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軒對她這幅性子好似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起來,既沒當(dāng)真,也沒表現(xiàn)出多少避讓羞赧,把手里的筷子放下,讓她先吃著,自己轉(zhuǎn)身出去,不多時便從凌云堂拿了一大把新的回來,還收獲了一堆道歉聲。
“今天這頓飯辛苦你了。”魏離夾著一個紅燒丸子,淡笑道:“味道很好。”
她若真的開個飯館酒樓,有柳文軒在的話,請個賬房還送廚子,簡直是劃算到不行的買賣。
不過魏離舍不得他跑到后廚守著一個大火爐,天天聽到凌云堂廚房里那些人的抱怨,她也知道這不是個輕松的活兒,柳文軒還是適合坐在某個地方,安安靜靜地做個賞心悅目又非常有智慧的花瓶。
“山下怎么樣?”柳文軒把飯端給她,又給她盛了一碗湯。
“很順利,我已經(jīng)把威脅信放到官府的大堂上了,他們不想掉腦袋,明天就得收拾收拾把地方給讓出來。”
“會這么簡單嗎?”柳文軒不踏實,“他們沒有后手么?”
“原本就是一幫沒有什么實權(quán)的小吏,他們要是有這個腦子,自己就能守住墨陽城了。”魏離拔了幾口飯,干脆把湯倒進了米里拌著吃,說:“放心吧,大當(dāng)家的在他們眼里早就惡名在外,我主動要接這個爛攤子,他們巴不得呢,不讓他感恩戴德就算了,他們不敢造次。”
柳文軒看著她豪爽的模樣,知道她大概是胸有成竹,留足了人手回來的,不再追問。
“你在菜里放糖了么?”魏離品味著,問道。
“放了一點提鮮。”柳文軒跟著夾一點,“還能嘗出甜味么?”
“能。”魏離想起自己說過不愛吃甜,又補充一句,“但是好吃,味道恰到好處。”
除了那一盤差點被搶光的炸肉之外,桌上的菜大都是燜燉為主,柳文軒喜歡在出鍋之后再調(diào)個汁澆上,口感滑嫩,略濃些的味道裹在表皮,咬下去還能嘗到食物原本的味道。
只是,柳文軒飯做得好,刀工卻不怎么樣,一盤蘿卜絲切得只能叫蘿卜條,長短不一,粗細(xì)也不均勻,卻是很認(rèn)真的把指甲蓋那么大點的蘿卜塊也給頑強地切了兩刀。
“你這做飯的手法……”魏離笑了一下,見柳文軒抬頭,清了下嗓子,道:“口味有點像江浙那邊的,你是江南人嗎?”
她只是隨口一說,后面還有一句“還是拜過什么大廚為師學(xué)來的”沒說出口,就見柳文軒愣了一愣,盯著滿桌的菜恍惚了一下似的,末了,點了點頭。
這下倒換做魏離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前世跟柳文軒過了幾乎可以說是小半輩子,都沒有問出關(guān)于他家鄉(xiāng)的只言片語,眼下這個點頭卻來得太容易。
“你……是因為水患才跑出來的么?”魏離想到那天在山下,柳文軒跟那個行腳商的對話,頓時理解了他當(dāng)時為何會是那副表情。
“不是。”柳文軒垂眼,有些遲緩地說:“我們一幫人是因為當(dāng)?shù)赜腥酥\反,遭到鎮(zhèn)壓后被挾持做了人質(zhì),安全出了城以后,那些人帶著我們一路向北想要進京,后來遇到戰(zhàn)亂,我跟幾個同鄉(xiāng)便逃出來,因為兵匪,不敢往南,便一直到了這里。”
“進京?”魏離覺得那幫人定是腦袋秀逗了,“一群反賊,他們不是自尋死路?”
“那些人原本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其實人并不壞,只是朝廷屢增賦稅,實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一年高溫?zé)岷Γ粘刹缓茫麄兇_實拿不出那么多的糧食,所有人都在餓肚子,有一天收租的時候,兩撥人起了沖突,打死了人,百姓這才忍不下去,舉了義旗打進官府,要搶回自己的存糧,也算是,官逼民反。”
柳文軒有些難過,說:“他們眾人聯(lián)名寫了一份血書,上京只是想把這封信奉給皇上,要一個公道,可又怎么能知道,天子腳下的人尚得不到安寧,又哪來的公道給他們。”
魏離沉默,片刻,謹(jǐn)慎地探問:“與你一起出來的,是否還有你的家人?”
路上走散了,所以,你想去找他們嗎?
魏離這樣想著,以為這就是他一定要走的緣由,不禁開始心虛,前一世她那般把柳文軒扣在身邊,至死二人也未遠(yuǎn)離過半步,他是絕不可能有機會去尋找他們的,所以,他才一直那般心事重重,郁郁一生么。
“當(dāng)初為質(zhì),你爹娘可有跟著一起?”魏離問著,甚是忐忑,直想把上一世的自己揪出來打一頓,怎么就那么不講道理,明明口口聲聲那么喜歡這個人,為什么就不能耐心一點,再多關(guān)心一點,她所謂的愛,到底都表現(xiàn)在哪里了。
“我爹娘……”提到這兩個字,柳文軒的臉色忽然變得不太好看,魏離以為他是太過擔(dān)心,幾乎已經(jīng)默認(rèn)了一個答案,欲要安慰之時,卻見他搖了搖頭,說:“他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都過得很好,用不著我掛念。”
這句話說得極冷,隱隱咬了牙一般。
魏離打好的腹稿廢在了肚里,沒明白其中的意思,還想要問,柳文軒卻已經(jīng)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把眸中翻涌的暗潮掩藏起來,給她夾了一塊酥魚,“大當(dāng)家的,吃飯吧。”
往事他不想再提,魏離只好閉嘴,反正來日方長,他們以后還有的是時間慢慢相處,柳文軒一向是吃軟不吃硬的,只要她對他好,有朝一日,總能卸下他的心防,屆時他有什么放不下的,魏離便傾盡全力去幫他,這一次,她一定要他時時展顏,開開心心地過完這一生。
柳文軒放下筷子之后,魏離很快把自己的第三碗飯吃完,一桌的菜一點也沒浪費,全都吃了個干凈。
回房睡覺的時候,魏離在院中舒展了一下筋骨,這才想起來,柳文軒好像還有一個姐姐,他在昏迷時曾喚過她,關(guān)系一定是極好的。
魏離征戰(zhàn)多年,有自己的一份敏銳直覺,覺得這人質(zhì)之事大抵是個幌子,柳文軒應(yīng)該沒有完全跟她說實話,他一直走到這里還要離開,如果不是為了找自己的父母,大概就跟他這個姐姐有關(guān)了。
當(dāng)下沒有任何線索,魏離也不再多想,回到房中躺下,一覺就睡到了天亮。
司嬋留在了山下,第二天收到她的來信,一切都在按照意料之中的發(fā)展進行,她們的人已經(jīng)成功接收了府衙的地盤,正在加固城門的防御。
墨陽城被占山為王的土匪率先占領(lǐng),堅決不開城門的消息很快傳了出去,胡厥那邊大抵是覺得稀奇,一開始還有派人來與她們談判,結(jié)成盟手一起北上,占領(lǐng)都城的打算。
魏離聽著實在可笑,轉(zhuǎn)天就站在城門上,拉弓朝胡厥人的駐地射了一封書信,言辭非常簡單明白地告訴他們,想聯(lián)手,門兒都沒有,要是胡賊現(xiàn)在投降,她們還能考慮留他們一條小命,不然就洗干凈脖子,等死吧。
雖然信中用詞不干不凈,但很明顯,這是一封戰(zhàn)書。
附州城里領(lǐng)頭的胡厥人只是個小頭領(lǐng),他們真正的老大已經(jīng)去攻打周邊有設(shè)防的城池,這小頭領(lǐng)見到有人這般囂張,沉不住氣,很快就組織了人手要攻城。
魏離這邊早有準(zhǔn)備,城墻上架滿了弓箭,胡厥一露頭,就因為輕敵而被扎成了刺猬,魏離和司嬋兩隊分開,率人從兩側(cè)側(cè)門殺出,借著自己對地形的了解,又殺了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直到此時,那些大張旗鼓地進了附州的外族人,才真正意識到墨陽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這幫土匪有人馬有兵器,最重要的,她們膽子大,手段多,比那些正兒八經(jīng)的官兵不知要難對付多少。
胡厥的小首領(lǐng)見勢不好,立刻要人給真正的首領(lǐng)傳信過去,讓他多帶些人過來。
魏離知道他會報信,也知道援軍的數(shù)量不是她們一時半會兒能夠應(yīng)付得過來的,但此時她們越不過胡厥的防線,也沒有辦法阻攔。
魏離已經(jīng)在山下住了幾日,眼下思來想去,也支了幾個人,拿了一個官吏的印章,寫了幾封信,要她們換上官府的衣服,去周邊幾個縣城州府送信。
這是她前世沒有做過的,為了減少損失,在胡厥大軍真正兵臨城下之前,她需要試著給自己拉幾個援軍,就算沒有也沒關(guān)系,反正試一試也不會怎么樣。
眼下處處封鎖,來回不易,她們這邊還沒有消息,這一日半夜里卻忽然聽到兵馬聲。
魏離立刻翻身坐起,提了刀出門,見城墻上起了火光。
“他們的援軍到了,正在準(zhǔn)備攻城,看來是想火燒墨陽城了。”司嬋給自己灌了一口酒,打起精神,“大當(dāng)家的,我去打前鋒。”
魏離沒說話,看了一眼失火的城門,城墻上的旗子被點燃,風(fēng)中燒得烈烈,大團的火光閃爍舞動著,灼光撲面。
“你守城。”魏離踩著馬鞍跨上一匹馬,“外面的我來打。”
話說完,已經(jīng)帶了趕過來的一百來號人朝城門奔了出去,血光與火光夾在一起,司嬋站在原地,回頭看了一眼平靜死寂的街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往城墻上趕。
墨陽城防原本有一道高網(wǎng),不怕火燒,專門用來攔暗箭的,但太多年沒人管,支起來之后,很多地方都出現(xiàn)了破洞,司嬋帶人守著這些地方,一邊滅火一邊放著箭矢,胡厥人卻又抓住機會,開始往上面拋勾爪。
城墻附近亂作一團,魏離帶的百十來號人一出城便被淹沒在胡厥的大軍之中,卻紛紛有秩序的散成小隊,而魏離則獨自一人,從被砍傷的馬背上躍起,刀出鞘,直奔胡厥首領(lǐng)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