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軒心有恐懼，喉結滾動了一下，但知道不能阻攔她，也不能做她的累贅，還是點了點頭，跟著她囑咐的兩個人下山，其他人都隨魏離一起繼續往木翎寨去。

　　雨季的樹木還泛著潮，他們趕過去得及時，火勢還沒燒得太大，越過那道火線之后，有放哨的人見她回來，立刻大喊著跑去報信，被魏離一刀劈在后背倒了下去。

　　里面的人聽到動靜，亂了起來，當魏離等人靠近之后，那幫人發了瘋，在寨子里也放起火來。

　　“大當家的。”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入耳中，魏離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司錦，把人撈起來交給身后的手下，又救出幾個被綁在凌云堂的人，得知是安蕓帶人造反，攛掇她們一塊兒走，她們不愿意，就被綁在了這里，有試圖反抗的都被她們給殺了。

　　聽到是安蕓，魏離腦袋里空了一下。

　　知道那些箱子里全是黃金珠寶的只有他們幾個，除了柳文軒和安蕓，其他人都跟著一起下了山，柳文軒根本不可能，算下來只有安蕓一個可能帶人造反，可魏離這一路趕來，卻完全沒有往她頭上想過。

　　不為別的，只因為魏離很清楚地記得，上一世安蕓是和司嬋一塊兒死在戰場上的，那場戰事，魏家軍無一叛逃，直到魏離帶人趕到，看到的是陣前小山一樣的尸體，和被她們護著，始終沒有倒下的軍旗。

　　那最后一個站立著死去，護衛著“魏”字屹立不倒的人，就是安蕓。

　　前世進京，她們不是沒有經受過誘惑，可大家還是跟著她離開了奢侈安逸的宮墻，去到一個又一個風沙血雨的戰場，征戰到最后，為了一個期待中的盛世，把自己的命都搭上。

　　魏離從來沒想過木翎寨中會有人動歪心思，可當她自己一個人策馬追到安蕓等人的馬車前時，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事實擺在眼前，魏離不信也只能信。

　　她不明白，這些金子的誘惑真的有這么大嗎？大過皇城的高官功爵，權力地位。

　　還是說，前世她們未動搖，只是因為那些東西太沉重，沉重得駭人，沉重得虛幻，而面對眼前的真金白銀，就再也不一樣了。

　　魏離沉默著，看著她們一個個因為她的忽然回山而慌神，一幫人對她的威嚴還帶著習慣性的恐懼，敢拔刀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刀鋒對著她，擋在自己身前。

　　安蕓見她只有一個人，似乎還想要搏一搏，把東西帶走。

　　“倘若你們今日所為，是受人唆使或另有隱情，現在把刀放下跟我下山，還有機會將功補過，事情過去，我不會追究。”魏離依然執拗，想給她們一次機會。

　　有人有所動搖，有人把刀握得更緊。

　　“大當家的，別騙我們了。”安蕓站出來，說：“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拐彎抹角地讓我們去送死，我們一幫山匪，本就不該去守什么墨陽城，你根本是在拿姐妹們的性命滿足自己的英雄夢。你不仁在先，別怪我們不義，今日只要把這些金子運下山，以后我們自己找地方立個山頭，就是一輩子的逍遙快活！”

　　“我不仁？”魏離面色一沉，“守城一事并非是我自己做的決定，你不愿意，當時為什么不提，現在拿出來給自己的賊心當幌子，虧你們這幫人還能信她！”

　　原本就不想這么做的幾個人心里怕得要命，早就想找機會跟她們撇清關系，現下棄了刀，想站到魏離這一邊來，可安蕓見有人叛變，心里一慌，怕她們會轉過頭來幫著魏離對付她們，那她們就更走不了了。

　　情急之下，安蕓的第一反應就是轉手砍向了身邊棄刀的人。

　　她一動，她手下那些與她想法一致的人也跟著動了手。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僵持的氣氛中，誰都沒想到她們還會自相殘殺，魏離眼睜睜看著她們動手，從馬上一躍而下，抽出自己的刀，直接朝著安蕓而去。

　　安蕓大驚之下舉刀硬抗，兩把刀砍在一起，因為武功不高，安蕓只覺得自己虎口發麻，幾乎握不住刀柄。

　　那些關于大當家的實力有多強，怎樣一掌就能打死一只黑熊的傳言重新在腦海里涌現出來，安蕓原本就底氣不足，才選在山下戰事讓她們脫不開身時動手，現在兩人一對上，感受到魏離霸道的刀法，她只有不斷后退的份兒。

　　有人想上來幫忙，被魏離輕松挑開。

　　她要對付這些人簡直易如反掌，無影刀真正做到了無影二字，簡單幾下，就把人全部擊退，剩下安蕓一個人。

　　魏離一掌拍在她身上，安蕓登時口吐鮮血，刀落地，人撞在身后的馬車上，咳血不直。

　　魏離手腕轉了一個刀花，刀尖向前，直指她的眉心。

　　安蕓的一顆心剎那間涼了個透，她開始后悔，明明之前的日子過得那么好，在山上什么都不愁，還有一幫姐妹，每天打打鬧鬧，熱鬧又舒服，她為什么一定要貪欲熏心，動了這些箱子的主意，現在要死了，都是她自作自受。

　　安蕓咬著牙，后悔之中仍舊浮現出那一日打開箱子看到的場景。

　　是啊，那是金子，金燦燦的金子，滿滿幾大箱，就擺在她的眼前，大當家卻不讓分，也不讓碰，甚至不讓人說出去。她打的什么主意，是不是想自己私吞，現在讓她們下山打仗又是為了什么。賭一把，只要她賭贏了，等魏離她們打完仗回山的時候，她們早就跑得沒影了，那些金子就全都是她們自己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想到這些，安蕓忽然坦然了。

　　她睜開眼睛看向魏離。

　　是了，有賭局就有勝負，贏了風光無限，輸了掉腦袋，她選擇做土匪的那一天，就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的，這就是她自己選擇的路。

　　盜取了寨中財寶，甚至放火燒了寨子，她沒能跑掉，現在大當家要殺她，理所當然。

　　安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魏離卻遲遲沒有動手。

　　她們都是差不多年紀一塊兒長大的人，但魏離小時候玩得最好的還是司嬋梅青她們，安蕓跟她的接觸不多，都是在下山劫道的過程中。從那時候開始，安蕓就理解不了魏離的想法，明明都是土匪，為什么她偏偏要劃分底線，做個義匪，明明老當家的因為她多管閑事打過她那么多次，下一次，她卻還要拔刀相助。

　　她們明明是土匪，自己在這山上安安穩穩地待著，就能過得很好，為什么要螳臂當車地去守衛墨陽城，她不怕失敗嗎？

　　安蕓一肚子困惑，對上魏離看她的眼神，竟從其中看到了一份不忍和許多她梳理不清的復雜。

　　安蕓很想把這些困惑都說出來，但話語良多，千思萬緒，無從開頭。

　　這時候，魏離竟垂下手去，將自己的衣袍割斷一截，拋在了安蕓面前，棄了刀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今日我不殺你們，你們自行下山去吧。”

　　安蕓怔怔地看著她，良久，忽然眼眶一紅，意識到她說的是真的，捂著胸口爬起來。

　　魏離讓出一步，示意把自己身后的馬讓給了她。

　　內傷不輕，安蕓有些踉蹌地走過去，經過她身邊時，還生怕她會在背后下黑手，可轉念一想，又何必呢？

　　安蕓有些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爬上馬想說什么，一句大當家的涌到嘴邊，對上魏離的冷淡，沉默下來，其他人也都隨后跟上。

　　“安蕓。”魏離沒有看她，語氣是平淡的，卻讓人深感壓抑，說：“既然要走，就別再回來，木翎寨從此不歡迎你們，若讓我知道你們還想動什么心思，下次再見，我絕不會饒了你們。”

　　安蕓心里的防線早已潰堤，聞言捏緊了韁繩，很快，帶人騎著馬從她們提前清理好的一條小道上下了山。

　　現下戰亂，魏離知道那條路是通往附州的，瞬間便覺得安蕓的想法實在可笑。

　　胡厥人還占據著附州城，普通百姓尚且偷生不易，她又怎么可能帶著一車金子從那里離開。

　　真是昏了頭。

　　魏離看了一眼被扔在這里的木箱，佇立片刻，回到寨子中火勢最兇的地方幫忙救火。

　　凌云堂附近被燒毀了許多房屋，魏離的房子毀去了一部分，那棵樹還站在那里，葉子卻枯死了大半。

　　魏離走進去之后，看到院里的空地上被開墾了兩方菜園，現下已經不成樣子，角落的兔籠被院墻倒下來時壓塌，無一幸免。

　　這都是柳文軒一直在幫她照顧著的，她卻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眼，就變成了這樣。

　　這就是她改變了命運軌跡之后所帶來的。

　　有些東西注定了要失去，就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她們木翎寨，怎么也逃不過被毀這一場的結果。

　　魏離站在自家院門前，安靜地對著那片狼藉看了許久，直到手下清點完山上還活著的人數，過來報告給她。

　　“讓她們收拾東西，跟我們下山吧。”魏離說。

　　“那……寨子？”

　　“等我們回來再整頓，山下的戰事也是時候該結束了。”

　　鳳鳴山上的濃煙很多人都看見了，她們下山的時候，連城里的百姓也都出來盯著她們看，想弄明白發生了什么，是不是胡厥人要打進來了。

　　為了穩定她們的情緒，這件事魏離沒有隱瞞，由梅青去解釋。

　　魏離有些疲憊地回到暫住的府衙，抬眼看到柳文軒坐在大門前的臺階上，只有頭上的傷口被潦草地包扎過，因為失血，臉色有些蒼白，一見了她，立刻站起來跑到她面前，不在乎自己一身的血污，倒先把魏離打量了一遍，“我看到火光了，你……還好嗎？”

　　魏離麻木彷徨的心好像被一池溫水浸透，她抬手想碰一碰柳文軒臉上的擦傷，又怕他疼，轉而去抹一道泥漬。指腹輕輕地抹了一下，沒抹干凈，笑了，“自己一身的傷，你還跑來關心我，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