瞎猜的,不對嗎?”
柳文軒沒有懷疑,收回視線,“我只學過一點。”
魏離松口氣,“你上過學堂?”
“很小的時候。”
“那你家里……”魏離忽然意識到,柳文軒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家庭,她曾問過幾次,都被他避開了。一個能讓男子去讀書的人家,家底應該是很殷實的,至少曾經是。
魏離的疑問沒有說完,柳文軒也就自然地沒有回答。
魏離改了口,不提這個可能會讓他傷心的話題,轉而對他說:“你以后想讀什么,列個單子,我下山的時候幫你帶回來,如果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來問我。”
她二十歲的時候還有點散漫,但做了官以后還是讀過相當一些書的,比不了以后的軍師,應付一下現在的柳文軒還是綽綽有余,魏離對此很是有信心。
山間的氣候舒適,魏離見他點了頭,心胸暢快,很想來一壺酒。
正想著,忽聽到柳文軒問她:“你們……一定要去劫軍資嗎?”
魏離舒服地閉著眼,“怎么?”
柳文軒輕聲:“西邊戰亂,我們都是從那里逃過來的,軍資是皇上撥給附州守將守城應敵的,你若是劫下來,要他們怎么辦?”
“你懂什……”一句話自然地涌到嘴邊,魏離睜開了眼睛,覺得這對話熟悉至極。
那時她是怎么回答的,推開他,要他這個沒有見識的不要多管閑事。
柳文軒看著她,草帽下那張憔悴的面容,像是從腳下清河中生出的妖。
魏離體會到一種宿命的蠱惑,柳文軒卻渾然不覺,依然一字字說道:“附州守衛營是西邊往墨陽的唯一防線,如果被攻破了,墨陽城就會成為賊人的地盤,那樣對木翎寨也沒有任何好處。”
“我知道。”魏離緩了心神。
柳文軒不解。
魏離想了想,解釋道:“附州的守將龐寬,曾是淮水一帶有名的水匪,以前專劫過路的商船,后來受了朝廷的招安,才被派去了附州。龐寬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貪奸賊滑,靠著這個守將的名頭,平日里沒少搜刮百姓,指望她守住附州城,那是白日做夢,恐怕到時候敵寇還未打上來,她就要先撈一筆油水從水路跑回他的淮水河了。”
柳文軒微垂著頭,似在沉思,又有些失落。
魏離坐起來,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上,定定地看著他,“你放心,劫了這批軍資,敵寇我們來打,無論如何,我定會守住這墨陽城,絕不會讓你剛落腳就又沒了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