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br> 周濂月拿煙的那只手,在南笳靠過來時拿遠了，片刻收回，虛虛地擁住她肩膀。</br> 南笳嗅到他的氣息,觸及到他的體溫，折磨她一下午的驚惶，找到出口。</br> 片刻，南笳悶聲問道：“……你是不是一路跟著我？”</br> “我就在大門口站著,是你自己沒發現?！?lt;/br> “那你為什么不叫我？”</br> “我倒想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lt;/br> “……幼稚?！?lt;/br> 話音落下，一時寂靜。</br> 樹影婆娑，只有疏疏的風聲。</br> 南笳無由地打了一個冷噤,“……我們要不先換個地方說話？”</br> 周濂月笑出聲，“剛準備翻圍欄的膽量呢？”</br> 周濂月一手拿了她的包，一手牽住她的手,帶著她往大門附近停車場方向走去。</br> 偌大停車場，停著寥寥的幾輛車。</br> 周濂月的車,玻璃窗上遍是雨滴濺在浮塵上，蒸發之后留下的痕跡。</br> 南笳猜測，至少在雨停之前,周濂月就已經在這兒了。</br> 上了車,周濂月將車子駛離墓園的范圍。</br> 南笳轉頭看著昏暗車廂里的人,如果不是他無故地失聯一下午,她或許會相信，他可以真如此刻所見,永遠的情緒冷靜。</br> 南笳開口：“浠浠告訴我說,你們的媽媽葬在這里。”</br> 周濂月平淡地“嗯”了一聲。</br> “你一下午都在這兒嗎？……掃墓？”</br> “自己待了會兒?！?lt;/br> 南笳輕易看出來,周濂月仍然傾向于三緘其口。</br> 她沒再開口。</br> 這附近已到郊區,車流稀疏，遠近都是農田和寥落的民居，道路兩旁挺直的楊樹。</br> 沒有路燈，天色灰蒙蒙的，只一盞近光燈，寂寥地照亮前路。</br> “停一下車?！蹦象粘雎?。</br> 周濂月看她一眼，在前方尋到一個寬敞的地方，將車開到路邊，在樹影下停了下來。</br> 南笳拉開車門下去，高跟鞋踩上路邊松軟的草地，沾著雨水的草葉，將她紗裙的裙擺浸濕。</br> 她提了一下裙子，從前方繞到駕駛座那邊。</br> 周濂月落了車窗。</br> 南笳伸手，“有煙嗎？”</br> 周濂月拿了支煙，在點煙器里點燃了，遞給她。</br> 南笳接過，抽了兩口，吐出薄薄的煙霧，繼而伸手，將煙遞給他。</br> 周濂月看她一眼，伸手接過，垂眸，銜住兩分濕漉的濾嘴。</br> 南笳轉了個身，背靠著車門。</br> 夜里有風，她聲音很輕，“周濂月。”</br> 周濂月抬眼，只看見她的背影。</br> 她說，“我最不堪的回憶，都已經告訴給你了。在你面前，我已經是一覽無余的一個人?？梢哉f，我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再跟你做交換了。似乎這段關系主動的是我，但其實是你。你的沖動也是謀定而后動，你甚至都無法允許自己在我面前表現得狼狽?！?lt;/br> 她緩緩地呼了一口氣，“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不會置喙什么。我也不會強迫你，一定要對我做到同等程度的一覽無余。我只想告訴你，我說過我很珍惜自己的正運，這次給葉冼做演唱會的嘉賓，是見證他，也是見證我自己走到了今天。我們很多個工作人員，這十來天一直都在認真籌備……然后，我臨時撂挑子不干了。我從來沒有這么沖動，這么不敬業過……我對葉冼說，我覺得你可能需要我。是我傲慢，這不對?？赡懿皇悄阈枰?，是我需要你?！?lt;/br> 她始終沒回頭，一鼓作氣地繼續說道：“先愛上的人就是輸嗎？我覺得先失去理智，交付所有的人才是輸。但好像，輸也沒有什么。我只想知道……”</br> 說到這兒，南笳終于轉身，徑直看向周濂月的雙眼，“我只想知道，我需要你，你呢？你需要我嗎？”</br> 寂寥的、空曠的風聲。</br> 下一瞬，周濂月伸出手臂，按在她后頸處，使她低下頭來。</br> 他抬眼，與她對視，呼吸停頓一霎，手掌用力一按，仰頭，深深地吻住她。</br> 帶有寒苦氣息的一個吻。</br> 讓她錯覺，與她纏-綿的，是更深露重的，夜的本身。</br> 南笳兩條手臂繞過他后頸，深深地、熱切地回應。</br> 停頓的一瞬，她聽見周濂月低聲說：“我需要你?！?lt;/br> 南笳松了手，看著他，緩緩喘息。</br> 片刻，他抬手來拉車門。</br> 南笳往旁邊讓了讓，周濂月自車上下來。</br> 他背靠著車門，一手抄兜，低著頭，卻久久沒有出聲。</br> 煙銜在嘴里，他許久沒有抽一下，那火星漸漸地暗下去，熄滅了一樣，只有淡淡的煙味，被風吹著，落入呼吸之間。</br> 仿佛等待了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南笳終于聽見周濂月淡淡地開口，“周叔琮——我父親，一直懷疑我不是親生的?！?lt;/br> 南笳呼吸一滯。</br> 看了周濂月一眼，努力沒有使自己表現出驚訝。</br> 又沉默許久，周濂月再度出聲，依然是淡淡的聲調，但聲音沉澀。</br> 周叔琮對紀音華是一見鐘情。</br> 一次聚會上，大家都吵鬧聒噪，唯獨紀音華坐在角落里，像朵靜靜開放的幽曇。</br> 周叔琮請她吃飯、看電影，花大力氣替她弄來她喜歡的小說原版的初版書，竭盡全力討她歡心。</br> 豪門公子與大家閨秀，兩家父母都默許了，外人看來，也是門當戶對的一對璧人。</br> 但紀音華早就心有所屬。</br> 一年生日，她回南城的外婆家散心，碰見一個一文不名，但滿腹才華的窮教書匠。青年穿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襯衫，中指指節有長期拿筆留下的繭，和洗不掉的墨水印。</br> 他攤開膠皮的筆記本，寫自己的名字給她看，解文山，蒼勁有力的筆跡，淡藍色的墨水，像那日水洗過的天空的顏色。</br> 紀音華回北城以后，和解文山書信來往不斷。</br> 解文山攢了三個月的工資，攢齊車票與食宿費，上北城與她見面。但只字不說過界的話，只陪她走過初春下霜的街道。</br> 他們一塊兒去寺里求簽，紀音華求到一張“大兇”，解文山將自己的“小吉”換給她。那一小半年紀音華過得極順遂，后來才聽說，解文山卻騎車摔傷了腿。</br> 兩人就這樣，暗地里來往了三年。</br> 周家與紀家父母商議，定下婚期。</br> 婚期將近，紀音華連夜跑去南城找解文山，央求他上門去紀家提親。那樣的高門讓一個一窮二白的青年卻步。紀音華讓步，說，那就私奔吧，私奔總可以？然而解文山母親常年臥病在床，且周家早已出面，暗中威脅。</br> 紀音華心死，在父母的安排之下，跟周叔琮結婚。</br> 這并不是悲劇的結束，只是開始。</br> 周濂月平靜地說：“我出生比預產期早了二十天。照足月往前推算，正是兩人協商私奔的日子……”</br> 南笳覺得匪夷所思，“可是，二十天的出入不也很正常嗎？早產一個多月的也有……”</br> 然而，對周叔琮一個因愛生妒的人而言，這不正常。</br> 即便紀音華再三澄清，她甚至都沒有跟解文山發生過關系?？芍苁彗恍牛耗銈儊硗?，沒有發生關系？是他有問題，還是你有問題？你說沒有，那你第一次跟的誰？肯定不是我吧？不然我倆結婚當晚，我怎么都沒看見你出血……</br> 紀音華扇了周叔琮一個巴掌。</br> 這是周濂月偷聽到的，最齷齪、最叫人作嘔的一次爭吵。</br> 那時他十五歲。</br> 此前，他只知道周叔琮對他過度嚴苛，那嚴苛里更帶了一些叫人無法理解的刻毒。</br>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么，直到那天，他得知真相。</br> 而就在這場爭吵后不久，紀音華就病倒了。</br> 病程發展極快，沒多久便撒手人寰。</br> 那早產的二十天，是周叔琮心里的一根刺。</br> 他折磨自己，折磨紀音華，也折磨周濂月。</br> 那還是周濂月十三歲的時候。</br> 有一次，周叔琮幫著紀父紀母搬家，在紀音華娘家的書房里，意外翻到了幾封沒被銷毀的，紀音華寫給解文山但沒寄出的書信。</br> 他看了那些信，大半夜跑到西山那邊去，和紀音華一通爭吵。</br> 如此，他還覺得意難平，將周濂月叫進書房，將書信扔給他，叫他自己讀讀看：你這冷若冰霜的母親，對別的男人是什么嘴臉？</br> 周濂月不肯，周叔琮便說，你不讀，我就把你媽叫進來，讓她親自讀。</br> 周叔琮剪了一支雪茄，面無表情地坐在書桌后方。</br> 周濂月站在書桌前，機械地念讀。</br> 那些熱情、純真又忐忑的少女心事，每讀一個字，就像是往他臉上扇了一記重重的耳光。</br> 最后，他受不了了，扔了那書信，沖過去要跟周叔琮干架。</br> 他才十三歲，再怎么抽條得快，也抵不過一個身強體壯的大人。</br> 周叔琮揪著他的衣領，一把將他的側臉惡狠狠地按在書桌上，叫他動彈不得，他冷聲說：你媽真是個賤人，我供她錦衣玉食，我把她捧到天上，而她就是這么對待我的。</br> 那些信，過后周濂月都燒了。</br> 聽到這里，南笳只覺得全身血液都已凝固。</br> 周濂月手里的煙已經燒完了，他扔了煙頭，抬腳碾滅了，轉頭，平靜不過地看她一眼，忽地伸手。</br> 南笳雙眼都被他手掌蒙住。</br> 他平聲說：“你別看我。”</br> 南笳說不出一個字，她只能湊近一步，伸手，一把將他抱住。</br> 周濂月手臂緩緩收攏，另一只手按在她腦后，使她垂下頭去。</br> 他不想要她看著他。</br> 南笳聲音微顫，“……我不明白。為什么不做親子鑒定？”</br> “你覺得為什么？”周濂月的聲音聽起來冷靜極了，“他怕。怕我是，也怕我不是?！?lt;/br> 所謂心魔。</br> 如果周濂月是親生的，周叔琮無法原諒自己對妻兒長達十幾年的折磨；</br> 如果周濂月不是親生的，那就坐實了他這一生揮之不去的屈辱。</br> 沉默了好久，周濂月再度出聲，“十七歲的時候，我自己找人做了DNA鑒定?！?lt;/br> “……結果？”南笳竟也覺得不敢問。</br> “符合遺傳規律，親權概率大于99.9%?！?lt;/br> “那你父親……”</br> “沒看到?！?lt;/br> 周濂月準備等周叔琮出差回來，就將鑒定結果告知給他。</br> 他想象的場景，是把報告書扔在周叔琮臉上，像他當年逼迫自己的那樣，叫他把鑒定結果，一字一句地讀出來。</br> 但周叔琮沒能回來。</br> 在東南亞的某海島上，被一輛逆行卡車撞下懸崖，當場死亡。</br> 那基因鑒定報告，周濂月在周叔琮的墓前燒掉了。</br> 這悲劇延續十七年，誰也沒能幸存。</br> 南笳覺得冷。</br> 周濂月會覺得冷嗎？她不知道，她只能緊緊地抱住他。</br> 這就是一覽無余的他。</br> 灰色為底色，卻比最黑的黑色更加沉默，啞口聞言的，純然的悲劇。</br> 周濂月仰頭，卻是舒了一口氣。</br> 這些話，他此前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br> 倒也沒想象中那樣冷，可能因為有人正抱著他，渡給了他一些溫暖。</br> 片刻，周濂月再度出聲，解釋今天的事情：“今兒周家幾個本家的董事開會，周季璠提到這事兒?！?lt;/br> 他收集了周季璠之前派人在S國制造車禍意圖謀害他的性命，以及與邵從瑾勾結，損害周家利益的證據，打算一舉把這醉戀權術的老東西，送去安安心心養老。</br> 周家的老大、老二兩支，之前早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現如今周家日進斗金的生意，也全都倚仗他一手操盤，會上沒誰敢不跟他同邊站隊。</br> 周季璠狗急跳墻：周濂月壓根不是周家的種，憑什么掌管周家的生意！</br> 有人問證據。</br> 周季璠說，證據就是周叔琮的遺囑，股份只留給了周浠，一分沒給周濂月，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br> 一時嘩然。</br> 周濂月不過冷笑。</br> 他早料到了事情的進展，直接甩出從當日做鑒定的那機構的數據庫里，調取打印的報告副本。</br> 非議止息，周季璠氣得又送醫院了。</br> 但對周濂月而言，為了自證“清白”，卻得把從前的恥辱，攤晾出來，給周家所有人看。</br> 這過程并不好受。</br> 他對紀音華的感情很復雜。</br> 同情她的遭遇，又痛恨她的軟弱。</br> 但今天，第一個想到的去處，卻也是她的墓前。</br> 雖然什么也沒說，就坐在那兒待了一下午。</br> 雨落下，雨又停了。</br> 然后天便黑了。</br> 然后，南笳來到身邊，問他，你需要我嗎？</br> 南笳手指攥住了他的衣襟，輕聲問：“我可以看你了嗎？”</br> “可以?！?lt;/br> 她抬起頭來。</br> 對視只一瞬，她伸手，來摘他的眼鏡。</br> 他閉上眼睛。</br> 片刻，他低下頭，緊緊地抱住她，躬身，腦袋靠在她肩膀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br> “周濂月?！?lt;/br> “嗯？”</br> “或許不重要，但是我想告訴你。我很愛你。”</br> 她無條件地偏愛，拋下理智，來到他身邊。</br> “不。這很重要?！彼f。</br> 曠遠的風，吹過他們。</br> 她是溫暖的、跳動的一顆心臟。</br> 而有人，將黑夜里跳動的心臟，稱作月亮。（*）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