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已經吃完了她那頓十分精致又營養(yǎng)豐富的午餐。她總是獨自一人吃飯的,免得有人看見她這種純粹為了滿足口腹之欲、毫無詩意的吃食相。在她的小沙發(fā)床旁邊有一張放咖啡的小桌子。她在抽一支用玉米葉卷的細煙卷,這種紙煙的煙味比較平和。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干瘦,高身材,是個依舊將自己打扮得很年輕的黑發(fā)女人,生有一口很長的牙齒和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
人們早已風傳她和醫(yī)生的曖昧關系,聶赫留朵夫對這些難聽的流言蜚語已經忘記了,但現(xiàn)在他不僅記起來了,而且,當他見到這個挨在她的輪椅旁邊的醫(yī)生,看見他的涂了發(fā)油、閃閃發(fā)亮、分成兩撇的胡子時,不由地感到非常惡心。
科洛索夫坐在一張低矮的柔軟的安樂椅上,與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的位置并排,他靠近那張小桌子,正在攪動手中的咖啡。小桌子上還放著一杯供他飲用的烈性蜜酒。
米西和聶赫留朵夫一起走進媽媽的房里,但她沒有在房里留下來。
“等媽媽累了,趕你們走時,你們就來找我?!彼龑坡逅鞣蚝吐櫤樟舳浞蛘f,那語調聽起來就像是她和聶赫留朵夫之間沒有什么別扭似的。她快活地微微一笑,輕捷無聲地踩著厚地毯,離開了房間。
“喏,您好,我的朋友,請坐,說點什么吧?!彼鞣茓I·瓦西里耶芙娜說,她那人為的假意的微笑真能騙人,使對方以為是發(fā)自內心的自然的笑容,同時露出兩排非常好看的長牙、這一口假牙做得非常精巧,也完全像是真的?!叭藗儗ξ艺f,您剛從法院里來,心情陰沉不快。我想,從事這種事情對于一個心腸好的人來說,是很難受的?!彼梅ㄕZ說。
“是的,這話一點也不假,”聶赫留朵夫說,“一個人常常會感到自己沒有……感到自己沒有權力去審判別人……”
“Comme c’est vrai[1]?!彼孟癖凰捏鹧缘恼_性深深打動似的,大聲感嘆道。其實她一向都是這樣巧妙地討好自己的交談者的。
“那么,你那幅畫呢?那幅畫令我喜歡死了,”她又說,“我要不是身體虛弱的話,早就到您家里去欣賞了?!?/p>
“我已經完全把它放棄了。”聶赫留朵夫生硬地答道。他感到,今天她的奉承話的虛偽程度,和她要掩飾她的老態(tài)一樣明顯。他無論怎樣也不能調整好自己的情緒,使自己成為可愛的人。
“這可不行!您知道嗎,列賓親自對我說過,他很有才華?!彼み^頭對科洛索夫說。
“她怎么撒謊也不臉紅呢?!甭櫤樟舳浞蚓o皺眉頭想道。
當確信聶赫留朵夫心情不好,已不能吸引他加入愉快而機智的的談話時,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也不勉強,便轉過身去問科洛索夫,想聽聽他對新上演的一出戲的意見。按她對他的阿諛奉承的語氣,似乎科洛索夫的意見可以解答任何疑問,而且他的評論的每一句話都應當流芳百世似的。科洛索夫對這出戲批評了一通,并利用這個機會陳述了自己對藝術的見解。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對他的意見的正確性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試圖為其作者辯護幾句,但立刻就敗下陣來,或者只能說一些折中的意見。聶赫留朵夫在一旁看著,聽著,但是真正察覺到的和真正聽入耳的卻同他眼前的表面情景是兩碼事。
聶赫留朵夫時而聽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說話,時而聽科洛索夫說話,他所察覺到的是,第一,不論是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還是科洛索夫,他們對戲劇理論都是外行,根本沒有摸到邊,而且互相不了解對方的觀點,他們之所以要說說話,無非是為了滿足飯后活動舌頭和喉嚨肌肉的生理要求罷了;第二,科洛索夫喝了酒,無論伏特加、葡萄酒或烈性蜜酒都喝了幾口,有了幾分酒意,但不像難得喝酒的莊稼漢那樣爛醉如泥,而是像每天要飲幾杯、有酒癖的人那樣微醺,他身子并不搖晃,嘴里也不胡言亂語,只是情緒有點反常,激昂而興奮,揚揚自得;第三,聶赫留朵夫看到,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在談話時總是心神不定地望著窗子,因為有一道斜射的陽光通過窗口射進屋內,這樣就可能把她的老態(tài)照得一清二楚。
“這話真對?!彼涂坡逅鞣虻囊痪湓u語說,接著按了按床邊的電鈴。
這時醫(yī)生站起身來,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出去,仿佛是這個家里的人一樣。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邊說話邊目送他出去。
“菲利浦,請您把這塊窗簾放下來?!甭牭解徛暤恼賳?,一個模樣很帥的侍仆走進來,公爵夫人用眼睛向他示意那塊窗簾說。
“不,不管您怎么說,這出戲中總有點神秘的地方,沒有神秘就沒有詩意?!彼f,同時用一只黑眼睛煩惱地追蹤著那個正在放窗簾的侍仆的動作。
“沒有詩意的神秘主義是迷信,而沒有神秘主義的詩就成了散文?!彼龖n郁地微笑著,眼睛沒有離開那正在拉直窗簾的侍仆。
“菲利浦,您不該放那塊窗簾,要放大窗子上的窗簾。”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痛苦地說,顯然,她覺得自己很可憐,因為為了說出這兩句話她必須費那么大的勁啊。接著,她提起戴滿戒指的手,把那支香氣撲鼻的玉米葉卷的細煙卷送到嘴邊,使自己平靜下來。
菲利浦的確長得帥,胸膛寬闊、肌肉發(fā)達,他微微鞠了一躬,仿佛表示歉意,輕捷地挪動他那腿肚子圓滿鼓起的有力的雙腳,順從地沉默地沿著地毯走到另一個窗口,一面留神觀察公爵夫人臉色,一面使窗簾展開,做到不讓一絲光線照在她的身上為止??墒沁@樣做還是不能如她的意。又一次覺得自己很可憐的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不得不中斷她關于神秘主義的談話,去糾正欠伶俐的、對她的恐慌不安無憐憫心的菲利浦。在這一瞬間,菲利浦的眼里冒火。
“‘鬼才能辨別出你需要的是什么?’——他心里大概是這樣說吧!”聶赫留朵夫想,他觀察著這一幕作弄人的游戲。不過,菲利浦這個帥哥和大力士很快地掩飾了自己的不滿動作,沉住氣,照著這位疲憊不堪、有氣無力、完全是虛偽做作的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的吩咐去做。
“當然,達爾文的學說也有一大部分是真理。”科洛索夫伸開手腳懶洋洋地坐在低矮的安樂椅上,醉眼朦朧地看著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安贿^他說得過頭了。確實如此?!?/p>
“那么您相信遺傳嗎?”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公爵夫人問聶赫留朵夫,她對他的默默無語感到苦惱。
“遺傳?”聶赫留朵夫反問道,“不,我不信。”這一剎那間,他正醉心于各種離奇古怪的形象,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形象是怎么在他腦海里出現(xiàn)的。他想象孔武有力的帥哥菲利浦如果裸體,就是個標準的模特兒,但旁邊坐著的科洛索夫如果同樣一絲不掛,就會露出他的像個西瓜的肚子,光禿的腦袋,像兩根藤條的沒有肌肉的手臂。同樣,他還模糊地想象被絲綢和天鵝絨蓋著的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的肩膀實際上是什么樣子,但是這樣的想象太可怕了,他努力將這種怪念頭驅除。
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用眼睛打量著他。
“米西可是在等著您,”她說,“您到她那里去吧,她想給您彈舒曼[2]的新曲子哩……那會很有趣的……”
“她什么曲子也不想彈,這都是她不知為什么而有意撒的謊。”聶赫留朵夫想道,站起來握了握索菲婭·瓦西里耶芙娜戴滿戒指的潔凈的削瘦的手。
老姑娘卡捷琳娜·亞歷山大耶夫娜在客廳里迎著他走來,并立刻同他交談起來。
“不過,我看得出來,陪審員的職務叫您受累了?!彼绽梅ㄕZ對他說。
“是的,請原諒,我今天心情不好,但也沒有權利使別人煩惱。”聶赫留朵夫說。
“您為什么會心情不好呢?”
“請原諒,我不愿意說為什么?!彼幻嬲f,一面找自己的帽子。
“記得嗎,您曾經說過,永遠都要說真話,而且您當時就對我們大家說過一些很嚴酷的實話。為什么今天就不愿意說了呢?你記得吧,米西?”卡捷琳娜·亞歷山大耶夫娜轉過身對朝他們走來的米西說。
“因為那是在做游戲中說的話,”聶赫留朵夫一本正經地說,“說著玩是可以說的,而在現(xiàn)實中我們卻很壞,我是說,我很壞,至少我不能說實話就很壞?!?/p>
“您不要修正您的話,您最好說說,我們在哪方面都很壞吧。”卡捷琳娜·亞歷山大耶夫娜故意玩弄字眼說,好像沒有注意到聶赫留朵夫的正經態(tài)度似的。
“再沒有比承認自己心情不好更壞的了,”米西說,“我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一點,因此我的心情總是好的。怎么樣,到我的房間里去好嗎?我們將盡力替您排除mauvaise humeur[3]?!?/p>
聶赫留朵夫此刻正體會到一種感受,這種感受和一匹馬被迫拉車前的感受類似,當時,人們撫摩著它,要它戴上籠頭和套上車。而今天他卻最不愿意拉車。他道歉說他要回家,便同他們告別了。米西同他握手,比平時握得要更久一些。
“您要記住,您的要事,也就是您朋友的要事,”她說,“您明天來嗎?”
“多半不能來?!甭櫤樟舳浞蚋械接悬c難為情地說,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自己還是為她感到難為情。他紅著臉,匆匆地走了。
“這是怎么一回事?Comme cela m’intrigue[4]?!碑斅櫤樟舳浞蜃叱鋈ズ?,卡捷琳娜·亞歷山大耶夫娜說,“我一定要問個究竟,Какая-нибудьaffaire d’amour-propre;il est tres susceptible,notre cherМитя[5]。”
“Plutot une affaire d’amour sale[6]?!泵孜鞅鞠脒@樣說,但沒有說出來。她呆呆地望著前方,臉色陰郁,跟剛才看著他時全然不同。不過她甚至對卡捷琳娜·亞歷山大耶夫娜也沒有把這句難聽的雙關俏皮話說出來,而只是說了一句:
“我們大家有快活的時候,也有不快活的時候。”
“難道連米佳也欺騙我?”她想道,“我們的關系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了,他還有事瞞著我,就太不好了?!?/p>
如果要米西來解釋一下她所說的“到了這個份上了”是什么意思,她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不過她無疑知道,他不僅讓她抱有希望,而且差不多已經答應她了。這不是說他說過明確的話,她不過是從他的眼神、微笑、暗示和默認中知道的。近年來,她始終認為米佳是屬于她的,如果失掉了他的話,那她就太難堪了。
注釋:
[1] 法文:您這話多么正確啊。
[2] 舒曼(1810—1856),德國作曲家。
[3] 法文:不好的心情。
[4] 法文:這可使我感興趣啊。
[5] 法文:準是一件有關體面的事,使我們親愛的米佳慪氣了。
[6] 法文:也許是一件不體面的桃色事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