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老太爺下野,焦家的人口也是日益減少。昔年的幕僚紛紛求去,如今有邁入仕途的,也有告老還鄉(xiāng)的,還有在別的東家處效勞的。這首先就走了一撥人,緊接著又是服侍老太爺?shù)囊粨苋藳]了差事,十多個廚師因為三年孝期沒有差事,也都告辭了去別處磨練技藝。四太太去世以后,內(nèi)院沒了女主人,許多人事建制就不能存在。現(xiàn)在焦家下人最多的差事還是在各地看守莊園,其實就是這個職責(zé),若不是有蕙娘在,他們也未必能好好地完成。喬哥畢竟年小,又要長年累月地閉門讀書,鄉(xiāng)下莊子里的那些管事們,拿莊子做什么,他都無從知道。
三姨娘、四姨娘在的時候,這兩個姨娘都是在四太太身邊長起來的,雖說從前不問家事,但耳濡目染,到底也是‘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日常家務(wù)有她們過問,喬哥的衣食住行也不至于受了委屈。雖然四太太去了,但無錯每天起來給兩個姨娘問安,中午一道用飯,過的也是母子一般的生活。現(xiàn)在四姨娘先去了,三姨娘又想出嫁――她還是堅持要給四太太守過小祥,但蕙娘和權(quán)仲白都道沒這個必要,畢竟年歲也耽擱不起了――喬哥的生活,肯定要發(fā)生變化了。蕙娘擔(dān)心他無人約束,跟著下人們只是淘氣,便和三姨娘商量著,將家中近身服侍喬哥的幾個人都拿出來斟酌了一番,選定了一位作為大拿,又道,“鶴叔現(xiàn)在年歲是大了,不然,讓他管著下人們也是好的。”
三姨娘嘆道,“鶴叔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幾個月了,他只比老太爺年輕了幾歲,這些年來也是操勞不堪。送走了四太太,精神頭兒也垮得差不多了,我現(xiàn)在時常令喬哥過去看望他……”
她又有幾分動搖,“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一片純孝,卻找不到孝敬的人,老太爺和太太都去得太早,現(xiàn)在,四姨娘去了,鶴叔要去了。連我都……我心里可是不落忍,要不然,我――”
“姨娘。”蕙娘低聲道,“您實在是多慮了,喬哥今年都多大了,十五歲就可以辦親事啦。這幾年的時間,難道還少人照看了他?等新媳婦過門,再給您辦親事,可就沒那么容易了。高門大戶的少奶奶,哪個把姨娘當(dāng)人看呢?光是為了焦家的名節(jié)著想……”
三姨娘低低的嘆了口氣,她搖了搖頭,又是欣慰,又是疲憊地道,“你能說出這話來啊,我心里就覺得寬慰、舒坦……”
蕙娘已經(jīng)明白母親的意思,她也有點不好意思,笑道,“從前太剛愎自用了,有些事辦得太激烈,不是您教我,我斷斷成不了今天這樣。”
“我可教不了你。”三姨娘搖了搖頭,“教你的那是姑爺。”
她又惆悵地嘆了口氣,“雖說在這兒,我也插不上你和姑爺?shù)脑挘摇胰f一真的出了門子,你和姑爺都不必時常來看我,免得招人議論――”
見蕙娘有抗辯的意思,她又添了一句,“別說對你,對我也不好。”
蕙娘又如何不明白生母的用意?她眉頭一動,想反駁幾句,卻又硬生生地忍了下來,聽三姨娘續(xù)道,“我也沒什么好囑咐你的,只想著一句話,你萬萬要好好對待姑爺。聽我的沒有錯……姑爺待你那是沒有話說了。你的性子但凡要能軟和一點,姑爺也不必這么事事容讓,只說……只說我改嫁這事,前后費了姑爺多少心思?若是常人,哪能這樣開明,就算姑爺素性特立獨行,這事也大出世人意料,他做這些事,還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蕙娘禁不住道,“您可還真是不含糊。他對我好,難道我就對他不好了……”
三姨娘有幾分惱火地看了女兒一眼,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罷了罷了,說白了,我也就比你大了那么十幾歲,白占個長輩名分而已。你是要比我厲害得多了,我拿什么身份來說你?”
這話都說出來了,蕙娘還能怎么說?她忙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您總覺得他娶我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心里……我心里難道就不委屈了?”
她這樣小女兒態(tài)地和生母較真,反而惹來三姨娘的好笑,她撫了撫蕙娘的瀏海,意味深長地道,“這女人本事再大,也得有個一樣本事的男人來配才好。老爺子、四爺把你教得那樣能耐,事事是都壓人一頭,任誰在你跟前,都要退了一舍之地去。從前在你身邊的那些狂蜂浪蝶,看似對你百依百順,巴不得能把你娶到手。可你沒想過,真在一起過日子,他們現(xiàn)在,官位最高的在哪個地步?無非也就是六品、五品吧,一年能賺多少銀子,能辦到什么事兒?你呢,本事大了去了,銀子且不說,隨時隨地想辦什么事,和老爺子的門生,甚至是和燕云衛(wèi)的統(tǒng)領(lǐng)大人都能說得上話。男人在你跟前,處處都不如你,他心里能好受得了嗎?日久天長,總有矛盾的。到時候,他一句三從四德,把你給鎖起來了,以你的性子,能過得開心嗎?”。
蕙娘眨了眨眼,有點明白了,“您還是嫌我野了吧,不出聲就出門四個多月……”
蕙娘出門的真相,雖然對外是有所隱瞞,但在三姨娘這里,肯定不是什么秘密。
“這也是一個――天下除了姑爺以外,還有誰這么寬宏大量,自己在京里照看家里的瑣事,放娘子一出門就是幾個月的――更重要的一點,是你要曉得……你已經(jīng)是處處都強得不得了,能把人壓得喘不上氣來了。”三姨娘嘆了口氣,“文娘、喬哥,說來哪個孩子都不差,可在你身邊,誰不是黯然失色?就是姑爺和你比起來……說實話,也不過就是在醫(yī)術(shù)上有所專精罷了。就算他口中不說,難道心里不會有什么想法?你可得想明白了――這話,從前姨娘礙于身份也不能和你明說――哪管你在外頭多強了,在內(nèi)室你也得把身份給放下來,得把姑爺給哄高興了,不然,姑爺畢竟是你的夫主,要讓你不痛快,辦法還少嗎?別說故意和你做對了,就算和你不是一條心,你心里也不能好受得了。”
提到閨房里的事,她的臉也有點發(fā)紅,但語氣卻是極慎重的,“你性子傲不假,可在姑爺跟前卻沒什么好傲的,心里的苦和姑爺說,心里的嬌和姑爺撒,在姑爺跟前,你就把自個兒當(dāng)個姑娘家,撒嬌放賴、甜言蜜語――只別把自己當(dāng)成勞什子女公子……明白嗎?這會,你還年輕,還美貌,不知道其中厲害,等你過了三十歲,年紀(jì)就大了,姑爺那時候才四十出頭……連獨孤皇后都管不住隋文帝呢,你就是再能,能學(xué)她鞭死姨娘?就是打死了,也還是沒管住不是……”
雖說權(quán)仲白一輩子是不會納妾的,三姨娘的重點也不在這上頭,但蕙娘依然感到了一陣不平:憑什么自己三十歲就算老,權(quán)仲白四十歲了,倚紅偎翠還算是很正當(dāng)?shù)氖拢吭僬f了,憑什么他在閨房里什么都不用改,她改就是天經(jīng)地義?
三姨娘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又添了一句,“你也不用放不下架子,你祖父怎么教你的,你都忘了?那時候還學(xué)給我聽呢,大丈夫能伸能縮,有些事不必計較意氣,最主要還是得失。你既然處處都強、事事都能,就不該在這件事上有所例外。別的不說,單只姑爺為你做的這些事……”
蕙娘不禁嘟起嘴,賭氣地道,“怎么個個都覺得我待他不好?尤其是您――”
話說到一半,見三姨娘臉色,她忽地明白過來,不禁失聲道,“難道――他居然和您告狀了不曾?”
三姨娘失笑道,“什么告狀不告狀的,你以為你姑爺是你呀,多大年紀(jì)了還這么孩子氣……不是他告狀,是你有事瞞著我,不讓我知道。”
她意味深長地說了這么一句,蕙娘倒是有點拿不準(zhǔn)了,她小心地看了生母一眼,試探著問,“您說的是什么事啊……”
“焦勛這孩子,也的確是念恩。”三姨娘嘆了一口氣,“鶴叔雖然不是他親爹,但有個養(yǎng)育之恩在,他確實是把老人家當(dāng)親爹孝敬。這些年來凡是在京城,都時常有去探望。老爺子生前也是默許,還特地給我打了招呼。”
她望著蕙娘,輕輕地說,“我一直沒提,就是想從你的嘴里知道這事。不過,看來我不說,你也永遠都不會提起了。”
蕙娘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三姨娘也沒有令她做出解釋的意思,她又嘆了口氣,“我剛才那么多話,都是說得不要再說了,可我為什么一直重復(fù)這些老生常談,你也不會明白。焦勛對你,自然是千依百順,他是把你寵壞了。贅婿畢竟是贅婿,他是按贅婿教養(yǎng)起來的,你不能拿他的樣子,去套姑爺……蕙兒,我是知道你的,你自己什么都好,對姑爺?shù)囊笠簿透撸偱沃率露紡姡瑢δ闱疫€好過天下所有人。人都是禁不起比較的,你不喜歡姑爺把你和從前那個相比,也就別把姑爺和焦勛去比,焦勛回來了也就回來了,我知道他和老爺子有大事在做,現(xiàn)在多半和你還有聯(lián)系。我只問你一句話:姑爺知不知道焦勛回來了?”
三姨娘未曾疾言厲色,可這軟和口吻里掩藏著的失望,卻比什么都叫蕙娘難受,她臉上有點發(fā)燒,口中也不敢怠慢,誠懇地道,“他知道的,都是為了公事,仲白從沒對此說過什么。”
“沒說過,不代表心里沒有意見,”三姨娘慢悠悠地道,“姑爺雖然出入宮闈,多少年來卻從未有什么不體面的事發(fā)生,相信傾慕他的女子也不在少數(shù),他都能夠嚴(yán)格避諱,不行越禮之事,你也要在心里記住這點。姑爺不說,不代表你就能不講究,不要說什么事急從權(quán),名節(jié)是絕不能從權(quán)的,以后但凡什么事和焦勛有接觸――你答應(yīng)我,都讓姑爺去做,你自己絕不能和焦勛私相授受,私下傳遞消息!”
她難得如此鄭重,蕙娘無話可說,只好答應(yīng)了下來。三姨娘卻未能釋疑,反而連望了她幾眼,蕙娘被看得有點煩躁,便埋怨道,“這不是都答應(yīng)您了嗎,您還看什么呀?難道還嫌我在權(quán)仲白跟前不夠五體投地,要迫我在他過來的時候磕頭致敬?”
三姨娘搖了搖頭,她默然片刻,忽然低聲道,“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私下和焦勛見過面了,甚至――是和他有了什么不才之事?”
蕙娘幾乎要驚得跳起來:雖然三姨娘沒有猜中,但她是如何知道自己同焦勛間畢竟是有了一點瞞著權(quán)仲白的秘密的?
她靜心一想,也明白過來:知女莫若母,三姨娘連連進逼,自己的反應(yīng)都十分被動,一點也不像是平素作風(fēng)。心細如發(fā)的生母,畢竟是發(fā)現(xiàn)了端倪……
“我……”她不想對母親說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說起焦勛和她的來龍去脈,也就只有三姨娘,最了解他們的關(guān)系變化了。
三姨娘擺手道,“不要說了,我都不愿聽你說!”
她話里的失望之情,竟是清晰可辨,蕙娘心中不免微微作痛,想要解釋自己不得不為的理由,又深知若非把鸞臺會的秘密全盤托出,自己是得不到三姨娘諒解的,權(quán)衡之下,唯有繼續(xù)保持沉默。屋內(nèi)的氣氛,一時也沉寂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三姨娘才慢慢地、艱難地道,“你現(xiàn)在要什么有什么,日子美滿得很,若還非抱著焦勛不放……”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有些心灰意冷地道,“若真要覺得和姑爺過不下去,還是和焦勛更好,真想清楚,真能放下了――那,你就去做好了。”
三姨娘雖然口口聲聲為權(quán)仲白說話,但心底最著緊的是女兒還是姑爺,誰會不清楚?
蕙娘一時,不禁語塞,她望著三姨娘,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最重恩德、最重禮法,甚至連一聲娘都不讓自己叫的****,此時竟說出這一番話來,一句話,就把剛才自己的絮叨全都給推翻否定……
“只是就算如此,也別對不起姑爺,你要好好地和他說。”三姨娘垂下眼不看女兒,低聲道,“就說你和他之間,始終都沒有夫妻的感覺,就說你已經(jīng)試過許多次,還是差了那么一點點,就說姑爺為人太高潔,你又放不下架子,你們實在過不到一處……”
蕙娘忽然明白了三姨娘為什么這么急于為權(quán)仲白說話,為什么次次都要她多反省自身。她強笑著道,“其實我們現(xiàn)在好多了,絕不到您說的那一步……我和焦勛那也都是為了公事,沒有什么不才之事,您別自己嚇自己――”
“那你為什么不把你和焦勛的事告訴他?”三姨娘的肩線不易察覺地放松了下來,但語氣依然嚴(yán)肅冷厲,蕙娘又是欲語無言,半天才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這件事,我一定找機會和他挑明了說……您放心吧,我和他好著呢,兩個孩子也都好,就是看在孩子份上,我也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
“孩子都有大了的一天。”三姨娘又矛盾起來了,她搖頭道,“這種事和孩子也沒有關(guān)系……唉,我也給你繞糊涂了,反正,你自己能穩(wěn)得住,自己能開心,那就好了……”
從閣老府回來,蕙娘不免有幾分心事重重,權(quán)仲白先不曾說話,半日方道,“你還是放不下你姨娘?”
“你看人我還是放心的。”蕙娘怔了怔,才避重就輕地答道。“既然你看了那人好,姨娘也喜歡,我就沒什么不放心的了,我都這么大了,姨娘也該放下我,過些舒坦的日子。”
這話,她倒是說得真心實意。不過如此一來,她的恍惚又缺乏理由了,蕙娘也怕權(quán)仲白再行發(fā)問,便先道,“我是在想喬哥……他在我跟前,倒是盡力表現(xiàn)如常,只是很舍不得三姨娘。其實心里對這件事,不知有沒有自己的看法。”
這件事,蕙娘也是有意不過問喬哥的意思,主要喬哥現(xiàn)在沒表態(tài),以后若是媳婦那邊責(zé)問起來,還可以推諉到她這個大姑姐頭上。只是喬哥年紀(jì)還小,不知能否理解她的苦心,權(quán)仲白因點頭道,“喬哥跟著麻先生,其實頗學(xué)了些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他倒是早看出來我的用意了。我和他談過一次,他雖有不舍,但也很明理,曉得守寡的苦,還是很支持姨娘改嫁的。”
蕙娘輕輕地嘆了口氣,由衷道,“這孩子也不容易……”
她猶豫了一下,便和權(quán)仲白商量,“府里情況復(fù)雜,不適合他過來借住,不如把他安排到?jīng)_粹園去吧,在那里可以清靜讀書不說,我們有空過去,還可以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地讓他學(xué)些本領(lǐng)。”
權(quán)仲白自然沒什么意見,他又笑道,“對了,我沒和你說,這幾個月,雖然喬哥和三姨娘去鄉(xiāng)下了,但我也沒辭了麻先生,倒是讓他帶了歪哥幾堂課。這小子挺能耐的,不大的年紀(jì),倒是跟著麻先生上街設(shè)局,騙了些貪心人的錢財。順帶把那些江湖騙局的伎倆,也見識了一成兩成。”
蕙娘頓時有幾分作惱,氣道,“哎呀,這樣大事,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虧得歪哥也連一點口風(fēng)都不露的!”
不過,想到從前帶兒子去焦家的時候,歪哥對麻先生授課的向往,她氣過了也不免失笑,“噯,以后越發(fā)拿這個小鬼頭沒辦法了,小小年紀(jì)已是千精百怪,真不知以后會長成什么樣――他只是看看、學(xué)學(xué)還好,若是以后真成了騙子,看我不唯你是問!”
權(quán)仲白哈哈笑道,“我們倆也不是什么很好的榜樣,他在麻先生手上還能學(xué)點有用的事,在我們這里,就只能學(xué)些油嘴滑舌去。”
蕙娘想到今早的事,猶有些臉紅,她啐道,“還不都是你!歪哥分明都明白了……哼,本打算今晚回報你的,現(xiàn)在――你自個兒想著去吧。”
權(quán)仲白亦滿不在乎,他說,“哪有這么好的事,我不惹你生氣,落了個話柄,你也就不想著回報我了。”
兩人此時已經(jīng)進了屋,權(quán)仲白令人端來一碗藥,威嚇蕙娘道,“若你不聽話守諾,以后補藥里多給你開幾錢黃連,你就知道厲害了。”
蕙娘不免失笑道,“什么不聽話守諾,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
幾個丫頭還在一旁,雖然沒聽到前情,也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但蕙娘亦不免有些臉紅,她閉著眼喝了一口藥汁,索性還不算很苦,便閉著眼睛一氣灌下去了事。權(quán)仲白看她喝完了藥,便起身道,“我去前院辦點事――別的事,我們晚上回來再說吧。”
蕙娘面上不禁染了一絲殷紅,她瞪了權(quán)仲白一眼,沒好氣地道,“去你的吧,晚上的事……晚上再說了。”
在眾丫頭多少有幾分忍俊不禁的笑聲中,權(quán)仲白施施然到前院去忙活了。沒有多久,小廝給蕙娘送了信:神醫(yī)已是出診去了,晚上估計不能回來吃飯。
蕙娘聽了,先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么,等吃過了飯,便令人喚桂皮、石英過來:“把孩子也給抱上。”
這對夫妻,生育要比綠松等人晚上一些,因石英十分忙碌的關(guān)系,至今也不過得了一個小子,還在襁褓之中。蕙娘看過了以后,照例是賞了幾兩銀子,又說,“若日后再得了哥兒,便讓他做伴讀吧。”
哥兒身邊的哪個伴讀,日后不是心腹?桂皮、石英夫婦都受寵若驚,蕙娘又親自從身邊解了一個金鎖遞給石英,沖桂皮道,“你辛苦服侍,我沒什么賞賜給你,便賞給你媳婦也是一樣的,你可別怨我偏心。”
桂皮忙道,“這哪能呢……我就是為少夫人拋頭顱灑熱血都是該當(dāng)?shù)模俜蛉速p賜不賞賜,那都沒什么!”
蕙娘見他神情有幾分忐忑、閃爍,也明白他的擔(dān)心:桂皮說謊,是要冒風(fēng)險的,不說自己會不會領(lǐng)情,光是話趕話一個沒對上卯,他就要受到極大的牽連。自己雖然賞了石英東西,但卻未必能削減他的擔(dān)憂。
“這里橫豎也沒有外人。”她說,“明人不說暗話……你把定國公的事和少爺說了,卻瞞下了焦勛的事,是什么用意,現(xiàn)在能和我說明了吧?”
她會這么說,肯定是沒在權(quán)仲白跟前露餡了,桂皮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他捋了捋鬢發(fā),低聲道,“還好少夫人聽了小人的話……小人斗膽,還請少夫人聽我一言,這件事,絕不能讓少爺知道。”
蕙娘先看了石英一眼,見她很有幾分莫名其妙,茫然之色絕不似作偽,對桂皮越發(fā)滿意,她不動聲色地道,“難道你們家少爺?shù)男男兀瓦@么狹窄嗎?”。
“少爺心胸就是再寬闊,那也是個男人。”桂皮壓低了聲音,“別說他,就是小人,對于李韌秋的心思也是洞若觀火。您明知他對您的心意,還和他兩人同行,走了十多天的路……當(dāng)然,我們明白您光風(fēng)霽月,事無不可對人言,也就不那么講究避諱。可少爺……少爺那是關(guān)心則亂,要知道了這事,肯定覺得您和李韌秋是有幾分余情未了。他倒未必會把您往骯臟了去想,只是……只是……”
蕙娘笑道,“只是什么?”
桂皮嘆了口氣,“只是少爺在知道了您和李韌秋的前情以后,心底一直是很介意的,曾對我說過,這樁婚事,不但是違背了他本人的意思,而且還拆散了您和李韌秋,一點也不公平。”
他乍著膽子瞅了蕙娘一眼,“少爺從前上門給您診脈的時候,您和他說了一番話,這事少爺沒瞞著我。您對這門親事,也是不情愿的,只是‘沒有別的選擇’。后來知道了李韌秋,少爺恐怕更以為您說的是真心話了,也許直到現(xiàn)在,這事都是他心底的一根刺呢。他生性閑云野鶴,不愿和人爭,若是知道了您對李韌秋依舊留有情意,而李韌秋對您又是深情似海的,小人怕……小人怕……”
“你怕他會君子有成人之美?”蕙娘有點不可置信地提高了嗓音,桂皮忙苦著臉搖了搖頭。
“小的可不敢這么說,只是小人覺得,少爺那樣的性子,只怕在知道您和李韌秋之間的一點事情以后,這……這本來還沒完全定下來的心,就又會飄遠了,少爺又會變成以前的少爺了……”
他低著頭誠惶誠恐地說,“這不過是小人的一點見解,究竟如何還不好說的。只是這該怎么說呢,少爺不是那種一旦妒忌就會說東道西,管束得更嚴(yán)厲的那種人。什么事讓他不快比快活多了,他便不會再去介入……唉,我說得亂糟糟的,也不知講明白了沒有……還請少夫人恕罪吧!”
〈來,這種房子的隔音果然是個問題,蕙娘苦笑起來,還未說話,外頭人來報:權(quán)仲白回來了。
桂皮和石英現(xiàn)在都沒當(dāng)差,把娃娃抱進來,是給蕙娘看的,權(quán)仲白回來了自然也來湊趣,他逗了逗孩子,又捏了捏他的脈門,便和桂皮道,“再大一點,可以洗藥浴了。和歪哥都能用一個方子,只是天麻減量,我知道你是財主,也不賞你藥材,反正你自己去抓藥,同和堂的人也未必會收你的錢。”
這一句話,不知能頂多少銀子,桂皮、石英都稱謝不迭,兩人又站了一會,便告辭出去。權(quán)仲白還道,“走得這么急,有人咬你們屁股嗎?”。
明知有這么一件事瞞著,可不就是走得和火燒屁股一樣了?蕙娘剛才,也是半心半意地在和他們說話――她是有點沒想到,自己和焦勛單獨行路的事,在桂皮眼里居然這么嚴(yán)重。
不過說來也是,大半個月,什么事不能發(fā)生?說得難聽點,要是幾個月后她摸出身孕,疑心病重一點的人,未免都要懷疑這是不是他的種了。說不定在桂皮看來,她和焦勛是早把該發(fā)生的事都發(fā)生了,此時是木已成舟,這件事,再不能去追究,只能想著怎么亡羊補牢,維系立雪院的穩(wěn)定……
蕙娘越想越覺得桂皮估計就是這么去猜疑的,她有些無奈,更有些氣憤――從三姨娘到桂皮,似乎每個親近的人,對她和權(quán)仲白都是如此不看好,甚至于說把她和焦勛之間的聯(lián)系高看到了一個讓她吃驚的地步。她和權(quán)仲白的感情有這么柔弱嗎?固然,她……是做了一些對不起他的事,可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再說,除了桂皮,三姨娘也無由得知,究竟是哪一方面,使得這些人都覺得她和權(quán)仲白之間的感情十分稀薄?
蕙娘頭一回認真地審視起了自己和權(quán)仲白之間的關(guān)系:確實,平時在立雪院里,什么事都是她說了算,連權(quán)仲白的一件衣服,都是她令人準(zhǔn)備。在立雪院外……府里的事,也是她說話算數(shù),權(quán)仲白一般不管。連公婆顯然都更疼寵她,更站在她這一邊。宮里、朝中就更別說了,權(quán)仲白時常要因為她的人情去給別人看病,而她自己為權(quán)仲白做的事……除了提供他義診所需的院子,主動接過了沖粹園的花銷以外,好像也沒有別的什么了。更別說府里把宜春號的分紅銀子歸給立雪院后,光是府里就能養(yǎng)著權(quán)仲白和沖粹園綽綽有余了。
這樣來看,的確她是處處強勢,就連在房內(nèi),石英、桂皮等人看來,她對權(quán)仲白也很少有什么好臉,總是和他抬杠、頂嘴。雖說有時候,她覺得權(quán)仲白也是樂在其中,但他疲憊歸來的時候,自己很少送上溫言軟語這也是事實……
按一般人紅.袖添香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自己雖然各處外在條件都沒得挑,但好似也的確不算是個好妻子。起碼,待他是不算太柔和。
蕙娘不免又想到了三姨娘的話,就算是她,這會也有點猶豫了:焦勛的事,瞞著權(quán)仲白肯定不好,紙包不住火,他自己發(fā)覺,后果只會更糟糕。萬一焦勛懷著自己的心思,故意把這事說破了呢?可要是告訴出來,權(quán)仲白還真有可能和桂皮說得一樣――雖然他未必會在行動上疏遠自己,但也大有可能,感覺到自己對焦勛的‘好感’以后,抽身出來,再不對她敞開心扉……
多少大事,當(dāng)斷則斷,是勝是敗她也都能咬牙承受,在這事上她卻真是罕見地首鼠兩端,難下決心。兩人都上榻預(yù)備就寢了,蕙娘還沒能定下主意。倒是權(quán)仲白擁著她的腰,率先在她耳邊道,“白天說的,晚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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